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嶺上鮮花開》
作者:徐貴祥 出版社: 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02-01 ISBN:9787570213818
序:向沉睡的英雄問聲好
眾所周知,大別山是一塊神奇的土地。20世紀30年代初,這里拉起了一支如雷貫耳的隊伍——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四方面軍,這支隊伍從大別山打到大巴山,從祁連山轉(zhuǎn)戰(zhàn)太行山,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以這支隊伍為主體組建的部隊屢建功勛。大別山區(qū)有紅安、麻城、金寨、六安等將軍縣,六安境內(nèi)有一個獨山鎮(zhèn),家家有烈士,村村有功臣,全鎮(zhèn)16名開國將軍,被稱為將軍鎮(zhèn)。
本世紀初,我回鄉(xiāng)探親,一位前輩帶著我遍走皖西山水,一路上給我講大別山的故事。有次,他指著正在村頭閑聊的多名老漢對我說,這些人里面可能就有老紅軍,當年參加革命,甚至成為連長、團長、師長,后因種種原因隱姓埋名的大有人在。前輩的話讓我震驚。從那時起,我重新回過頭審視我的故鄉(xiāng),開始了尋找。尋找往日的歲月,尋找當年的足跡,尋找散落在民間的中國革命故事。
在金寨的金剛臺,我聽說過一個故事:主力撤退后堅持戰(zhàn)斗而被打散的一個排的女紅軍,在山洞里度日并堅持戰(zhàn)斗,她們最后的身影消失在一場戰(zhàn)斗中,從此無蹤無影??墒?,在我的感覺世界里,她們并沒有消失。有時候,面對西天燃燒的晚霞,我會看見她們;行走在水庫浩瀚的水面上,我還會看見她們。
2015年夏天,我到霍山參加會議,當?shù)刎撠熑私榻B情況,一處細節(jié)讓我久久不能平靜:一位中共早期領(lǐng)導(dǎo)人,很早離開了大別山,他的家人則一直在家鄉(xiāng)從事基層革命工作,他的母親是列寧小學(xué)的校長,而當時在農(nóng)民夜校教唱《八月桂花遍地開》的教員,就是他的妹妹。
回到北京,我找到一本《金寨紅軍史》,想從里面找到那個母親和妹妹,我想知道她們最后的命運,但我未能如愿以償?;蛟S,大別山里有更多更有價值的故事,她們被忽略了。欣喜的是,就是從那本書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土地革命時期民主建政示意圖》,令我浮想聯(lián)翩。實際上那是一張?zhí)K維埃建設(shè)規(guī)劃圖,我從圖上看到了規(guī)劃中的流波市區(qū)、列寧中學(xué)、圖書館、電影院、拖拉機廠、集體農(nóng)莊、飛機場……也就是通過這張圖,我對“中國革命”概念產(chǎn)生了新的認識,我看到了一代人的理想信念,看到了早期革命者的初心,重要的是,我感受到革命同文化、同文藝、同文學(xué)的關(guān)系。設(shè)計繪制這張地圖的那群人,不僅是革命者,也是文化人,那張地圖不僅顯示了政治理想和軍事謀略,還長久飄動著濃濃詩意。
當年暑假,我又回到大別山區(qū)。細雨蒙蒙的上午,我們乘坐一艘快艇在響洪甸水面上游弋——這個水庫,是皖西人民第二次奉獻的成果。1949年之后,毛澤東同志發(fā)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偉大號召,在這樣一個語境下,黨和政府組織大興水利,皖西淠史杭工程星羅棋布,大別山區(qū)建起了多座水庫,當年紅軍規(guī)劃中的“流波市”隱身響洪甸水庫。我心中五味雜陳,選擇了一個角度,將船頭那面簌簌作響的五星紅旗拍攝下來。
