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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給孩子的故事》
來源:新聞晨報 |   2017年07月03日08:51

《給孩子的故事》王安憶 編著中信出版社

在中國當代作家作品中,遴選出27篇經(jīng)典,其中以短篇小說為主,也有數(shù)篇散文。在編選過程中,王安憶跳脫出“兒童文學”的概念,在所有的故事寫作中,挑選出適合孩子閱讀的篇目。

《給孩子的故事》中收入的“故事”以小說為主,但王安憶的編選標準并非從文體出發(fā),而在于給孩子一個有頭有尾的文本,其中有幾篇散文,也是有人和事,有發(fā)展和結(jié)局,稱之“散文”是因為來自真實的經(jīng)驗,不是虛構(gòu),是非虛構(gòu),但并不違反敘事完整的原則。這是編者出于一種讓孩子的閱讀“回到人類的童年時代,漫長的冬夜,圍著火爐聽故事”的經(jīng)驗期待。

《給孩子的故事》中所選篇目的主題有著鮮明的價值取向,但并不是某種教育或灌輸,而是希望營造一個原初而單純的世界,去燭照孩子的心靈,如王安憶所言,希望追求一種天真,一種認識世界的是非觀。

闌尾

我的父親以前是一名外科醫(yī)生,他體格強壯,說起話來聲音洪亮,經(jīng)常在手術(shù)臺前一站就是十多個小時,就是這樣,他下了手術(shù)臺以后臉上仍然沒有絲毫倦意,走回家時腳步咚咚咚咚,響亮而有力。走到家門口,他往往要先站到墻角撒一泡尿,那尿沖在墻上唰唰直響,聲音就和暴雨沖在墻上一樣。

我父親在他二十五歲那年,娶了一位漂亮的紡織女工做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婚后第二年就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那是我哥哥,過了兩年,他妻子又生下了一個兒子,這一個就是我。

在我八歲的時候,有一天,精力充沛的外科醫(yī)生在連年累月的繁忙里,偶爾得到了一個休息之日,就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個上午,下午他帶著兩個兒子走了五里路,去海邊玩了近三個小時,回來時他肩膀上騎著一個,懷里還抱著一個,又走了五里路。吃過晚飯以后天就黑了,他就和自己的妻子,還有兩個孩子,坐在屋門前的一棵梧桐樹下,那時候月光照射過來,把樹葉斑斑駁駁地投在我們身上,還有涼風,涼風在習習吹來。

外科醫(yī)生躺在一張臨時搭出來的竹床上,他的妻子坐在旁邊的藤椅里,他們的兩個孩子,我哥哥和我,并肩坐在一條長凳上,聽我們的父親在說每個人肚子里都有的那一條闌尾,他說他每天最少也要割掉二十來條闌尾,最快的一次他只用了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就完成了一次闌尾手術(shù),將病人的闌尾唰的一下割掉了。我們問:

“割掉以后怎么辦呢?”

“割掉以后?”我父親揮揮手說,“割掉以后就扔掉。”

“為什么扔掉呢?”我父親說:“闌尾一點屁用都沒有?!比缓蟾赣H問我們:“兩葉肺有什么用處?”

我哥哥回答:“吸氣?!薄斑€有呢?”我哥哥想了想說:“還有吐氣。”“胃呢?胃有什么用處?”“胃,胃就是把吃進去的東西消化掉?!边€是我哥哥回答了。

“心臟呢?”

這時我馬上喊叫起來:“心臟就是咚咚跳?!?/p>

我父親看了我一會,說:“你說的也對,你們說的都對,肺、胃、心臟,還有十二指腸、結(jié)腸、大腸、直腸什么的都有用,就是這闌尾,這盲腸末端上的闌尾……你們知道闌尾有什么用?”我哥哥搶先學父親的話說了,他說:“闌尾一點屁用都沒有?!?/p>

我父親哈哈大笑了,我們的母親坐在一旁跟著他笑,我父親接著說道:

“對,闌尾一點用都沒有。你們呼吸,你們消化,你們睡覺,都和闌尾沒有一點關(guān)系,就是吃飽了打個嗝,肚子不舒服了放個屁,也和闌尾沒關(guān)系……”

聽到父親說打嗝放屁,我和我哥哥就咯咯笑了起來,這時候我們的父親坐了起來,認真地對我們說:

“可是這闌尾要是發(fā)炎了,肚子就會越來越疼,如果闌尾穿孔,就會引起腹膜炎,就會要你們的命,要你們的命懂不懂?”

