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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1年第1期|文清麗:紅領章(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1年第1期 | 文清麗  2021年01月20日07:23

1

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像船一樣長的亮皮鞋,聽到它發(fā)出咔咔咔的聲音,就嚇得往我媽身后鉆。媽笑著邊把我往前拽,邊說,瓜娃快出來,是你哥,你大哥回來啦。被我叫大哥的那個人,穿著一身綠軍裝,領邊掛著兩片沒有一點皺褶的紅領章,帽子上別著新嶄嶄的紅五星,露著一口雪白的牙齒,盯著我微笑。我趁別人不注意,頭剛從我媽身后露出來,就被大哥拉到了他面前。

這就是我大哥嗎?記得當兵走時,穿著綠軍裝,沒有領章、帽徽的大哥一點兒都不好看,嘴邊結了三四個黑痂,臉上爬滿了明晃晃的青春痘。沒想到幾年不見,穿上戴著領章、帽徽的四個兜軍裝的大哥,就像變了個人,臉白白的,肩寬寬的,個子也長高了。如果在縣城見到,我會以為他是從銀幕上走下來的英雄。大哥渾身上下彌漫著我向往的那種又好聞又新鮮又陌生的味道,是香皂、糖果、餅干、牙膏、小汽車、火車的味道或是別的什么味,我說不清,我只知道大哥從走進門的那一刻起,就牽走了我的魂,他走到哪,我就不由自主地跟到哪,纏著他不停地問這問那。

大哥,是不是你把槍裝進大提包里了?我堅信這一點,要不,媽不會把提包鎖進柜子里。

沒有!妹好傻。大哥笑著用手指彈了一下我的腦門,一點兒也不疼。

大哥,求求你,拿出來讓我班里的同學瞧瞧好不好,他們可想看真槍了。

槍是不能隨便帶回家的。

那槍你到底放在哪里了?

大哥想了想說,槍當然在槍庫里。

大哥,你的是不是盒子槍?

大哥又想了想說,按道理說排長帶的都是手槍,當然特殊情況下也有人帶機關槍。

你手下有多少人馬?說著,我眼前就浮現(xiàn)出電影上常見的穿著軍裝、抱著槍望不到邊的隊伍來??纱蟾绮痪o不慢地說,也就三十來個人吧!他的回答好令人失望。我說,那么少,你應該帶一支長長的隊伍,打著紅旗,從開滿鮮花的小路上回家,而不是一個人提著大包孤零零地回家。

大哥笑了,摸摸我的頭說,大哥是修汽車的,就是電影里經(jīng)常演的那種綠色的大卡車,對了,雷鋒開的那種。

你怎么會是修車的?你是打仗的、站崗的、抓壞蛋的解放軍。

大哥又笑了,好了,好了,你問得太多了,我都給你說不清楚了。這是軍事秘密,不能隨便告訴你。

我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就說嘛!大哥在北京,是保衛(wèi)黨中央的,他怎么能不帶槍,怎么能沒有千軍萬馬的部隊?

這個問題不單是我喜歡問的,我們村里大人娃娃都關心這個。他們一撥一撥地到家里來,來了就坐著不走,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大哥,提一串串的問題。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坐在他們中間的大哥神氣極了。他操著在我聽來有些別扭但又好聽的話滔滔不絕地講著北京,講著部隊。滿屋子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生怕漏了一個字。

有人問,你能經(jīng)常見到毛主席嗎?

大哥大聲說,能,當然能。

毛主席是不是像畫上的一樣?

大哥大手一揮,當然,毛主席還握過我的手呢!說著,伸出他的手,讓我們看,我們都認真地瞧了半天,雖然沒看到什么,可在心里,我相信我們屋子里的每個人,已經(jīng)感覺到毛主席手上的溫度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咱們村嗎?支書問。

當然知道,咱中國每個地方?jīng)]有他老人家不知道的。

大哥說著,抓起一包煙,一支支撒過去,點上。

不一會兒,滿屋就是一片吧嗒吧嗒的吸煙聲了。

北京的煙真好抽。支書說著,深深地閉上眼。大哥說,那當然,要不怎么是首都呢!我拿起煙盒一看,說,不對不對,這畫的明明是咱們西安的大雁塔嘛。你看,盒子上也寫著“西安”呢!

