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短篇小說《作家的敵人》,《十月》2015年第3期
還有“天才”嗎
□林 霆
阿乙的短篇小說《作家的敵人》彌漫著濃濃的19世紀歐洲文藝沙龍的氣息,也可視為對當下文壇的一個絕妙隱喻。
小說的場景設置在樂善好施的沙龍女主人尼儂的家里,尼儂以其熱情、多金、有情調的生活方式聚攏各方文士,小說家陳白駒便是其座上客。陳白駒功成名就,名片上的頭銜一大串,已經擁有為文壇設置門檻和評判年輕人的權力,“像是建立了功勛的船只,滿載而歸靠了岸,如今雖拋錨多年,卻還是擁有太多的經驗與榮耀”——可貴的是畢竟“滿載”,可怕的是已“拋錨多年”;另一位主人公是年輕的“無名者”,他像19世紀那些神經質的、臉色蒼白的天才,因營養(yǎng)不良,“免疫系統(tǒng)看起來已壞得差不多。間或他會捂住嘴連咳數聲,痰中時有血絲”。這位27歲的年輕人大著已經完成,自信已經建立,正待起帆遠航。在女主人尼儂的沙龍上,他拿出自己焚膏繼晷、廢寢忘食才完成的作品打印稿,接受著眾多文學前輩的評判。陳白駒遇到過太多類似的無名者,大多非可造之材。但這位年輕人不同,“今天,情況有變(甚至可說是突變),至少是他,陳白駒,像中彈一樣,死在了對方的第一句話上”。畢竟是“擁有太多的經驗與榮耀”的行家,僅僅讀了個開頭,他便意識到遇到了天才!鞍,就像狂信者見過圣子的裹尸布或者佛的舍利子,就像山區(qū)的人望見大飛機,或者街上走來已在史前滅絕的動物!边@就是真正的天才在他心中的分量。天才當道,他無法無視,但也無法直視。作為同行,他明白天才最為傷人,尤其是后輩的天才。陳白駒多希望自己僅僅是一名讀者,那樣“我就可以單一地、純粹地來享受這偉大的作品了”;或者是一個評論家,將一個天才的出現鼓噪得滿世界都知道。但他是一個同行、前輩、被追趕者,他知道自己就要被拍死在沙灘上。熊熊燃燒的嫉妒與敵意折磨著他,“他心態(tài)復雜地感受著這樣一個又貧寒又偉大的人”,“惟愿他早點死”,或者“用酒精泡著他,泡軟,像泡張棗泡余華那樣泡著,將他泡成一個比庸人還平庸的人,泡成一個連文盲都敢哂笑的反面例子”。然而這天才既脆弱又頑強,既貧困又偉大,妒意和死亡都無法將他毀滅,因為他已創(chuàng)造出那偉大之物,并將追隨在荷馬、維吉爾、薄伽丘、普希金、巴爾扎克、大仲馬、狄更斯……的偉大家族里,“一切得其所哉”。
阿乙講了一個卡夫卡式的寓言故事,與其說他對當下文壇充滿了諷刺,不如說充滿期待。他期待在中文的世界里,能有那樣一位天才出現。27歲,正是一個天才的黃金年齡,如阿乙文中所列,在27歲這個年齡,歐內斯特·海明威已寫出《太陽照常升起》,阿爾貝·加繆寫出了《局外人》,約翰·斯坦貝克寫出《黃金杯》,川端康成寫出《伊豆的舞女》。當然,在中文世界里,我們也擁有自己繁星般的“27歲”,比如風華正茂時節(jié)的馬原、格非、蘇童、余華、葉兆言、孫甘露等。現在,“27歲”的吃水線已下移到“80后”、“90后”,我們新的天才是誰?這已不再是一個埋沒天才的時代,天才的光芒無人能夠遮擋,天才也可以不入那個文壇。然而這樣的天才,我們還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