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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衣服的述說
來源:人民日報 | 李 汀  2018年08月18日07:13

衣服也會說話。人潛在的秘密會通過穿的衣服傳達出來。也許,這些衣服已經(jīng)存放箱底,已經(jīng)被遺忘,但是,這些衣服一直沒有忘記述說,一直沒有忘記表達,它們代表了一個人一個時代的真實記憶。

這天,母親收拾衣柜,抖落出一件小巧的白色襯衣對我說:“這的確良襯衣是七幾年給你買的,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不記得了吧?!蹦赣H遞給我,因為在衣柜里存放太久,一股輕微的霉味撲面而來。我捧著白襯衣走到窗前,仿佛看見自己穿著白襯衣走在鄉(xiāng)村小路上的樣子,一搖一晃,帆布書包在屁股上一顛一顛的。微風(fēng)在身后跟著,我覺得那時候風(fēng)都是幸福的。那時候擁有一件的確良白襯衣,就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關(guān)于白襯衫,母親還給我講過一個“笑話”。那時候家里缺錢,一年四季都穿勞動布衣服,一天,我看見鄰村的伙伴穿了一件熏白的的確良襯衣?;氐郊遥揖退览p著母親要白襯衣。咋辦?沒錢買呀。父親在外打工,母親就去問豬圈里的那頭小豬崽?!袄洗笙氪┌滓r衣。”小豬崽答:“哼?!币馑荚倜靼撞贿^了,類似于知道了?!皼]錢呢?!毙∝i崽答:“哼哼?!薄霸俸吆?,把你賣了,就有錢給老大買白襯衣了。”就這樣,母親一狠心把豬崽賣了,給我買了這件白襯衣。我站在窗前,想著母親講笑話的那個情景,心里酸酸的,青澀少年哪懂生活的愁苦。這時看著母親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一頭的白發(fā)和我捧著的白襯衣,晃得我眼睛痛。那時候,盡管家里窮,卻影響不了一個少年躍動的心,小巧的的確良白襯衣里面藏著充滿夢想的我,像一輪從山口噴發(fā)的日出,躍躍欲試。

我一直忘不了那些年的夏天,和伙伴們躺在草坪上望天空的情景。把的確良襯衣遮在自己頭上,隔著白襯衣看天,天變得低了一些,天空一下子溫柔下來,無數(shù)藍色的小天空在眼前晃來晃去。

上世紀八十年代,母親嘗到了土地“包產(chǎn)到戶”的甜頭——種的包谷第一次吃不完,往糧站賣。父親為了感謝母親在土地上的辛苦刨弄,給母親買了一件粉紅色的衣服。我正讀初中,當時學(xué)校最流行的穿著,就是黃軍裝。村里比我大四歲的軍哥去部隊當兵,一次探親回來,穿了一身黃軍裝,威武極了。他來我家給父母拜年,當時看得我兩眼發(fā)直,我纏著問他,沒有給我?guī)|西?他笑的樣子也很好看,問我:要啥子?我盯著他身上的黃軍裝說:黃軍裝。他立馬答應(yīng)回部隊給我寄一身回來。軍哥回到部隊,我就立馬寫信給他,我把信寫得情真意切,甚至說了,長大了,一定像他一樣當個軍人,為祖國作貢獻,報答軍哥。一個月后,我收到了軍哥寄給我的一套舊軍裝。我迅速穿在身上顯擺,衣服大了點,我瘦弱的身材在肥大的軍裝里搖晃。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穿著軍裝在校園里照了一張彩照?,F(xiàn)在翻出那些照片,一陣陣好笑,黃軍裝里面藏著我那些年的無邪、天真。

一天,我把軍裝洗了晾曬在學(xué)校窗臺上,一節(jié)課下來,我的軍裝不見了!一天上課都沒了心思,到了夜里,我一邊想是誰拿了我的黃軍裝,一邊想著那空空的窗臺,輾轉(zhuǎn)反側(cè)。過了幾天,我在一個早上,突然看見劉同學(xué)穿了一身黃軍裝,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我的黃軍裝,一滴藍墨水還清晰地印在袖口。我激動地跑過去,倆人目光碰上了,我卻緊張得不敢說話,先前想好的詞全跑了。他看著我笑,我傻乎乎看著他笑。我看他臉上的表情,好像他不是賊,而我自己倒像是賊一樣,我趕緊像賊一樣跑了。后來,劉同學(xué)當了兵,他從部隊給我寄了一套嶄新的黃軍裝,雖然什么都沒有說,但我理解到他內(nèi)心想要表達的那種歉意。我一直存放在衣柜里,沒有穿它。我想,我是藏著一種特殊的感情,黃軍裝懂我一直想要說的話。

從那時起,我心里明亮了許多。衣服穿在身上不僅是為了好看,更多的是為了襯托我們那一顆溫暖熱烈的內(nèi)心。九十年代初,我參加工作。印象最深的是參加鄉(xiāng)上的“萬元戶”表彰大會,當時那個“萬元戶”穿一身西服,胸前戴著紅花。那次會議激發(fā)我用領(lǐng)到的第一個月工資,也買了一套當時流行的西服來穿——藍色斜紋布料的。第一次穿西服怯生生的,走在街上,好像有許多雙眼睛在看著,走路都有些不自然了。我急匆匆穿過小鎮(zhèn)街道,回到自己寢室,竟緊張得出了一身汗,以為哪里不對。我站在鏡子前,對自己說:“蠻好看的嘛。”

沒有哪里不對,我自信多了,穿上西服再次走上街時,挺直身子,讓西服襯托我年輕挺拔的身體。走過供銷社玻璃窗,我故意放慢腳步,慢悠悠從玻璃窗下走過,看自己穿藍色西服的身影印在玻璃窗上,我的身影看起來那么自然、那么莊重,讓我暗自欣喜起來。我走上小街臺階,坐在一家小飯館里,聲音洪亮地喊:“老板,來碗牛肉面,大碗的。”我端坐在飯桌邊,一遍又一遍用紙巾擦拭著桌面,生怕有一點油星污染了我的西服袖子。在小街上碰上一個熟人,我聳一聳身體,刻意把西服展現(xiàn)給人看,如果熟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再聳一聳,直到熟人驚訝地問一句:新西服?我自豪地應(yīng)一聲:新的,第一個月工資買的。我想我內(nèi)心的那一點浮夸,相信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但他們并沒有說出來。

進入二十一世紀,社會大潮奔涌向前,改革開放的成果也匯集在我們一件件衣服上。走在大街上,人們穿著不同顏色、不同質(zhì)地、不同款式的衣服,真是五彩斑斕。我自身的衣著也回歸了本源,回到自然、簡單、舒適的層面,沒有了童年時不懂節(jié)制的攀比,也沒了少年時傻乎乎的那些拘謹,更沒了青年時虛榮的那點浮夸。我變得更自信更從容了,穿了很久的衣服,還覺得喜歡。一件土布白襯衣穿了兩三年,還舍不得丟。每次找出來穿上,帶著自己熟悉的氣息,簡單舒服。

四十年,衣服對我們表達的,既是向過去的告別,也是迎接一個新時代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