我哥哥點點頭說:“就是死掉?!?/p>

一聽說死掉,我吸了一口冷氣,我父親看到了我的害怕,他的手伸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腦袋,他說:

“其實割闌尾是小手術(shù),只要它不穿孔就沒有危險……有一個英國的外科醫(yī)生……”

我們的父親說著躺了下去,我們知道他要講故事了。他閉上眼睛很舒服地打了一個呵欠,然后側(cè)過身來對著我們,他說那個英國的外科醫(yī)生有一天來到了一個小島,這個小島上沒有一家醫(yī)院,也沒有一個醫(yī)生,連一只藥箱都沒有,可是他的闌尾發(fā)炎了,他躺在一棵椰子樹下,痛了一個上午,他知道如果再不動手術(shù)的話,就會穿孔了……

“穿孔以后會怎么樣?”我們的父親撐起身體問道。

“會死掉?!蔽腋绺缯f。

“會變成腹膜炎,然后才會死掉?!蔽腋赣H糾正了我哥哥的話。

我父親說:“那個英國醫(yī)生只好自己給自己動手術(shù),他讓兩個當?shù)厝颂е幻娲箸R子,他就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就在這里……”

我父親指指自己肚子的右側(cè),“在這里將皮膚切開,將脂肪分離,手伸進去,去尋找盲腸,找到盲腸以后才能找到闌尾……”

一個英國醫(yī)生,自己給自己動手術(shù),這個了不起的故事讓我們聽得目瞪口呆,我們激動地望著自己的父親,問他是不是也能自己給自己動手術(shù),像那個英國醫(yī)生那樣。

我們的父親說:“這要看是在什么情況下,如果我也在那個小島上,闌尾也發(fā)炎了,為了救自己的命,我就會自己給自己動手術(shù)?!?/p>

父親的回答使我們熱血沸騰,我們一向認為自己的父親是最強壯的,最了不起的,他的回答進一步鞏固了我們的這個認為,同時也使我們有足夠的自信去向別的孩子吹噓:

“我們的父親自己給自己動手術(shù)……”我哥哥指著我,補充道:“我們兩個人抬一面大鏡子……”

就這樣過了兩個多月,到了這一年秋天,我們父親的闌尾突然發(fā)炎了。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們的母親去工廠加班了,我們的父親值完夜班回來,他進家門的時候,剛好我們的母親要去上班,他就在門口告訴她:

“昨晚上一夜沒睡,一個腦外傷,兩個骨折,還有一個青霉素中毒,我累了,我的胸口都有點疼了?!比缓笪覀兊母赣H捂著胸口躺到床上去睡覺了,我哥哥和我在另一間屋子里,我們把桌子放到椅子上去,再把椅子放到桌子上去,那么放來放去,三四個小時就過去了,我們聽到父親屋子里有哼哼的聲音,就走過去湊在門上聽,聽了一會兒,我們的父親在里面叫我們的名字了,我們馬上推門進去,看到父親像一只蝦那樣彎著身體,正齜牙咧嘴地望著我們,父親對我們說:

“我的闌尾……哎……疼死我了……急性闌尾炎,你們快去醫(yī)院,去找陳醫(yī)生……找王醫(yī)生也行……快去,去……”

我哥哥拉著我的手走下了樓,走出了門,走在了胡同里,這時候我明白過來了,我知道父親的闌尾正在發(fā)炎,我哥哥拉著我正往醫(yī)院走去,我們要去找陳醫(yī)生,或者去找王醫(yī)生,找到了他們,他們會做什么?一想到父親的闌尾正在發(fā)炎,我心里突突地跳,我心想父親的闌尾總算是發(fā)炎了,我們的父親就可以自己給自己動手術(shù)了,我和我哥哥就可以抬著一面大鏡子了。

走到胡同口,我哥哥站住腳,對我說:“不能找陳醫(yī)生,也不能找王醫(yī)生。”我說:“為什么?”他說:“你想想,找到了他們,他們就會給我們爸爸動手術(shù)?!?/p>

我點點頭,我哥哥問:“你想不想讓爸爸自己給自己動手術(shù)?”我說:“我太想了。”我哥哥說:“所以不能找陳醫(yī)生,也不能找王醫(yī)生,我們到手術(shù)室去偷一個手術(shù)包出來,大鏡子,家里就有……”

