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可能不按常規(guī)生活”
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肖洛霍夫訪談
“父親不可能不按常規(guī)生活”
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肖洛霍夫(以下簡稱“米”)是俄羅斯作家肖洛霍夫最小的兒子。他寫作的集回憶錄、傳記于一體的《關(guān)于父親》一書獲得 2004年肖洛霍夫國際文學獎。2013年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肖洛霍夫逝世,以下是他生前接受的最后一次訪談,談到他的父親。采訪者阿列克謝·科切 托夫(以下簡稱“阿”),刊載于2013年11月俄羅斯《文學報》。
阿:您父親是否隨時作一些記錄以便以后創(chuàng)作時候采用?
米:沒有。從來沒有看見他記錄一些什么,他具有超常的記憶力,不僅對事件,而且對生活細節(jié)、人物外貌、大自然季節(jié)變化時的不同景色也都記得一清二楚。
阿:您父親寫一部新作品前是如何開始的?擬定寫作大綱,到檔案館查找資料,長時間思索還是立刻奮筆疾書?
米:我不知道,只是沒有寫作大綱。很難說他的寫作從什么開始,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什么特別顯著的跡象??赡芩X海中早已有了成熟的構(gòu)思,然后坐下來,一股腦兒地寫在紙上。這就完成了。我沒有看見他到檔案館去,如果需要,他會請人幫助郵寄或者送來。
在寫《他們?yōu)樽鎳鴳?zhàn)》一書時,他必須看很多檔案,敘述戰(zhàn)爭實況、戰(zhàn)斗細節(jié),沒有文獻作為基礎是不可能的。但是這些檔案是保密的,父親曾為此苦惱過。
阿:您父親及時地意識到在莫斯科作家圈子里學習對他來說是“危險”的——可能“會和大家一樣”。他是如何看待莫斯科文學家的?如何評價所謂“青年近衛(wèi)軍”派別的作家和他們的作品乃至個人品質(zhì)的?
米:我現(xiàn)在越來越確信,如果他某個時候作過評價,那么也特別簡短。他不喜歡整個文學圈子,說他們是見風使舵者、陰謀家。事實如此。從高爾基開 始,也許還更早,出現(xiàn)一種奇怪的進程:作家分成派別,他們“推行”自己的某種思想并駕馭他人,為此他們互相謾罵、打架、把對方投入監(jiān)獄——直至肉體消滅。 我父親對莫斯科作家圈子感到厭煩。我也不喜歡他們,因為無論他們之中的什么人來找我父親,談話的主題總是歸結(jié)為:在這場斗爭中您站在哪一方?請您站到我們 這一方吧!就是這樣。
我父親從不對某某大加贊揚,也不對某某橫加指責,他認為:讀者自己會評價這個或那個作品及其作者的。
阿:他在作品中采用的哥薩克故事、風俗、生活習慣、形象化語言、諺語、俗語、歌謠等的來源是什么?
米:如果從廣義上說,是從他接觸的周圍的人們那里汲取的。不過我認為最早主要還是從哥薩克那里汲取的。哥薩克善于用幽默的風格表達苦難,笑對任 何險境——這是哥薩克的優(yōu)點。此外,還有各種童話、傳說……這一切都慢慢地積累、適當?shù)靥暨x,有時甚至非常豐富。當然,這是主要的來源……可能還從諺語和 成語詞典中選用吧。不過他不喜歡生搬硬套。
阿:您父親是否密切關(guān)注國內(nèi)和國外的文學生活,是否讀當代作家的作品,是不是他閱讀得很快?
米:是的,讀得很快??瓷先ハ袷恰盀g覽”,但讀得非常入神,興致勃勃時,他的閱讀速度仍然很快。他讀很多當代作家的作品,比如:特瓦爾多夫斯 基、西蒙諾夫、阿勃拉莫夫、別洛夫、阿斯塔菲耶夫、拉斯普京——父親很喜歡讀他們的作品,有時一讀再讀并加以贊揚。后來這些作家被稱為“農(nóng)村題材作家”, 我父親對其中的某些作家給予很高評價……
阿:在19世紀、20世紀的作家中,您父親更推崇誰,相反,不喜歡誰?
