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以后的孤獨,是復雜到排斥他人理解的
【編者按】
《中國文學中的孤獨感》一書為日本漢學泰斗斯波六郎的代表作,作者選取“孤獨感”這一關鍵詞,遵循時代順序,對中國文學史上重要的作家作品進行了細密的解說。尤為重要的是,斯波六郎通過文本解讀,對不同作家風格殊異的“孤獨感”進行了對比,并且闡發(fā)了中國文學在這一歷史進程中不斷演變的過程。本文為該書第一章《孤獨》,由澎湃新聞經(jīng)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授權發(fā)布。標題為編者所加。
《孟子·梁惠王下》中有言:“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贝送猓袄隙鵁o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這四者合起來,被視為“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然而,在孟子這里,“孤獨”這樣一個復合詞尚不見使用。
接下來到了《荀子·王霸》,其中雖然有“孤獨鰥寡”這樣的措辭,但這還不能和“孤獨”這樣一個復合詞等而視之。
不過,人們普遍認為“孤獨”這個復合詞是承續(xù)了孟子和荀子的意思演變而來的,在《禮記·王制》《淮南子·時則訓》,以及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中已經(jīng)能夠見到了。作為“孤獨”這個詞而言,這是最早的用例。
只不過,這幾個用例主要指的是在物質(zhì)生活方面無所依憑的意思;而今天普遍使用的“孤獨”這個詞主要指的則是精神生活,其內(nèi)涵略有偏差。
此外,如果認同“特”字與“獨”字相通的話,那么,搜尋“孤特”這個詞,在《管子·明法解》《韓非子·孤憤》,以及《史記·項羽本紀》中所引陳馀寫給章邯的信中,也能見到。不過,在這些用例中,“孤特”指的是在政治以及人際交往的對外關系中處于孤立無緣的狀態(tài),并非從個人精神生活的角度所談。
那么,從精神生活的角度出發(fā),或者說,至少也要更多地包含一些精神生活層面的意思,這樣一個“孤獨”的出現(xiàn),我認為最早也要等到2世紀中期以后,臨近東漢末期的時候。在《楚辭·七諫》王逸注中見到的“孤獨”,以及《毛詩·小雅·正月》鄭玄箋中出現(xiàn)的“孤特”(“特”與“獨”相通),便是此例??梢哉J為,這和現(xiàn)代日語中的“孤獨”已經(jīng)非常接近了。
雖然說在中國,與這個意思相勾連的“孤獨”這個詞是在2世紀中期以后才出現(xiàn)的,但是,對孤獨這種情緒的自覺意識卻在更早之前就有了。
從這里開始,我想要談的“孤獨”,都遵循現(xiàn)代日語的意思。
多年以前,在某本雜志上,某位作家,大致寫過這樣一件事:據(jù)東京警視廳的調(diào)查,自殺者分為寫了遺書的和沒寫遺書的兩種。而且,年輕人幾乎都寫了遺書,而中年以后的人則不怎么寫。這是因為中年以后的自殺者有非常復雜的情況,往往認為他人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換言之,其本質(zhì)是排斥他人的理解的。因為已經(jīng)復雜到了排斥他人理解的程度,所以遺書就沒法寫了。
正如這件事所表明的那樣,這種認為一切都只是自己個人的問題,沒有可以??康母蹫?,孤立無援的心緒,換言之,令自己感覺到孤獨的心境,便是“孤獨感”。
然而,這種孤獨感也并不是只有自殺者才會感覺的到的,只要是會內(nèi)省的人,都會在這方面或多或少有一些經(jīng)驗吧。此外,如果對這種個人體驗到的孤獨感追究到底的話,想來也不難注意到,人之為人,終歸是孤獨的吧。
人類這種生物是會經(jīng)營社會生活的?!盾髯印ね踔啤分性鴮戇^這樣的意思:人類啊,單就一個人的能力來看,是很貧弱的,負荷之力不及牛,奔跑之速不及馬。然而盡管如此,卻能使役牛馬,這是為什么呢?這是因為人能經(jīng)營集體生活吧。(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
寫下這本《荀子》的荀況是公元前4世紀與公元前3世紀之交的人,這些話似乎很早就暗示了人是具有社會性的。
然而,一方面人類原本就具有這樣的社會性,但與此同時的另一方面,從一開始,人類也有著人人殊異的性格。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中已有“人心之不同也,如其面焉”之語。在我想來,從這句話看,古人已經(jīng)隱隱約約地察覺到這一點了吧?!叭诵闹煌?,指的是人會有各種各樣的想法。說得極端一點,這也暗示著每個人都是各自孤獨著的。
此外,還有“同床異夢”這個成語,雖然不是那么古老,但如果從它所暗示的人類的孤獨性來看,也是意味頗深的。
人就是這樣,一方面有著“社會屬性”,但另一方面,又有著“孤獨性”。也不妨說,正是因為“孤獨”,所以才要造出一個社會吧。
那么,“孤獨感”的深處,到底是什么呢?是生命的不安感嗎?人在任何時候,都在心里的某個角落里,藏有一種動物性的、對生命的不安感。以此為根源,難道不會感覺到“孤獨”嗎?
