《我的奮斗》——這是個骯臟的書名。但現(xiàn)在,另一個歐洲人,來自挪威的小說家卡爾·奧韋·克瑙斯加德(Karl Ove Knausgaard),讓這個書名有了新的含義。出生于1968年的卡爾·奧韋,在2009年至2011年間以瘋狂的寫作速度出版了六卷本、厚達3500頁的長篇自傳體小說《我的奮斗》,它的內容可以總結為一句話:關于卡爾·奧韋·克瑙斯加德的一切。他的親人、朋友、隱私。他的沉思、抱怨、絕望,他的煙癮、食譜、閱讀書目,他日復一日的做家務、帶孩子、換尿布。總之,他的一切——毫無隱瞞,毫無矯飾,毫不畏懼。然而,奇特的是,這些幾乎沒有情節(jié)可言、不加節(jié)制的長篇流水賬卻產生了一種強勁的、猶如漩渦般的吸引力!拔冶凰鼜氐酌宰×恕保晃幻绹x者在亞馬遜網站上留言說,“以致于我不得不嚴格限制每天的閱讀頁數(shù)”。它在挪威的銷量高達50萬冊(相當于每10個人就有一本)。一個文學奇跡,又一個。跟所有文學奇跡一樣,它擊中了我們,擊中了我們作為人——既是社會性的,又是生物性的——所共有的東西。那就是焦慮。如果說卡爾·奧韋那龐大而松散的記錄(但筆調卻流暢而清澈)有一個中心,一個黑洞般吸取一切的凝聚點,那就是他的寫作焦慮——他無法寫作的焦慮。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寫作,但每個人都會焦慮,或多或少。而從本質上說,所有焦慮都有一個同樣的起源,那就是死,那就是對死的恐懼和抗拒。
那也許就是為什么整部書會從“死亡”開始:“對心臟來說,生命很簡單:它能跳多久就跳多久。然后它就停了。遲早有一天,這種反復跳動會自行終止,血液開始流向身體的最低點,積成一個小血洼,從外部看便是漸漸發(fā)白的皮膚上一個黑色的軟塊,同時體溫下降,肢體變硬,腸道清空!痹趯λ劳鲞M行了一番冷靜有力的長篇剖析之后,毫無過渡卻又極其自然地(甚至沒有分段),文體從議論滑入了敘述,滑入了一個8歲小男孩對父親的童年回憶?枴W韋似乎發(fā)明了一種新的文學意識流,跟喬伊斯或伍爾夫的意識流不同,他的意識流沒有任何晦澀感,我們在他的意識中隨波逐流(有時你幾乎會忘記這是他寫的,而不是想的),我們與他一起,自由而又自如地在各種元素間來回切換:現(xiàn)實與回憶、冷酷與溫柔、抽象的形而上的思辨與新浪潮電影般色彩鮮明的生動場景,直至來到小說第一卷——標題為《家中喪事》——的中心事件,也是整部書寫作的觸發(fā)點:他父親的死。他父親死于一棟堆滿垃圾、散發(fā)出惡臭的房子里,死在無數(shù)空酒瓶的環(huán)繞之中。他父親的死,與小說的第一句話遙相呼應,似乎既是某種印證,又是某種反駁。是的,對心臟來說,生命也許很簡單,但對心來說,生命卻并不那么簡單:它不僅是跳多久的問題,更是怎樣跳的問題。40歲那年,他父親選擇了另一種“跳法”,他不顧一切地拋下妻子和兩個兒子,開始了隨心所欲、酗酒頹廢的獨居生活。同樣在快40歲時,他哥哥突然決定離婚。而當他開始寫《我的奮斗》——同樣,不顧一切地——他39。因為40歲是一道分界線,是改變活法的最后一次機會、最后一次掙扎、最后一次奮斗(在挪威文和英文里,掙扎和奮斗是同一個詞)!昂芸煳揖40了”,他說,“到了40,離50也就不遠了。到了50,離60也就不遠了。到了60,離70也就不遠了。然后就差不多了!苯箲]的起源是死亡,但焦慮的目的是生命,是察覺到生命的流逝與空洞,是對自己生命使用方式的質疑:我是不是在浪費我的人生,我難道要一直這樣下去,一直到死?就像俄羅斯詩人克瑞爾·馬德威德夫(Kirill Medvedev)在一首詩中所寫的:
看著窗外,/煎蔬菜,/陪孩子玩,/一切,/所有這一切,/這樣你就永遠不必對自己說/布考斯基小說中一個人物所說的話:/我有天賦,很有。有時我看著自己的手,意識到我本該是個偉大的畫家。但我的手都干了什么?手淫,寫支票,系鞋帶,沖馬桶,等等。我浪費了我的手。/以及我的思想。
“我浪費了我的人生”,或者“我在浪費我的人生”,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誰一次也沒有這樣想過。而在《我的奮斗》中,卡爾·奧韋幾乎時時刻刻都在這樣想。一方面,他“雄心勃勃,想寫出獨一無二的偉大小說”,而另一方面,“時間像沙一樣在我指間流走,而我……我都干了什么?拖地,洗衣服,做飯,購物,陪孩子在公園玩,帶他們回家,給他們脫衣,洗澡,直到把他們弄上床睡覺,然后晾衣服,疊衣服,放衣服,整理房間,擦桌子,椅子,柜子。這就是我的奮斗”。他想寫一部像《白鯨》那樣的巨作,但卻被困在自己小小的家庭生活里。于是,在40歲即將來臨之際,抱著某種近乎報復的絕望,他開始巨細無遺地——像描述追捕莫比·迪克那樣——描述自己那“小小的家庭生活”。如果說從來沒有一部文學作品像《白鯨》那樣出現(xiàn)過如此多的抹香鯨,那么(正如作者本人指出的),也沒有哪部文學作品像《我的奮斗》那樣出現(xiàn)過如此多的紙尿布。然而,我們也許可以說,這是一部現(xiàn)代版的《白鯨》。它們有同樣的焦慮和煎熬、同樣的希望和失望、同樣的掙扎和奮斗。只不過后者追擊的是夢想,而讓卡爾·奧韋身陷其中的是另一種大!接沟、無邊無際的、日常生活的大海。這是我們每個人的大海。時間像沙一樣在我們指間流走,而我們都干了什么?上班,下班,開會,擠地鐵,寫總結,做房奴,看電視,刷微博,玩微信。這就是我們的奮斗、我們的掙扎。那么,我們該怎么辦?大部分人的解決方法是忍耐,小部分人選擇了酗酒(比如卡爾的父親)、吸毒或者犯罪,而卡爾·奧韋則選擇了把這一切不加任何掩飾和虛構地寫下來,以一種近乎暴力的誠實、真實和詳實。奇妙的是,他那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詳盡描述最終形成了一種催眠般的魔力,他對所有平凡之物——咖啡、樹、云、路燈、雪,甚至地上插座電線的形狀——的持久凝視與關注,賦予了日常生活一種光亮、一種儀式感。你也會注意到,書中最美、最迷人的片段大都發(fā)生在他孤獨一人時:他在工作室寫作,他在超市購物,他在書店買書,他穿越城市街道。我們被卷入他的世界,而當我們返回自己的世界,感官似乎被打磨得更加鋒利,氣味、光線、觸覺,似乎所有日,嵤露急粵_洗一新,散發(fā)出誘人的光彩。這就是文學的力量。同時,對于我們的人生焦慮,卡爾·奧韋似乎在無意間提供了另一條對策:孤獨。竭盡全力,給自己找一點獨處的時間和空間,遠離泛濫成災的各種媒體,讀書,散步,聽音樂,發(fā)呆。發(fā)現(xiàn)并體會每一個動作、每一件事物的美,冷靜而溫柔,自由而堅固。就像亨利·詹姆斯所說,“努力做一個一切在你身上都有回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