大哥滿臉通紅,讓鄉(xiāng)親們吃糖,一把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就散在炕上。我抓了一把就要往口袋裝,被媽搶得只剩兩塊。媽說,不能這樣大手大腳,以后用處多著呢!說著,旁若無人地把放在炕上的糖、煙統(tǒng)統(tǒng)收在大哥提回來的大提包里,鎖進柜子。

大哥嘿嘿笑著,搓著手說,下次我回來的時候,給鄉(xiāng)親們帶更好吃的東西。大家知道不知道,有種水果叫橘子,南方產(chǎn)的,黃黃的,水特大,可好吃了。

媽問大哥這次在家里呆多少天,大哥說部隊給了二十天假。媽說,那還要抓緊呢!我搶著問,啥要抓緊?媽笑著說,就是給你大哥找媳婦。

我一聽,就緊張了。我家窮,只有兩只土窯洞,村子又在半坡,離縣城二十里路,誰家的姑娘肯到我們村里來?村里人娶媳婦,不掏幾百塊是娶不來個好媳婦的。

媽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說,你放心,你大哥找對象是咱們挑人家,而且咱要認真地挑。

為啥?

你大哥是解放軍,還是大軍官呀,又在北京當兵!北京誰不想去?

大哥笑著,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對了,咱們要好好商量找個什么樣子的。媽說著,坐在炕上,雙腿一盤,合計起來。

我搶著說,找漂亮的,七里八鄉(xiāng)最漂亮的。媽瞪了我一眼,說,漂亮能頂飯吃呀?然后看著大哥說,明子,你是軍官了,怎么說也要找個吃商品糧的。大哥不好意思地說,媽,你跟我想的一樣,要不,將來生的娃娃還是農村戶口,負擔重。

我笑著用手指劃著臉說,大哥沒羞,還沒結婚就想生娃。大哥追著打我,我跑得比兔子還快。大哥追我跑的那一會兒,大哥就是我記憶里的那個大哥了,又是那個說著家鄉(xiāng)的土話,挽著褲腿,撿到什么就拿什么往我身上扔的大哥了。

2

大門一響,大哥就像接到了命令一樣,無論手里在干什么,腰一下子就挺得筆直,然后雙手按著帽檐整軍帽,雙臂交叉由胸膛從上至下壓平軍裝上的四個口袋,像要迎接一位大首長。來的人當然沒什么大首長,大多是村里人。這次,還是村里人,但不是一般人,而是我們小孩子都知道的“八大姑子”。

“八大姑子”不是她的真名,可是無論大人小孩都叫她“八大姑子”,聽媽說她是全縣八個媒婆里最出名的一個。只要“八大姑子”往誰家走,我們就知道誰家肯定有好事了,果然不久,要么就是嫁閨女,要么就是娶媳婦,嗩吶唱得哇哇叫。我們女娃娃吵嘴翻臉了,最難聽的話就是“小心‘八大姑子’給你說女婿”。“八大姑子”邊走邊吸煙,煙桿很長,上面還吊著一個長長的黑底紅花的繡花煙袋。腳是小腳,可走起路來呼呼生風,頭上頂?shù)陌撞妓{邊的手絹不停地朝天飛著,露出了光光的腦門。我們小孩子跟在她后面邊跑邊唱:

喜鵲喜鵲叫喳喳

“八大姑子”進門啦

先遞煙再敬酒

掃掃炕席鋪花單

“八大姑子”您上坐

咱家娃兒靠你啦

“八大姑子”笑瞇瞇

抽了煙,喝了酒

白饃饃肉菜菜你放開肚子吃

走時再給你帶上一只老母雞

“八大姑子”,全憑一張嘴

說得女家樂呵呵

講得男方笑滿堂

來年生個胖小子

還要給“八大姑子”掛紅綢

“八大姑子”聽著也不惱,笑呵呵地舉著煙鍋指著我們的鼻子說,你們聽著,我可記著你們的名字了,你們是拴牛家的老四、豬娃家的碎女子。過些日子,我就要給你們說個爛眼睛愛打人的女婿,讓他卸你們的腿。一聽這話,我們就嚇得捂著臉往后跑,跑著跑著,又想不對,就又跟在“八大姑子”后面跑,接著再唱。我們想反正這事離我們遠得很,我們上面都有哥哥姐姐呢,等我們長大了,說不定到那時候,“八大姑子”早就把這事給忘了。