這次尋訪歸來,我的手機里一直保存那張照片,每每看見它,我就想起那首產(chǎn)自我的家鄉(xiāng)、流傳于中國革命征途、影響世界的民歌——“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飄呀飄起來,張燈又結(jié)彩呀,張燈又結(jié)彩呀,光輝燦爛閃出新世界……”這是為了慶祝蘇維埃成立而作的歌,在這喜慶的旋律里,我一直在想,那座想象中的蘇維埃城市真的被淹到水下了嗎?當年那些扎著綁腿的紅軍到哪里去了呢?我甚至想象,他們的靈魂并沒有離開,也許就在水下行走,住在他們設(shè)計中的房屋里,那里真的有圖書館、電影院,還有商鋪和茶館,他們在那里喝茶聽戲,打量著水上新近崛起的城鎮(zhèn),看著一代又一代后人生生不息。
2016年暑假,我在腦海里寫下一個標題《飄呀飄起來》。在構(gòu)思的過程中,那些鮮活的人物在我的眼前一一浮現(xiàn),皖西革命的英雄許繼慎、舒?zhèn)髻t、周維炯、曠繼勛……當然,最讓我心動的,還是鄂豫皖革命的重要領(lǐng)導(dǎo)人之一沈澤民,那個小個子,大胡子,茅盾的弟弟。我之所以對他格外關(guān)注,不僅因為他有一顆敢作敢為、嚴于律己的赤子之心,還因為他是文學(xué)家。從沈澤民的肩膀看出去,我又看到了許多犧牲在革命征途上的文學(xué)家,比如李大釗、瞿秋白、方志敏……
我感到,我已經(jīng)找到我的主人公了,我的英雄理想和革命信仰,都將通過這個人物閃亮登場,他的名字叫韋夢為——為什么叫這個名字,我自己也很難說清楚,這個名字可能有太多的元素構(gòu)成——一句話說到底,這個人物,是一張新面孔,作為文學(xué)家的革命者,同時作為革命者的文學(xué)家。
我設(shè)計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文化名鎮(zhèn),以它的百年歷史為結(jié)構(gòu)主線,以韋夢為的傳說、韋夢為繼承者的故事穿插,營造出虛擬與現(xiàn)實交相輝映的創(chuàng)作空間,試圖走進歷史的縱深,去探尋革命與文學(xué)、革命與人性、革命與愛情的關(guān)系,也許這些理性的思考能為作品引導(dǎo)向一個更大的目標,誰知道呢。我敢說的是,在構(gòu)思這個作品的時候,我盡量地還原一個作家的真誠,真誠地認識革命,真誠地對待文學(xué),真誠地寫小說。
最后要說明的是,盡管多少次熱血沸騰,但是,這樣一個想法甚多、靈感甚多,沖動甚多的小說,真的寫起來,還是舉步維艱,屢寫屢改,山重水復(fù),走走停停。進入那個神奇的世界,我的耳畔就會不斷響起前輩的話語:皖西的一草一木都有故事,一個年邁的農(nóng)民都有可能是當年的紅軍或者八路軍的英雄。那是一片可以無限開發(fā)的文學(xué)土地。
就這樣寫了一年多,還僅僅寫了個開頭,好在已經(jīng)成形了幾個人物。開頭部分韋夢為并沒有出現(xiàn),他只是作為一面旗幟在作品的上空飄揚。作品最初出現(xiàn)的人物叫畢啟發(fā),他就是那些被忽略、被淹沒、并且被誤解的人物之一。但是,英雄就是英雄,青史無名更見英雄本色。在小說的最后部分,當水落石出,畢啟發(fā)的英雄形象冉冉升起的時候,這位老人,用僅有的清醒說出最后一句話:“還有三個?!?/p>
還有三個,還有三十個,還有三千、三萬、三十萬……我們不可能擦亮所有的英雄,但是,我們必須擦亮我們的心,用文字,用文學(xué),表達對英雄的敬重。發(fā)現(xiàn)英雄,書寫英雄,呼喚英雄,是我的職責所系,也是我的理想信念。作為被人評價為“正面強攻”的軍事文學(xué)作家,我為自己又發(fā)現(xiàn)超出經(jīng)驗之外的戰(zhàn)爭和英雄,感到由衷高興。
當我把這部中篇寫好后,我似乎看見大別山的溝壑里,幾大水庫的水面下面,那些英靈從沉睡中走來,集結(jié)在鮮花嶺上,那首當年的歌聲在頭頂上方飄蕩——“鮮花嶺上鮮花開,花開時節(jié)紅軍來,紅軍來了為百姓,平等世界人是人”。值此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90周年之際,我把這部中篇命名為《鮮花嶺上鮮花開》,謹用此作品向我們偉大的軍隊獻禮,也向那些沉睡在大山深處、歷史溝壑的英雄送去一聲真誠的問候。
鮮花嶺上鮮花開
一
就像許多成功人士一樣,畢伽索也遇到了那個繞不過去的問題,掙那么多錢干什么?隨著財富和年齡的增長,這個問題越來越是個問題。
