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和“姑惡”
1. 公元1194年,江南草長鶯飛,二十歲的南陽年輕作家陳鵠,踏進越州的許氏花園游玩,突然,他發(fā)現(xiàn)照壁上,有陸放翁的題詩,筆勢飄逸,末尾有“書于沈園,辛未三月題”字樣。
彼時陸游,近古稀之年,詩名早已大噪。許氏花園,以前叫沈園,辛未三月,當是紹興二十一年 (公元1151),陸游二十七歲時題。小年輕看見著名作家的詩,自然要細讀,陳鵠一句一句讀下去,仿佛置身大詩人悲歡情愛場景中: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首《釵頭鳳》詞,詞意并不復雜,內(nèi)含感情卻波瀾壯闊,它如《詩經(jīng)》中的《關(guān)雎》、漢樂府《孔雀東南飛》、白居易《長恨歌》、蘇東坡《江城子》一樣,成了中國傳統(tǒng)表達愛情的典范。
陸游的這場愛情,早已世人皆知,陳鵠自然也知道。陸游唐婉離婚后,又各自成家,幾年后(周密記載應該是七年后,陸游三十一歲時),一個春日,陸游去禹跡寺南邊的沈園散心,與唐婉趙士程夫婦相遇,唐以語趙,遣致酒肴,陸游悵然久之,從而題下《釵頭鳳》詞。
2. 名人的愛情,作家們持續(xù)關(guān)注,比陳鵠小差不多六十歲的周密,在他的《齊東野語》卷一里,記載得更詳細。
周密提供了一個細節(jié)。晚年的陸游,居住在鑒湖邊的三山別業(yè),每次進城,他一定要登寺遠眺沈園,無論晴空萬里,無論煙雨濛濛,他的思緒總是會飛過時空,唐婉和她的《釵頭鳳》,字字骨立: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黃昏的雨滴,答答地敲打著窗,唐婉看著院子里落下的片片桃花,悲涼頓時襲上心來,務觀呀,這花,落得不是時候呀,老天為什么將我們分開?是炎涼的世事!是險惡的人心!唐婉的無聲訴說,陸游能聽得見。
這場愛情,給陸游造成了持續(xù)到終生的傷痛。周密繼續(xù)舉例。
紹熙壬子(公元1192),六十八歲的陸游再到沈園,他寫下一首詩,詩前有序:“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詩云: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一切都已改變,原來意氣風發(fā)的青年,已成滿頭白發(fā)的老年,向誰去訴說呢?“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似乎,那些執(zhí)著都已過去。
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悵然。
其實,這種摯念,依然揮之不去。沈園的柳樹都已經(jīng)老了,陸游感嘆,即便死去,他的魂魄依然會來沈園,這里是他見唐婉最后一面的地方。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依然是明媚的春光,可是,沈園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時候的沈園,他已經(jīng)不敢走那橋,因為橋下的春波曾照過唐婉昔日的身影。
上面兩首詩作于慶元己未(公元1199),陸游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
年紀越大,這種想念越深,一種浸到骨髓里的深刻。
開禧乙丑(公元1205)歲暮的一個夜晚,八十一歲的陸游,夢中游沈園,清晨起床,他又情不自禁地寫下了兩首絕句: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陸游的九千三百多首詩,有六千多首寫于晚年居住在山陰時,此時的詩風,已無雕琢,只是盡抒己意,在夢里,他都不敢去沈園了,兩首詩里都寫到了梅花,其實是一種暗喻,那見證過他和唐婉愛情的梅花,依然香如故,橋依舊,波依舊,春依舊,只是心愛的人,早已成泉下塵土。一樹梅花一放翁,或許,那梅花就是他自己。
3. 南方地區(qū)的蘆葦和水草叢中,生活著一種常見而普通的水鳥,性羞怯,能游泳,也能作短距離飛翔,吃昆蟲和小型水生動物,植物的種子也是主食。它們以細枝、水草和竹葉等編成簡陋的盤狀巢,每年五至九月生兒育女。繁殖期間,雄鳥晨昏都激烈鳴叫,發(fā)出一種“苦惡苦惡”的聲音,人們都叫它苦惡鳥,古人稱之“姑惡”。
淳熙十年(公元1183)五月,五十九歲的陸游,從撫州被罷官回山陰,閑居在家已經(jīng)好幾年了,以從六品官員領(lǐng)著一份薄薄的薪水(朝奉大夫,主管成都府玉局觀),寫詩,接待一些方外朋友,閑得很。
端午過后,熱起來的天氣,逼得人們一件件脫去衣物。傍晚時分,陸游鉆進窄窄的烏篷船艙,去夜游鑒湖,感受一下夏日夜里的風景。月光如晝,船沿著小河道緩緩行進,不久就進入了鑒湖寬闊的湖面。陸游不喜歡那種浩大而遼闊的平靜,他讓船工將船劃向湖岸,貼著湖岸行,三五農(nóng)舍,竹樹掩映,幾聲犬吠,聽起來讓人舒心。鑒湖沿岸,他已多次行走,不少鄉(xiāng)人都認識他。
忽然,前方傳來“姑惡姑惡”的水鳥叫聲。陸游一聽到“姑惡姑惡”,內(nèi)心立即涌上諸多傷痛,鮮活靈動的唐婉似乎就站在了他眼前。處于發(fā)情期的姑惡鳥,才不管湖邊那艘小船中詩人的心情呢,它們有自己的愛情,為愛拼了命地叫。
陸游夜游的好心情被姑惡鳥的叫聲破壞了。返回家中,仍夜不能寐,百感交集,各種影像輪番上映,于是有《夏夜舟中聞水鳥聲甚哀若曰姑惡感而作詩》:
女生藏深閨,未省窺墻藩。上車移所天,父母為它門。妾身雖甚愚,亦知君姑尊。下床頭雞鳴,梳髻著襦裙。堂上奉灑掃,廚中具盤餐。青青摘葵莧,恨不美熊蹯。姑色少不怡,衣袂濕淚痕。所冀妾生男,庶幾姑弄孫。此志竟蹉跎,薄命來讒言。放棄不敢怨,所悲孤大恩。古路傍陂澤,微雨鬼火昏。君聽姑惡聲,無乃遣婦魂?