“八子姑子”被媽迎進堂屋,她先是左腿著地,右腿倚在我家炕邊,媽給她遞茶時,她騰地就把地上的左腿也收到炕上,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皺著眉頭說,味道淡了些。大哥趕忙給敬上一支紙煙,火柴就在她手邊,她也不拿,含著煙的嘴唇不停地吧嗒著。媽說,明子,快給你姨點煙呀!大哥這才手忙腳亂地拿火柴,劃火柴?!鞍舜蠊米印逼呤鄽q了,耳不聾,眼不花,吸了半支煙后才慢騰騰地說,明子,你有四五年沒回來了吧?我早就知道你錯不了,你在部隊指定干到老了,果然姨沒看錯。她美美地又吸了一口煙,哈了一縷煙出來,說,到底是從北京帶回來的煙,勁大。然后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了一遍大哥,說,精神,真精神,我敢說方圓百里,沒有哪個姑娘不喜歡。你看這軍裝多提神,現(xiàn)在可是解放軍的時代了,家家戶戶沒有一個人不喜歡解放軍的。

我知道“八大姑子”能把死人說活又能把活人說死,按我姐的說法是“滿嘴跑火車”,可是她說現(xiàn)在是解放軍的時代我心服口服。就拿我們家來說,我們家墻上從里到外貼滿了解放軍的畫,有披著白斗篷穿著綠軍裝戴著火車頭帽子的楊子榮,有踮著一只腳跟洪常青一起跳舞的吳瓊花,有戴著新四軍袖標的趙勇剛……我最喜歡的是貼在正中間的電影劇照《閃閃的紅星》,那十二幅照片真好看,潘冬子穿著紅軍服、背著槍的照片讓我每天都要看好幾眼。大隊部里排演的節(jié)目有《沙家浜》《紅燈記》,有一個問題我不能理解:為什么不讓李玉和穿軍裝?他要是像趙勇剛、楊子榮穿上軍裝我們肯定更喜歡。我問同學,他們說,咱們村上沒有解放軍衣服,要是有了,李玉和肯定就是別著手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了。

可惜的是大哥回來的時候正是夏天,不是演戲的時候,演戲一般在冬天,快過年時,所以我們見過的李玉和就一直穿著我們不喜歡的藍衣服舉著紅燈哇哩哇啦地唱個不停。我們最喜歡潘冬子說話,比如“紅軍戰(zhàn)士潘冬子”那樣的句子多帶勁,可是大隊部排的節(jié)目不知為什么要唱,還動不動就說什么“春風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要不就是“小松樹,才抽芽,插隊姐姐來我家”,我不知道這與我們有啥關系?我們家既沒來個插隊姐姐,我的姐姐也沒去過外村,她經(jīng)常去大隊部演李鐵梅。

在全村全縣甚至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的時候,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的大哥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八大姑子”的號召力當然也就不在話下了。

大哥臉紅了,媽推著我說,死女子出去玩去。我不去,我賴在大哥身邊,老想摸他的紅領章。大哥坐得端端正正的,給我個冷脊背,我一點兒都不害怕他生氣。因為我摸一下他的耳朵,他的后背就抖一下,我伸頭一瞧,他的腮幫咧了好幾下。我知道他想笑,可他不敢。我就繼續(xù)摸他翠綠軍裝上的圓鼓鼓亮閃閃的黑扣子,還把他的衣服口袋蓋揭開,看里面有什么好吃的。大哥的口袋里有筆,有煙,還有白色的紙,軟軟的那種,我掏出來,在鼻子前聞了一下,大聲說,真香,大哥,這是干什么用的,能寫字不?大哥一把搶過去,裝進口袋里,繼續(xù)陪著“八大姑子”說話,有時候他會站起來給“八大姑子”添口水,有時候會給“八大姑子”遞塊已經(jīng)剝了糖紙的糖。他們說什么,我聽得不大懂,好像“八大姑子”說我家里就是窮了點,只有兩只窯洞,還有一個也快要娶媳婦的兒子,住不開。媽忙說外面場院里二十多棵楊樹,十多棵桐樹,還有五六畝地,訂了婚就給大哥蓋新房。