畢伽索的事業(yè)是從打工子弟小學(xué)開始的,然后中學(xué),后來又辦了幾所職業(yè)大學(xué),再回過頭來辦幼兒園,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民營教育體系。從報表上看到不斷刷新的數(shù)字,畢伽索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是啊,掙那么多錢干什么?缺錢的時候這不是個問題,錢多了這就是個問題。大約從去年秋天開始,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他想把錢花出去一部分,為故鄉(xiāng)干街做點事情。
畢伽索把這個想法對妻子說了,唐多麗以她慣有的思維方式對畢伽索說了三點看法:第一,有錢就燒包,那是詩人。作為一個企業(yè)家,理性永遠是成功的前提。第二,在家鄉(xiāng)做生意,賺了是為富不仁,賠了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畢伽索對妻子的觀點向來嗤之以鼻,但是他又不得不和她商量。和她商量只是一個程序,并不指望她支持?;卮鹛贫帑惖姆磳?,他最經(jīng)常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和成功者唱對臺戲,成功者是不應(yīng)該受到指責的。
但是唐多麗還有第三,這是在畢伽索徹底忽視她的意見之后被迫說出來的——第三,不要以為你有錢了,你就是人物了,其實在干街人的眼里,你永遠是一個逃兵的兒子。
唐多麗講這話是在她動身去美國的頭天晚上,這番近乎人身攻擊的話語在畢伽索的心頭狠狠地插了一刀。要不是她即將背井離鄉(xiāng)去給女兒陪讀,畢伽索真想給她兩耳光子。他忍住了。畢伽索說,老子就是要在干街燒一把錢,要讓干街人仰起腦袋看看那個逃兵的兒子。
朦朦朧朧中畢伽索有一個想法,在干街的舊址上,為他爹塑一尊雕像,讓干街人眼里的所謂逃兵、一個話都說不清楚的小裁縫成為干街的彼得大帝,光照千秋。當然,這只是一時心血來潮,以他目前的地位和心態(tài),他還不至于做這么沒文化的事情。
這個夜晚,畢伽索輾轉(zhuǎn)反側(cè),唐多麗的話對他刺激很大。那個朦朧的想法又一次執(zhí)拗地躥了上來,即便不能在干街為他的父親塑一尊雕像,但是做一點事總是可以的吧。這么多年來,他畢伽索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但是干街他不能不在乎。在畢伽索的感覺里,即使他混得再體面,如果得不到干街的認可,那種體面就要大打折扣。何況,干街還有個韋夢為呢。
誠然,干街的歷史并不是從韋夢為開始的,但是,只要提起干街的歷史,就不能不說起韋夢為。從畢伽索記事起,韋夢為這個名字就像星星一樣懸掛在他的腦海里,韋家三少爺,中學(xué)校長,紅軍師長,文學(xué)翻譯家,北上抗日支隊司令,這些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頭銜莫名其妙地集中在同一個人的身上,曾經(jīng)給少年畢伽索帶來了無窮的想象。小時候他聽大人說,過去的韋家三少,穿西裝、喝咖啡都要用外國貨,韋家良田遍布三省五縣,上海、北平、安慶都有韋家的商號錢莊,號稱馬行千里不吃別人家的草,人走萬里不住別人家的店。民國十六年(1927),韋家遭遇了一場奇特的變故,剛從俄國留學(xué)回來的韋夢為被當?shù)氐霓r(nóng)民綁架,韋家斥資千金贖票,自此之后家業(yè)逐年敗落。后來才知道,策劃綁架韋夢為的,正是韋夢為本人,他把他們家的錢財都搗騰出去買槍了,拉起了一支隊伍開進了西邊的山區(qū),那支隊伍后來成為聲名顯赫的紅九師。紅九師師長韋夢為,跟士兵一樣穿草鞋吃住草棚,數(shù)次抵御了國民黨軍和軍閥的圍剿,并且還在根據(jù)地建立了蘇維埃政權(quán)和英特納爾大學(xué)城。直到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夕,韋夢為的部隊北上途中被國民黨軍伏擊,韋夢為本人在激戰(zhàn)中犧牲。
