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天空與“部落”
無論文學天空的邊際線如何變化,作家用獨特的語言藝術來表現(xiàn)其獨特的心靈世界,既是某種新的文學形態(tài)和 “部落”能否進入文學天空的通行證,也是文學為自己的邊界畫出的一道紅線。
新年伊始,在上?!妒斋@》雜志社舉辦的一場名為“無界對話:文學遼闊的天空”的論壇上,傳出了一些既啟人思考又令人欣喜的信息:曾經看似涇渭分明的嚴肅文學、網絡文學、公號寫作等,正在逐漸打破單一“部落”的邊界,從曾經的“敵視”走向現(xiàn)在的“取經”,彼此的融合在加速;在這樣的背景下,是否會出現(xiàn)一片“無界”的、廣闊的天空?
在我看來:這些個信息既涉及文學的一些通識,又關乎對某些文學現(xiàn)象的具體評判。確有必要沉下來思考一番。
文學從自立門戶起,其天空的邊際線從來都是在有條件的限制下持續(xù)拓展:不變是拓展,變化的只是拓展的寬度與速度。
當我們直面文學這個歷經數千年滄桑的既古老且年輕的對象,關于它邊際線的尺度如何把握似乎已是一個通識性的問題。
作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之一種的文學,在它誕生之初其邊際線曾經何等遼闊,人類早期無論中外都一度將一切用文字書寫的書籍或文獻統(tǒng)稱為文學;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無限大的疆域開始被收縮,但文學與史學和神話間依然渾為一團,那時的文學往往是對歷史與神話的記載;而用今天眼光來反觀所謂純粹的文學在中國則要到周時才開始出現(xiàn),比如《詩經》。在這樣一個遠古時期,文學的邊界雖在縮小但邊際線的輪廓卻逐漸明晰。再往后,文、格律詩、詞、曲、小說等文學形式相繼出現(xiàn)并先后在漢及漢以后的唐宋元明清等朝代漸次達到某種高峰,文學的邊界也隨之呈現(xiàn)出持續(xù)的開疆拓土之勢。而在這個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文學的邊際線無論是收窄還是拓寬,關于文學的本質特征則是有了共識,即那個能夠被稱之為文學的東西就是運用虛構與想象,使用語言文字塑造形象,反映生活,表達思想情感的一種藝術方式。這種藝術方式就是作家用獨特的語言藝術來表現(xiàn)其獨特的心靈世界。這“兩個獨特”恰恰就是對文學內在品質的一種要求,與文學的外在樣式和形態(tài)無關,與所在“部落”的出身與介質無涉。這既是某種新的文學形態(tài)、新的文學“部落”能否進入文學天空的通行證,也是文學為自己的邊界畫出的一道紅線。
我之所以老生常談地回述一下這段近乎通識的有關文學邊際線演變的歷史,無非是想說明兩點:一是文學天空的邊際線從來都不是固化的,持續(xù)地、或快或慢地開疆拓土是它發(fā)展變化的基本態(tài)勢;其二,文學能否抵達那種“無界”之界的境界一時恐怕還很難講,問題并不在于那些現(xiàn)有的、新興的所謂“異質異類”文學能否闖入文學天空的邊際線,而在于這些個“異質異類”是否具備了上述的“兩個獨特”的基本要求。需要特別強調的是,這“兩個獨特”是一種內在的品質,既與它的體量大小無緣也和它能否被翻譯成幾種語言無關。如同本人多次在相關場合與相關文字中反復說過的那樣:網絡文學作為一種新興的創(chuàng)作樣式,固然為文學提供了不少新因子,確實值得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與關注,但現(xiàn)有網絡文學的體量之大、作者之眾無論如何都不足以成為網絡文學總體上就是優(yōu)質文學就是文學未來的一種佐證,衡量文學的品質如何從來就不存在一個人多勢眾的標準。還需要補充一點的是:現(xiàn)在又有人將幾部網絡文學作品被譯成了幾種外文而引以為它的重大成就,甚至將其作為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一張名片,這同樣也是一種極為外在與皮相的認識。作品能夠被譯成外文的原因有許多,但絕非只是因為它的優(yōu)秀,這種近乎常識的道理實在不值當在這里饒舌。
“部落”從來都是在總體尊重文學邊界原則的條件下亮出自己的“一招鮮”,而這個部落中的某些成員則總是會將這“一招鮮”提升到某種高度。
所謂“部落”這個本意是指由若干血緣相近的氏族組成某個群體的概念在這里顯然只是一種借用。抽象地說,在文學天空遼闊的邊際線中完全可以依據不同的維度、不同的邏輯來劃分不同的“部落”,比如風格、流派、地域、題材、體裁;比如傳統(tǒng)文學與網絡文學、公號寫作……但當下使用“部落”其所指我想更多的應該是指向那些與新媒體相關的一些文學寫作或其他門類,比如網游中就既有直接以“部落”某某而命名者,亦有以“部落”間關系為題材的產品。