大哥說,我的部隊在北京,我是排長,部隊領導對我很好,還要送我上軍校,家不會長住,媳婦娶了就可帶到北京工作。

“八大姑子”哈哈大笑著跳下炕,說,好好好,你的事姨包了,管保給你找一個吃商品糧還長得包你滿意的閨女,你就等著請我吃酒席吧。

“八大姑子”走時,媽拿了一包點心塞到她懷里。把我氣得不行,要不是大哥在后面使勁拽我,我肯定要搶回來。

送走“八大姑子”,媽對大哥說,這幾天你走走親、訪訪友,能去的地方都去一遍,讓大家都知道你回來了,媒人就更多地登門了。

我搶著說,“八大姑子”不是保證了嗎?

媽不屑地說,“八大姑子”畢竟只是一個人,咱們還要發(fā)動咱們所有的親戚呢。

我說,我明白了明白了,這就是老師說的“眾人拾柴火焰高”。

大哥低著頭,只管偷著笑。

我說,大哥,你陪我上學去,我們學校里很多老師還有同學都問起你呢!你往他們面前一站,他們以后就不敢欺負我了。

媽連忙拉住我的手說,你們女老師里有沒有沒對象的?

我說,我怎么知道人家有沒有對象?不過我知道語文老師、美術老師都很小,就二十歲左右,長得可漂亮了。

大哥想了想說,這合適嗎?

媽笑著說,這沒有什么不合適的,來,讓媽給你把扣子扣好。

大哥坐在椅子前擦起皮鞋來,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了,他還不停地拉著布條的兩端使勁地擦,皮鞋擦完了,媽又手蘸清水在大哥的頭發(fā)上抹了兩下。大哥說,頭發(fā)就用不著了,我戴著帽子哩。媽像沒聽見似的,先一點點地把大哥的頭發(fā)梳展,然后再順著一個方向倒向一邊,這些做完了,細細地端詳了半天,又把它們梳回原位置。

我說,也給我梳梳。媽說,你就不用梳了,小姑娘家家的,整天臭美什么?我說,我不嘛我不嘛!給我打個蝴蝶結,我要紅綢布的那種。媽沒有法子,只好匆匆地打了個蝴蝶結,才把我打發(fā)出了門。

大哥拉著我的手走在上學的路上時,我簡直幸福死了,村子兩邊的人都跟大哥打招呼,我覺得好像自己當了解放軍一樣,搶先回答著人們的問話。大哥送到校門口后說,我就不進去了。我說,不行,你不進去,他們怎么知道你是我大哥?說著,就把他往學校里拉。學生娃娃來得越來越多了,他們都問這個解放軍是誰。我自豪地說,是我大哥,我大哥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站崗,抱著機關槍,保衛(wèi)著毛主席,保衛(wèi)著黨中央。馬上有小伙伴反問,你不是昨天還說你大哥腰里別著盒子槍站崗嗎?我臉紅了,可是嘴仍然是強硬的,不耐煩地說,你真笨,我大哥站到大街上,是別著手槍的。跟著毛主席上天安門,帶手槍肯定不行,機關槍多帶勁,一槍過去,噠噠噠幾下就放倒一片敵人。小伙伴就驚奇地說,哇,解放軍大哥你真神氣,你給我們講講你抓壞蛋的故事吧,你給我們講講毛主席長得是不是電影里的那個樣子。大哥更加不好意思了,對我說,不要瞎說,你再這么說我真的要走了。

這時我們的語文老師走了過來,她說,玲玲,怎么還不進去?