米:如果委婉一點地說:他不喜歡諷刺作家。就連果戈里,父親也經(jīng)常給予否定性評價。他也不喜歡薩爾蒂科夫-謝德林。不過,這可以理解,父親不喜 歡通常所說的“黑暗”,而在這兩位作家的作品中黑暗比比皆是,漆黑一片,沒有一絲光明。父親常?;貞浧鹌障=鸬脑挘骸皼]有愛,在爭辯中就沒有說服力和真 理”。
有一次在家里談起這個話題時,父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親和哥哥,然后慢慢地、若有所思地——我覺得——憂傷地、低聲朗讀了起來:“展現(xiàn)自己的 神圣權(quán)利/并非恩賜所有的人,/誰沒有在內(nèi)心播下/真愛和奉獻的種子,/他就只能遭到/冷遇、嘲笑和唾棄?!边^了很久我才知道這是普列謝耶夫的詩。
雖然,父親不很喜歡這個話題,可是他不止一次對我談到關(guān)于“黑暗的”和“光明的”作家。那時我還很難理解這個問題。父親說他從丹尼列夫斯基、基里耶夫斯基、克留切夫斯基、弗洛林斯基這樣一些“斯基”中受益匪淺,他們是俄國思想的寶庫,是俄國的精英。
阿:一般來說,您父親喜歡談論哲理問題嗎?他援引過哪些哲學家的作品?
米:他不喜歡談論哲理,他喜歡對具體問題發(fā)表具體意見。抽象的議論他不感興趣。他援引過那些真正的、嚴肅的哲學家,諸如西塞羅、蘇格拉底,他們被稱作智者,他們熟悉生活,而不是對哲學問題做空洞議論。
阿:大家都知道,僑居境外的哥薩克們對《靜靜的頓河》評價很高,您父親怎樣看待他們的好評?
米:他很尊敬卡列金、克拉斯諾夫以及其他普通的哥薩克。父親和克列茨基鎮(zhèn)從前的居民、僑居在捷克斯洛伐克的醫(yī)生克林關(guān)系很好。他們見過幾次面。 看來,我父親很高興在國外的俄國人、哥薩克人知道他和他的作品。僑胞們對《靜靜的頓河》一書所作的高度評價使父親激動,而那些參與過某些事件或者事件的目 擊者認為寫的都是事實,從書里的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感受到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例如:庫吉諾夫從保加利亞寄來的信中把《靜靜的頓河》評價為“哥薩克的 圣經(jīng)”)。
阿:“悲劇命運的作家”這種說法適用于肖洛霍夫嗎?
米:我想說:完全適合。當然要確切指出:是日常生活還是文學中的悲劇命運。在生活中盡管年輕時經(jīng)歷許多坎坷,但是還不能稱作悲劇命運。至于文學中,這就有目共睹了。自始至終他們那些人就希望把他徹底“吃掉”,莫斯科作家圈子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他們。
很多文學方面的苦難源于“嫉妒”,可我父親則認為“嫉妒”一詞不能說明一切。從這個意義上看“悲劇命運的作家”適合我父親,是的,適合他。
阿:如此多的問題、糾紛容易使人脫離常規(guī),您父親在這方面表現(xiàn)如何?
米:我想,父親不可能不按常規(guī)生活。問題、糾紛很多,不過別人也都有。當然會有什么事惹他生氣、孩子們作出某些蠢事、他和誰爭吵了等等,遇到這些情況時,他要么到大自然中去,要么獨自待在書房。
人們通常希望聽到肖洛霍夫的某些非同尋常的事,而他是個常人,普通的人,與其他的人沒有差別,只有坐在寫字臺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