具體到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這個“部落”的概念恐怕主要還是就網絡文學的類型化特征而言。網絡文學的基本特征究竟是否就是類型化?在我看來這本身還是一個有待研究可供討論的課題,我曾經多次表達過這樣的看法:面對網絡文學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對它作任何宏觀性全局式的結論其實都是可疑的,畢竟你的取樣充其量也只是網絡文學總量中極小的一部分,而你又根本沒有能力獲取更大份額的取樣,那又憑什么對網絡文學的總體下判斷?在這個意義上,斷言類型化就是網絡文學的基本特征當然要令人存疑,但有所限定地說這是它的基本特征之一則沒有問題。有學者研究:從大的方向看,網絡文學既有青春、熱血、奮斗等主題,也有言情與科幻等題材;再進一步細分則更是包括宮斗、宅斗、洪荒、盜墓、血族、修真、異能、穿越、重生、競技、末世、網配、機配等各種“部落”爭奇斗艷,令人眼花繚亂,有些命名其所指到底是什么對孤陋寡聞如我者也只能是猜測。但無論如何,面對這種眼花繚亂恐怕還是可以說,盡管網絡文學呈現(xiàn)出強烈的類型化特征,但它的類型也是夠豐富的了,其“部落”或大或小的還真是不少。在某種意義上,這其實就是它自己的“一招鮮”,而在網絡文學這個大家族中的不同“部落”里同樣也各有自己的絕活。
當然,文學的類型化或類型文學未必只是網絡文學的專利。諸如武俠、言情、推理、懸疑、魔幻……這樣一些文學類型在中外傳統(tǒng)文學那里也都早已有之,而且還涌現(xiàn)出了不少代表性的經典作家與作品,只不過當時沒有以“部落”稱謂而已。比如武俠之于金庸、梁羽生,言情之于瓊瑤、亦舒,推理之于阿加莎·克里斯蒂,懸疑之于斯蒂芬·金、丹·布朗,魔幻之于J.K.羅琳……將這些作家歸于“類型”其實并非一種貶義,無非只是指他們在創(chuàng)作時對作品的題材、結構和構思等方面的選擇比較專一,或許又正是這種專一使得他們能夠將某一點寫得出神入化。比如言情之于一個“純”字,武俠之于一個“義”字,推理之于一個“智”字,懸疑之于一個“隱”字,魔幻之于一個“奇”字,這些其實也就是他們的“一招鮮”。說句刻薄點的話,不是所有的所謂嚴肅文學作家都能夠有這樣的想象與虛構能力。同樣在網絡文學中,《瑯琊榜》《甄嬛傳》《羋月傳》《偽裝者》《大江大河》等近幾年出現(xiàn)的這幾部網絡文學大IP以及經由它們改編而成的電視劇,這些作品同樣也都是在不同的方面充分展示了自己的“一招鮮”,因而或粉絲無數或風靡熒屏。
文學不同“部落”間所謂“排斥”甚至“敵視”的主要根源更多還在于認識觀念上的差異,文學天空內不同“部落”間的通道其實從未阻斷,融合始終都在進行。
在網絡文學出現(xiàn)之前,傳統(tǒng)文學內部就有所謂嚴肅文學與類型文學這樣雖不嚴謹但卻已是約定俗成的劃分,而類型文學又往往為那些所謂嚴肅文學作家所不屑,如此排斥之根源更多的恐怕還是緣自陳舊的、狹隘的文學觀念的影響。似乎只要一打上“類型”的標簽,就等于沒個性、藝術雷同、文學性差。這些先入為主的偏見實際上暴露出自己對類型文學真的缺少了解。舉個例子:作為一部風靡全球的言情小說《廊橋遺夢》,除去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故事令人動容之外,作家沃勒的文學描寫能力其實也好生了得。在“弗郎西斯卡”一節(jié)中,已是67歲高齡的弗郎西斯卡在接聽過孩子們打來的生日祝福電話和接待完來送蛋糕的朋友們后,獨自坐在薄暮中打開22年前羅伯特寄來的那個牛皮紙信封,仔細端詳著他當年為自己拍的那張照片,安靜地回味著那天發(fā)生的一切。這段文字長度雖不足兩千,但描寫之細膩、之精致如同高清攝影機慢慢地掃過一般。這樣的筆墨一點都不亞于19世紀那些現(xiàn)實主義經典作家的功力,我們現(xiàn)在一些所謂嚴肅文學作家也未必能有這樣的功夫。如果不細讀作品,僅僅只是因為《廊橋遺夢》講述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而歸于言情一類就予以排斥,說好聽點是觀念的差異,骨子里其實更是視野與思維的狹窄。
到了網絡文學的橫空出世,這樣一種從生產到營銷到評價與傳統(tǒng)文學大相徑庭的新文學生態(tài)出現(xiàn),它龐大的體量中確有許多十分粗糙的甚至根本夠不上文學門檻的東西,且類型化程度比傳統(tǒng)文學中的類型化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等顯著特點,凡此種種的確容易導致傳統(tǒng)文學作家特別是所謂嚴肅文學作家對他們的不屑,在一定歷史條件下這種反應很正常。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網絡文學在自身的野蠻生長中,也逐步建構起自己的一套秩序,加之在其汪洋大海中也不時確有珍珠閃爍;而更有誘惑力的則是網絡文學大軍的影響力不斷擴大,其中一些大咖的經濟收入更是一路高歌猛進。終究還是俗人的傳統(tǒng)文學作家又怎么可能對此視而不見?在這樣的背景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排斥”只能是一時的,從無聲的融合到公開的交流終會成常態(tài),直到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攜手并進的新格局。
“部落”依存,天空廣闊。特色形成“部落”,通識鍛造經典。這樣一種良性格局的形成我想無疑就是文學中人更是廣大讀者樂見其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