我說,這是我大哥,這是小雨老師,小雨老師會寫文章,會彈風琴,還會唱歌。大哥和老師問好,大哥的臉更紅了。

小雨老師說,要不,你給我們班里的學生講節(jié)課,他們可崇拜解放軍了。

大哥躊躇了一會兒說,改天吧,等我好好準備準備。

我拉著大哥的手說,就現(xiàn)在講嘛!你給我講的天安門、北海多漂亮呀。

大哥在課堂上講得生動極了,他講天安門,講故宮,講北海,怕我們聽不懂,還畫了很多畫。跟我們一起坐在下面的小雨老師,眼睛一眨一眨的,長長的睫毛一閉一合,漂亮極了。

回家后,大哥撣著身上的土說衣服很臟了,要洗。衣服剛放到水盆里,“八大姑子”的聲音就在門外響起來了,說,玲玲她媽,看我把誰領來了?說著一個姑娘和一個中年婦女就要進門。姐姐立即搶上前去,說,“八大姑子”,你先看看場院里我們家的核桃樹結得繁不繁?然后回頭對我說,快去叫媽,媽在五媽家里。給我極快地使了個眼色。

媽明明和大哥在家里,我也顧不得說,就往屋里跑。

大哥當時正穿著雪白的跨欄背心,在院子里蹲著洗衣服。媽說,快換件衣服。

大哥說,我再沒有帶軍裝,部隊只發(fā)了一身干部服。

媽隨手把二哥的一件村里裁縫做的灰色中山裝扔給了大哥。穿著軍褲的大哥穿上灰色中山裝,一點兒都不像解放軍了,他變得那么讓我失望,中山裝皺巴巴的,一只扣子還不知飛到哪里去了,最讓人抱著肚子大笑的是那衣服太小,穿在比二哥高半頭的大哥身上,就像馬戲團的演員。

安置了客人,我媽貼著我的耳朵說,玲玲快把你大哥衣服撈起來,放到炕洞邊烤干。

我說,炕洞里那么臟,怎么能放軍裝哩?

媽嘆了一口氣,又喊廚房里忙活的姐,說,你去把衣服給弄干吧,麻利點,我陪著人家說說話。衣服只要能穿,就趕緊拿回來。

那位姑娘是“八大姑子”和她媽媽陪著進來的,姑娘長著一雙吊梢眼,兩只眼睛很美麗地一眼不眨地看著我大哥,光這眼神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大哥綠色軍帽上的五角星雖仍然那么神氣,可配上一件灰色中山服,要多丑有多丑。好像沒了軍裝,大哥一下子就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他搓著手,彎著腰,嘴亂動著,一句利索話也說不出來。

那姑娘看了大哥一眼,就低下了頭。

媽看到大哥的樣子,就去卸大哥頭上的帽子,誰知道去掉帽子的大哥更難看了,頭發(fā)軟軟地貼在頭皮上。媽解釋說大哥剛才給家里的茅坑里起糞了,衣服也弄臟了,剛放到了水里。

姑娘媽媽說我看看你們的家。媽立即跳下炕,指著窯后的糧囤說三四年的糧食還沒有吃完哩。

姑娘媽媽就走到了糧囤前,母親馬上把蓋在上面的灰用手指輕輕地撥開,一股糧食味就立馬沖鼻而來。姑娘媽媽雙手掬著一把糧食在鼻子前聞了聞,說,是陳糧,陳糧。姑娘媽媽說著,走出了門,看了看窯面,說,用磚箍一下就不會掉土了。說著,輕輕地撣了撣衣服。我有點討厭她,因為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家的窯頂?shù)敉痢?/p>

姑娘媽媽走到廚房說,你們家還用風箱拉,也沒爐子?媽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姑娘媽媽又說,我們家住的是樓房,必須用鼓風機。

“八大姑子”在一旁吸著煙說,他親家母考慮得太細了,人家一結婚,小兩口就到北京住金鑾殿去了。

姑娘媽媽就再沒有說話,又轉到了另一個窯洞里,對著姑娘不停地耳語。

正在這時,姐姐提著大哥的軍裝跑了進來。大哥在灰衣服外套上了自己的軍裝,衣服雖然還沒有全干,可穿著自己衣服的大哥,自信多了,他舉手投足又像我心目中的那個大哥了。

可惜的是遲到的軍裝仍然沒有挽回這場注定失敗的相親。

……

文清麗,陜西長武人,曾在《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小說界》《作家》《大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出版散文集《瞳孔 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回望青春》《我愛桃花》,長篇非虛構《渭北一家人》,長篇小說《愛情底片》。曾獲《長江文藝》方圓杯小說獎、《廣州文藝》第四屆都市小說雙年獎一等獎,作品入選《北京文學》作品排行榜及各種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