這時的陸游,已漸入老年狀態(tài),世事洞明,對自己的情愛遭遇,他以前只是用“東風惡”曲折表達過,而今晚,那姑惡鳥的叫聲,徹底將他久埋心底的怨和愛激蕩了出來。
名門之后,大家閨秀,唐婉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她的父親唐閎是鄭州通判,祖父唐翊為鴻儒少卿。嫁到陸府后,恪守婦道,尊老敬長,勤勤懇懇,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家務什么的都做得極好,即便婆婆常常雞蛋里頭挑骨頭,她也都忍著,暗自落淚,婆婆對她越來越不滿意,原因只有一個,她沒有生出男孩。最后被趕出陸家門,唐婉也沒有表示出怨恨。今晚,古道旁,湖上空,微雨伴著瘆人的鬼火,那可憐的鳥叫聲,聲聲不斷,那是唐婉的冤魂嗎?
姑惡,苦惡,姑也就是婆婆。陸游在敘述自己母親的時候,表面似乎平靜,但語氣中卻深含著一種無奈和不滿,他想反抗,可總是那么軟弱無力,母親的權(quán)威就是一堵沉重的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錯錯錯,陸游自己難道沒有錯嗎?!一想起唐婉,他就恨自己。
對唐婉的思念和愧疚,在每次聽到姑惡的叫聲時,都對陸游造成刺激,帶來痛苦:
湖橋東西斜月明,高城漏鼓傳三更。釣船夜過掠沙際,蒲葦蕭蕭姑惡聲。
湖橋南北煙雨昏,兩岸人家早閉門。不知姑惡何所恨,時時一聲能斷魂。
天地大矣汝至微,滄波本自無危機。秋菰有米亦可飽,哀哀如此將安歸?
(《劍南詩稿》卷三十九《夜聞姑惡》)
此詩作于慶元五年(公元1200)夏。已經(jīng)鼓傳三更了,夜聞姑惡,七十六歲的陸游深受感染,為其鳴叫聲中的含恨、沉哀而“斷魂”。
這一年的秋天,他在一首《夜雨》詩中,又寫到了“姑惡”:
飛螢方得意,熠熠相追逐。姑惡獨何怨,菰叢聲若哭。吾歌亦已悲,老死終碌碌。
(《劍南詩稿》卷四十一)
六年后的開禧二年(公元1206),春夏之交,姑惡鳥的叫聲伴著淅瀝的春雨聲,擾了八十二歲老人的清夢:
學道當于萬事輕,可憐力淺未忘情。孤愁忽起不可耐,風雨溪頭姑惡聲。
(《劍南詩稿》卷六十六《夜聞姑惡》)
幽叢鳴姑惡,高樹號杜宇。驚回千里夢,聽此五更雨。展轉(zhuǎn)窗未明,更覺心獨苦。天涯懷故人,安得插兩羽!
(《劍南詩稿》卷六十六《五更聞雨思季長》)
在這些詩里,姑惡的夜鳴總是讓陸游感到神傷心苦,煩愁難遣。
4. 然而,姑惡鳥的鳴叫對陸游而言,一直只是提醒那一段被扼殺的愛情的記憶嗎?
清代桐城人,乾隆時期的文學家姚范,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認為,我們大家都沒有讀懂陸游這些 “姑惡”詩:“翁意未必感此,然非所宜命題也”(詳見《援鶉堂筆記》卷四十七),也就是說,陸游寫姑惡的詩,其實是有感于當前政治和仕途上的失意,尤其是五十九歲夏夜游鑒湖歸來所作的那首,幾次被罷官,皆因為他的抗金主張,而抗金是融于他生命骨血之中的意志。
好吧,我也贊同這樣的觀點,這才顯示出放翁的水平和情懷,春秋筆法,美人香草,借此喻彼,愛情和政治都表達到位,雖然都給他造成了痛苦。
苦惡,苦惡,上蒼賦予那些鳥們獨特的生理構(gòu)造,它們只能發(fā)出那樣令人生哀怨之感的聲音,唉,真是苦了姑惡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