關于這種不安感,在《列子·天瑞》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過去,在杞這個國家里,有個愛操心的人,他擔心著天會不會墜下來,地會不會裂開,甚至擔心到了不吃也不睡的程度。他有這樣的擔心,而又有人因此而擔心他,特意跑去慰問他?!拌綉n”或者是“杞人憂天”的成語,便由此而來,表示的是“對小事也極端操心”。
此外,到了3世紀的時候,有個叫阮籍的人,他是所謂“竹林七賢”中的一位。此人在《大人先生傳》這篇文章中也曾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在過去,天在下頭,地在上頭,反反復復顛倒,現(xiàn)在是變成了這樣,但還沒有安定下來。
列子的故事也好,阮籍的文章也好,都是出于表達他們各自哲學的需要而寫下的。而阮籍有這樣的想法,恐怕尤其是因為對當時時局的不安。總之,從這兩個人的想法來看,雖然頗有趣味,但是也可以說,這象征著人類生來就有的不安感。
不過,不安感在一方面表現(xiàn)為憂愁,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為苦惱。也可以說,人與生俱來就懷有的“不安”,其實就是“憂愁”與“苦惱”。
關于此,莊子早就有言:“人之生也,與憂俱生。”(《莊子·至樂》)他也表達過“人生中各種各樣的擔心太多了,仔細想來,一個月里頭,能開口大笑的日子也不過就四五天罷了”(《莊子·盜跖》)這類的意思。這是說,人在一生當中,總為憂愁所纏繞,苦惱的日子一天接著一天。因此,莊子才會說:“壽者惽惽,久憂不死,何苦也。”(《莊子·至樂》)
遭逢“憂愁”“苦惱”——其根柢乃是“不安”,同時,當這種“不安”沒法傳遞給任何人,只能是自己一個人的感受時,所謂“孤獨”的感覺便會油然而生。
然而,孤獨感并不總是在獨自一人的時候產(chǎn)生,也有可能是在眾人之中。山上憶良曾有一首和歌:
憶良將罷宴,恕不再奉陪;嬌兒正哭泣,阿母待我歸。
(憶良らは今やまからむ子泣くらむそのかの母も吾を待つらむぞ。)
在《日本文學》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七月號中,西鄉(xiāng)信綱對山上憶良的這首作品,有這樣的論說:
將這首《罷宴歌》,簡單地理解為歌唱家庭感情,未免失之淺俗。緊隨這首作品之后的就是大伴旅人的“憂煩無補益,何必苦思量;且飲杯中酒,濁亦發(fā)清香”( なき物を思はずは一杯の濁れる酒を飲むべくあらし)等十三首《贊酒歌》。這些都是對享樂的貴族生活的抗拒。如果沒有考慮到態(tài)度冷淡地立于宴席中的山上憶良的心緒,那么無論如何也沒法對這類和歌的創(chuàng)作緣起有具體的理解吧。像“憶良らは(我憶良啊)”這樣,強調(diào)著自己的名字,唱出和歌的方式,也明顯地將這種抗拒呈現(xiàn)了出來。
我覺得這個論點非常有趣。在這里,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些畫蛇添足,我將自己的一點看法加在后面。山上憶良在眾人得意揚揚享受榮華生活的時候,沒法與周遭調(diào)和,只能看見一個被遺棄的,孤零零的自己。這就感覺到了一種無論如何也表達不出來的寂寞感。由此,才想要早一點回到妻子身邊,這便是創(chuàng)作這首和歌的動機吧。這種一個人孤零零的感覺,通過“憶良啊”(憶良らは)這種將自己明確凸顯出來的方法很好地表現(xiàn)了出來。在中國,《詩經(jīng)》《楚辭》中也是如此,當意識到一個與他者隔絕開來的自己的時候,“我”“余”“吾”之類的第一人稱代詞就會被頻繁使用。這是一種在眾人當中感到孤立的感覺,也就是在眾人中的孤獨感。