在干街,韋夢為的故事流傳很廣,他作詞作曲的一首歌,畢伽索很早就會唱——鮮花嶺上鮮花開,花開時節(jié)紅軍來,紅軍來了為平等,平等世界人是人……會唱這首歌的時候,畢伽索還不大清楚歌詞的含義,他的問題有兩個,一個是“平等世界”是什么,為什么那么重要?第二個是,韋夢為那么大的家業(yè),他為什么要去吃那份苦受那份罪?直到考進師范后,畢伽索讀到一本俄國小說《苦難英雄》,他才好像明白了,原來韋夢為要當英雄,韋夢為和韋夢為們,要救天下。那本書的譯者,正是韋夢為。這個發(fā)現(xiàn)讓高中生畢伽索激動得淚花閃爍,那天他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了韋夢為,他也要救天下。
當然,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他當不了韋夢為,因為他的少年時代別說穿西裝喝咖啡,這兩樣?xùn)|西他連見都沒有見過。再往上講,他的爺爺是韋氏莊園的挑水工,而他的父親畢啟發(fā),在參加新四軍之前,也是韋家的挑水工,盡管那時候的韋氏莊園已經(jīng)敗落了十之八九,也仍然是干街的標志性家族。
幾十年過去了,畢伽索憑借獨特的眼光和智慧,終于成就了一番事業(yè),財富總量甚至超過了當時的韋氏莊園,但是,他還是沒有辦法跟韋夢為相比,韋夢為的事業(yè)天大地大,而他的事業(yè)再大,也不過是一個民營企業(yè)家。他之所以把他的企業(yè)注冊為夢為集團,感情是非常復(fù)雜的。
農(nóng)歷二月上旬,妻弟唐斌在電話里給他講了一個笑話,前不久退休干部喬大橋回到干街,發(fā)了一通牢騷,說街道不能建在公路兩邊,電線不能架在房頂,還說希望部分恢復(fù)干街過去的光景,在十字街搞一個唐宋村,健全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的教育和服務(wù)設(shè)施。副縣長韋子玉還為這件事情到干街,跟苗老師要走了唐宋時期的干街圖。
喬大橋,畢伽索認識,老縣委書記喬如風的兒子,當過軍分區(qū)司令,過去一直是干街人羨慕的對象,如今也解甲歸田了。畢伽索突然在電話里哈哈大笑,對唐斌說,啊,那個喬大橋,站著說話不腰疼啊,你要是見到他,給我?guī)€好,問他愿不愿意到夢為集團工作,給我當工會主席。唐斌似乎吃了一驚,什么,姐夫你說什么,讓喬大橋給你打工?畢伽索說,如果他愿意來,我給他開的報酬是他工資的十倍。唐斌說,姐夫你開玩笑,喬大橋,喬司令啊,給你民營企業(yè)打工,這不可能。畢伽索說,一切皆有可能,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也能讓磨推鬼。
當然,這話只是說說,說說就過去了,唐斌沒有當真,畢伽索自己也沒有當真。
就在跟妻弟通話不久,畢伽索又接到干街小老弟韋子玉的電話,說他近日要到深海市拜訪畢伽索。
韋子玉是受縣政府委派,專程到深海招商引資的??h里決定在干街興建文化街,需要錢。韋子玉首站拜訪畢伽索,足見畢伽索在干街商人中的大佬地位。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那幾天,說不完的鄉(xiāng)情喝不完的酒,行則同車,臥則鄰榻。有一回,兩個人醉了之后,又帶上一瓶茅臺到房間喝醒酒酒,果然越喝越清醒。畢伽索說,我總覺得,咱們的干街就是一座城市,在歷史上曾經(jīng)很風光的。有時候夢里回到干街,看到的是圓柱拱頂建筑,高大巍峨,好像歐式風格。
韋子玉醉眼蒙眬,扯過自己的皮包,連扯帶拽找出一張復(fù)制的圖紙,在畢伽索面前搖晃,老大哥你看,這就是干街的過去,宋朝年間,設(shè)州治,文峰州。
畢伽索接過圖紙,仔細端詳,隱隱約約可見天穹一座尖塔刺破晨曦,一條大河由遠及近,河面帆影點點,岸邊樓宇鱗次櫛比錯落有致。近處是一個闊大的庭院,花木葳蕤,綠蔭深處,掩映灰樓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