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以不永傷》
作者:蔣峰 出版社:北岳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1月 ISBN:9787537842747
我去年十一月特別想殺人,因為懦弱遲遲沒有動手。三個星期之后的一次意外讓我被摘掉警徽、下了槍,殺人計劃不得不延遲,那個人活得比我還好。
我沒做錯任何事,星期三夜里十一點十四分我在執(zhí)勤,行至尚志大街路口還有三十四秒的紅燈,三十秒、二十九秒、二十八秒,我叼住一支煙準備掏打火機的時刻,有人差點兒把我撞死在車里。
一輛捷達在綠燈來臨前對我追了尾,他喝了不少酒,感覺像剛從酒缸里洗完澡出來。事情本應很簡單,我也做過交警,測下肇事者的酒精含量,每一百毫升超過二十毫克就扔進拘留所,要是超過八十毫克,就應該到監(jiān)獄體驗兩年。因為被追尾的是警車,現(xiàn)場需要稽查協(xié)查。我下車坐到馬路邊無精打采地看著他們忙,點不了煙,打火機在車里爆掉了。計劃搞砸,我很累,那段時間并不順,各種煩心事,東想西想我睡了一會兒。
車拖走后過來一個稽查,自我介紹說叫高文,說了一堆“都是同行,相互理解”的場面話。我看著他的嘴型,沒應聲。他問我?guī)讉€程序問題,我說我八點值班,到三點,這時間是出來透口氣。他開始警覺,要我再說一遍。我沒回答他,只是盯著他。他俯下身,問我的警號是多少。不用告訴他,他帶著資料來的——歐陽楠,警號65707。他像條狗一樣在我面前聞了聞,握緊拳頭振奮一下自己,指著后車的醉鬼說:“你喝的比他還多!”
稽查喜歡揪警察,因一般的罪抓路人沒油水,如果是我們,但凡酒駕,馬上扒皮,永久離職,為了鐵飯碗,沒辦法,不惜一切疏通關系。他遞給我一張名片,高君,國華汽修廠總經(jīng)理。
“這是誰?”我接過來。
他舉起食指在我面前晃晃,說:“我保證明天就讓你扒皮,以后有困難的話,給這個打電話?!?/p>
他拍拍衣擺,站起來,照著警官證抄下我的姓名、分局,轉身讓兩個稽查帶我去測試。我對那一天的印象到此為止。
2
第二天我應該輪休,昨晚怎么進的家門我都想不起來了。我宿醉未醒,張隊的幾個電話我都沒接。十點鐘他帶著稽查高文敲開了我的房門。開門時我呢子大衣里面只穿著平角短褲。張隊解釋本來想通知我的,打過我電話。我翻開手機看看,四個他的未接來電。我笑著說:“你隨時可以來?!比缓笾钢呶闹v,“可是這位好像就不方便了?!?/p>
高文絲毫沒被影響,站在門外出示證件問我是不是歐陽楠。我擋在門前瞪他,說:“我們昨天不是見過了嗎?”他點點頭,在樓道里跺跺腳。張隊搖搖頭,讓我先開門,放他們進來。
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下,我去換身衣服再回來時,高文已經(jīng)打開筆記本,問我:“你們家?guī)卓谌???/p>
“四口?!?/p>
“家庭成員?”
“忘了?!蔽覀壬韺堦犝f,“你餓嗎?我去弄點吃的。”
“能看下戶口嗎?”
張隊撓撓頭發(fā),勸我:“配合一下吧?!?/p>
我看看張隊,又打量著高文。他與我對視,我也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一個懇求的眼神?不可能。我低頭苦笑說:“我找找看。”我記著戶口被我媽放進閣樓哪個箱子里。我做警察后就再沒人來我家查過戶口,上次用這個還是我和我老婆領證的時候,一年半以前。
翻到后我從樓梯上扔給高文,他接過來吹吹戶口本上的灰,打開翻看,向我核對:“王天明是誰?”
“戶主?!蔽一卮鹚?。
“上面有寫,我問你他是誰?!?/p>
“我母親的丈夫!可以了吧?”
“不好意思?!彼f,“你們不是一個姓?!?/p>
“沒關系,你也沒隨我姓?!?/p>
我能感覺張隊在偷笑。
高文抬頭盯著我說:“我希望你嚴肅。你生父的狀況如何?”
“不知道,好長時間沒給我托夢了。”
“死了?”
“我說,”我有點生氣了,“誰給你的權力,讓你問東問西的?”
“納稅人,你的薪水是人民給你的,我有權過問你?!?/p>
“真你媽扯淡!”
“家人在家嗎?”
“不在,出去玩去了。長白山,延吉,他們三個開車去的。”
“你怎么沒去?”
“我要上班,這還用問嗎?”
他沒做反應,問有煙灰缸嗎。我說沒有。他想想,把煙塞回煙盒。我卻給張隊一支煙,讓他隨便彈煙灰?!澳阌衅咛炷昙?。”高文打開我的檔案,說,“你完全可以一起去?!?/p>
“我不想去,行嗎?”我自己也點上一支煙,“打聽這個有意思嗎?”
“沒意思,”他說,“我的工作?!?/p>
我笑了,我不怪他,他的職責就是站在警察的對立面,也就是一份糊口的工作。算了,都不容易,我盡量配合他:“我和我老婆鬧離婚,倆老人不希望我們離,就帶她出去玩了,也讓我靜一靜?!?/p>
“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說是我同意不離婚,他們才肯回來。”
“所以你就在值班期間酗酒?”
“就昨天一回?!?/p>
“喝了多少?”
“一斤。不到兩斤。加上五瓶啤酒?!?/p>
“酒量夠大的,和誰喝的?”