《莊子·則陽》中也表達過“雖然活在人群之中,但無論如何,也有人不愿意和周圍之人全無隔閡地融到一起。這樣的人,便是陸沉”的意思。沉于水中,是很自然的事,但“沉于陸地”,則是譬喻雖然在人群之中,但想要與之融合則不可能。也可以理解為,即便想要去解決這一隔閡,也依舊會見出人群中的“孤獨感”。松尾芭蕉也無法與時世相調(diào)和,緊緊抱著一個孤獨的自己,并且將這種感情往深處挖掘。我想,他正是以這種孤獨感為基礎,才寫下了他的那些俳句吧。
這里的孤獨說到底是精神上的問題,但正如一開始所引用的《孟子》《荀子》中所見的“鰥寡孤獨”那樣,這也是一個物質(zhì)上的問題吧。
此外,孤獨感是被他人所排斥時,或者說,感到被他人排斥時,又或者說,感到自己的想法無法與他人相通時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進一步說,是自己的想法無法與他人相通,感覺到只有自己被遺棄后,自己看著自己時,生發(fā)出來的一種心境。因此,也可以說這是自我凝視時的一種感覺??墒牵⒉粌H僅是在有孤獨感的時候才會自我凝視,在道德反省的時候,也會自我凝視。
我們在自己反省自己內(nèi)心的時候一定會注意到,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注視著“我”的另一個“我”,更進一步講,注視著這一切的第三個“我”,第四個“我”,多少個“我”都是存在的。第二個“我”注視著第一個“我”,這就是自我凝視。因此,從道德的立場來看,我,以及我看著我自己,都是自我凝視。在老莊那里,這被稱作“見獨”?!蔼殹笔且粋€人——自己,自己反觀著這個自己,便是“見獨”。在儒教中,這被稱作“慎獨”。這個“慎獨”一般都被解釋為,當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舉動應當謹慎不茍。但這個詞并不是這么平庸、淺薄的意思,而是說自我要隨時回看自己的整體,慎重對待,這里頭有一種對心性整體的慎重。這也是自我凝視。
這樣,“反省”“見獨”“慎獨”,三者都是“自我凝視”。然而,這三者和生發(fā)出孤獨感的自我凝視還是有些許不同。也就是說,生發(fā)出孤獨感的自我凝視以感情為主,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伴隨有一種寂寥感。與之相對,反省、見獨和慎獨中的自我凝視,則完全是理智的行為。因此,也可以說,這兩者之間有一種感情與理智的差異。
此外,我們本來就有這樣一種自我凝視——從而生發(fā)出孤獨感——的習性。但是在匆忙的世間,卻為外物所役,忘掉了這一習性;或者被什么東西所束縛,抹去了這一習性。然而有可能在某些機緣下,偶然間凝視到自己,從而感覺到了孤獨。催生出這種感覺的原因有很多種,由此而生發(fā)出的孤獨感也有很多種,對此進行精密的分析,從而加以說明是相當困難的。這方面的研究恐怕要屬于心理學的范疇了吧。
以上是就“孤獨感”的意思大致談了談。而在中國文學中,這種孤獨感是如何表現(xiàn)的,便是接下來我想談的內(nèi)容。
《中國文學中的孤獨感》,[日]斯波六郎著,劉幸、李曌宇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