我高興地叫了起來:“這樣就能讓爸爸自己給自己動手術(shù)啦?!?/p>

我們走到醫(yī)院的時候,他們都到食堂里去吃午飯了,手術(shù)室里只有一個護士,我哥哥讓我走過去和她說話,我就走過去叫她阿姨,問她為什么長得這么漂亮,她嘻嘻笑了很長時間,我哥哥就把手術(shù)包偷了出來。

然后我們回到了家里,我們的父親聽到我們進了家門,就在里面房間輕聲叫起來:

“陳醫(yī)生,陳醫(yī)生,是王醫(yī)生吧?”我們走了進去,看到父親額上全是汗水,是疼出來的汗水。父親看到走進來的既不是陳醫(yī)生,也不是王醫(yī)生,而是他的兩個兒子,我哥哥和我,就哼哼地問我們:

“陳醫(yī)生呢?陳醫(yī)生怎么沒來!”

我哥哥讓我打開手術(shù)包,他自己把我們母親每天都要照上一會的大鏡子拿了過來,父親不知道我們要干什么,他還在問:

“王醫(yī)生,王醫(yī)生也不在?”

我們把打開的手術(shù)包放到父親的右邊,我爬到床里面去,我和哥哥就這樣一里一外地將鏡子抬了起來,我哥哥還專門俯下身去察看了一下,看父親能不能在鏡子里看清自己,然后我們興奮地對父親說:

“爸爸,你快一點。”

我們的父親那時候疼歪了臉,他氣喘吁吁地看著我們,還在問什么陳醫(yī)生,什么王醫(yī)生,我們急了,對他喊道:

“爸爸,你快一點,要不就會穿孔啦?!?/p>

我們的父親這才虛弱地問:“什么……快?”我們說:

“爸爸,你快自己給自己動手術(shù)?!蔽覀兊母赣H這下明白過來了,他向我們瞪圓了眼睛,罵了一聲:

“畜生?!?/p>

我嚇了一跳,不知道做錯了什么,就去看我的哥哥,我哥哥也嚇了一跳,他看著父親,父親那時候疼得說不出話來了,只是向我們瞪著眼睛,我哥哥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父親為什么罵我們,他說:

“爸爸的褲子還沒有脫下來?!?/p>

我哥哥讓我拿住鏡子,自己去脫父親的褲子,可我們的父親一巴掌打在我哥哥的臉上,又使足了勁罵我們:

“畜生?!?/p>

嚇得我哥哥趕緊滑下床,我也趕緊從父親的腳邊溜下了床,我們站在一起,看著父親在床上虛弱不堪地怒氣沖沖,我問哥哥:

“爸爸是不是不愿意動手術(shù)?”

我哥哥說:“不知道?!?/p>

后來,我們的父親哭了,他流著眼淚,斷斷續(xù)續(xù)地對我們說:

“好兒子,快去……快去叫……媽媽,叫媽媽來……”

我們希望父親像個英雄那樣給自己動手術(shù),可他卻哭了。我哥哥和我看了一會父親,然后我哥哥拉著我的手就跑出門去,跑下了樓,跑出了胡同……這一次我們沒有自作主張,我們把母親叫回了家。

我們的父親被送進手術(shù)室時,闌尾已經(jīng)穿孔了,他的肚子里全是膿水,他得了腹膜炎,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又在家里休養(yǎng)了一個月,才重新穿上白大褂,重新成為醫(yī)生,可是他再也做不成外科醫(yī)生了,因為他失去了過去的強壯,他在手術(shù)臺前站上一個小時,就會頭暈眼花。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以后就再也沒有胖起來,走路時不再像過去那樣咚咚地節(jié)奏分明,常常是一步邁出去大,一步邁出去又小了,到了冬天,他差不多每天都在感冒。于是他只能做一個內(nèi)科醫(yī)生了,每天坐在桌子旁,不急不慢地和病人說著話,開一些天天都開的處方,下班的時候,手里拿一塊酒精棉球,邊擦著手邊慢吞吞地走著回家。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聽到他埋怨我們的母親,他說:

“說起來你給我生了兩個兒子,其實你是生了兩條闌尾,平日里一點用都沒有,到了緊要關(guān)頭害得我差點丟了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