“自己,老板打烊后陪我喝了點兒?!?/p>
“你經(jīng)常在工作時間內酗酒嗎?”
“就昨天一回!”
“走個程序,請把你的槍和子彈交出來?!?/p>
“這不是走程序的事?!?/p>
“好,我就是要下你的槍!可以嗎?”
“槍還在,子彈被我媽收走了。”
他審視著我:“被你媽收走了?”
“是,她怕我殺人?!?/p>
他瞇著眼睛看我:“你想殺誰?”
“你不需要知道?!?/p>
“我有權調查你?!?/p>
“我也在警校讀了三年,和你一樣的學歷。”我有些許反抗了,“殺人犯法,隨便想想,想什么都不犯法?!?/p>
他使用對講機,原來樓下還有一伙人。他們上來翻查屋里每一個角落。高文與我互相盯著不說話,一刻鐘后他們空手歸來,對他搖搖頭。他合上筆記本,抬頭問我:“那么,你和你老婆離婚的原因是什么?”
“我們沒離呢。”
“你們要離婚的原因是什么?”
“我操你媽!”
3
我明白,就算我不罵他,我也當不了警察了。我的罪名是在崗時酗酒并酒后駕車,而且開的還是警車。張隊保我沒上警員法庭,然而一輪又一輪的談話,局長往下起碼十五個領導,一個一個單聊,審嫌疑人也就這個程度了。
內部處理,即日起歐陽楠同志撤銷一切職務。一切,可我他媽的就一個職務!
我摘掉警徽,脫掉警服,他們還跟我要夏裝。我把家翻了個遍,也沒見著子彈,我把找到的物件連同槍一起還回去。這槍我只開過兩次,打死過一個人。那回也是張隊爭取,將“擊中后當場斃命”改為“擊中后歹徒繼續(xù)逃跑,因流血過多而亡”。
星期天,我去局里收拾了一下東西,那天人少,其實就我一個。之后我在家睡了三天,每次醒來都是在洗臉刷牙時才想起來,我已經(jīng)被扒皮了。我要重新考慮婚姻問題和殺人計劃。我要以無業(yè)的角度再想想,誰會跟我過下半輩子?
星期三,我和張隊吃了個飯,他告訴我現(xiàn)在只是停職,他相信我會有機會立功再回來。我說:“我他媽的不干這行了,立個屁功?去公交車抓小偷?還是去火車站找票販子?”回到家里我就想,我不該發(fā)這種小脾氣,我本是奔著道歉去的。幾年前就是他把我從交警調到他的支隊做刑警。我卻做成了這個樣子。
星期四,我整理錢包,找出名片,給那個汽修經(jīng)理打電話,我以為會有份新工作。那邊沙啞的回應,像是馬龍白蘭度飾演的教父。我以前看《教父》就老在懷疑,這嗓子是不是被砂紙磨過?我學了兩個月都學不像。他問我警員編號。
“我已經(jīng)不是警察了。”
“我知道?!彼f,“找我的都不是?!?/p>
我告訴了他:“警號65707?!币苍S這五個數(shù)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酒駕和離崗?”他問。
“你知道的真多?!?/p>
“我?guī)湍銖吐殹!?/p>
“你只是汽修經(jīng)理?!蔽姨嵝阉?。
“你不用管,酒駕十萬,在崗酗酒二十萬,一共三十萬幫你復職。”
我左手握電話,右手把玩著他的名片,高君。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你是高文的哥哥還是弟弟?”
“你不用管。”
“我得管,因為上次我把你兄弟的媽媽操過了,很可能也是你媽。我今天告訴你,很惡心?!?/p>
他應該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比他兄弟耐心多了,沒發(fā)脾氣,沒掛電話,說:“籌到錢聯(lián)系我,上面寫你今年二十七歲,還年輕,不然就在商場或銀行當一輩子保安吧?!?/p>
保安也會讓我感到惡心,早上八點半到晚上五點站在銀行門口,有客戶進來還要介紹—— 如果你取錢,請到左邊的自動提款機;如果你開戶,請?zhí)罹G色的表格;如果你買基金,請直接在里面的基金通道辦理;如果你搶劫呢,我這沒有槍,只有一個電量不足的電棍。那么,請慢用。
我家人不在,我搜羅我能找到的存款,十三萬多,不夠,而且沒有一分錢是我攢下的。我吃著方便面把這些數(shù)字加了一遍,把存折又放回原位。
我媽依然三天聯(lián)系我一回,有時候王總也說兩句。我就不讓我老婆跟我說話。長白山布滿白雪,霧凇很美,仿佛香草冰激凌抹在枝頭散發(fā)著香味。
“你真該一起來?!蔽覌屨f。
“你多拍些照片給我。”
“局里忙嗎?”
“忙,特別忙。”
“現(xiàn)在回來合適嗎?”我媽試探地問,“丹丹她想你。”
“我不想她?!蔽艺f,“我也想你和王總了?!?/p>
有幾次我差點兒脫口而出我停職的事,陰差陽錯岔過去了。但我還是講出了這句話—— 我又恨她,又想她。我沒跟我老婆通過一句話。
有一天夜里我終于睡不著覺了,我離職的第十天。我吃安眠藥,三
五片都不管用。我想起那些爛小說,詆毀刑偵的推理故事,都是給幾片藥就置人于死地的情節(jié)。純扯淡,半瓶吃下去連打個哈欠都費勁。我想每個人,想念每個對我好的人,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我給我媽打電話,深夜三點鐘,沒接。三點半她回給我,我說:“媽你回來吧,我想你了。”
“丹丹也醒了?!蔽覌屨f,“她在看著我?!?/p>
“讓她也回來,”我原諒她了,我把話筒貼在臉上,一時有點哽咽,說,“我也想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