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風:對一棵古榔榆的“重構”
漆園吏告訴我,這棵樹不比大椿,但也有把年紀了。
漆園吏告訴我以后,一只精衛(wèi)鳥從云端出,以炎帝千金的姿態(tài),盤旋在岳家寨上空。那時岳家寨還不存在,連雞子兒里的一根血絲也談不上,岳家寨誕生是將近兩千年后的事了。從上古而來的精衛(wèi)鳥,俯視著巉巖凌穹的太行山,于莽蒼之中發(fā)現(xiàn)一棵樹格外耀眼,像它胸前綴著的父王賞的寶石。
這棵樹就是古榔榆,守望在如今的岳家寨。從精衛(wèi)鳥發(fā)現(xiàn)它的那天起,古榔榆愈加生機蓬勃,與天地同修,與日月同壽,而秀于萬木。“‘天脊’我為峰”,一覽山川之榮枯,看紅塵如走馬燈。轉啊轉的,東漢末年唱著童謠來了:
舉秀才,不知書。
舉孝廉,父別居。
寒素清白濁如泥,
高第良將怯如雞。
在一片童謠聲中,天下群雄像山豬爭霸,上黨也難逃其劫,被搞得民不聊生。守望的古榔榆急了,便給周邊的老百姓托夢,它的樹皮樹葉也可吃啊。于是老百姓不惜拼命,翻山越嶺而至,將樹葉采摘一空,將樹皮剝個精光,僅剩下一具“白骨”。但第二天又枝繁葉茂,迎著東方日出,繼續(xù)“舍身飼民”。如此日復一日,古榔榆救民于水火,半口氣出成一口氣,使他們活了下來。
東漢剃頭拍手完蛋后,紅塵依舊如走馬燈,轉啊轉的,轉到了南宋末年。在一個日頭比女人乳房還拽的中午,寂靜已躲到樹葉下,躺在蜘蛛的吊床上午休時,守望的古榔榆瞭到一個草笠男,草笠一晃一晃地從山下爬上來,身后帶著一家老小。被日頭蹭起油皮的臉上,趴著亮晶晶的汗蟲,嘴像受困的魚一張一翕。他們來得實在不容易,翻越懸崖峭壁時,把命像煺毛的老鼠捏住尾巴倒提著。
草笠男也瞭到古榔榆時,焦灼的眼中頓時冒出泉一樣的笑,笑得淚花四濺。他用破爛的袖頭拭掉笑,招呼全家老小再堅持兩步,從爬上來的溝畔掙扎到古榔榆下。在涼爽滴答的濃蔭中,草笠男脫下草笠,抹一把下巴上匯聚的汗水,環(huán)視著四面安全可靠的大山,對東到西歪的家小說,咱們再不逃了,死也要死在這個地方。
那天的古榔榆下,草笠男帶領一家人,遙祭罷山外的祖宗,又拜過山神,在歸鳥的喧鬧中燃起炊煙,像黃昏生出一縷花發(fā)。他們從此隱姓埋名,圍繞古榔榆生息,直到那個叫秦檜的家伙被鐵鑄了,長跪不起時,才告訴世人他們是岳王爺?shù)暮蟠?/p>
漆園吏告訴我的時候是夢中,“他們”告訴我的時候,是夢醒之后走出石屋的早晨。古榔榆像當年“舍身飼民”一樣,在次日的晨光中,正枝繁葉茂地迎接日出。告訴我的是一位兩腮塌陷的老人,他居然背得出岳王爺?shù)脑~句:“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敝皇潜车臅r候,嘴豁牙殘齒的,有點走風漏氣,偶爾還帶出一絲口水。
老人腰勾了,坐在古榔榆旁邊的臺階上,像樹上掉下的一根枯枝。他背完“云和月”,再往下背時卡殼了。他說后面的也記得,今天卻不知咋回事,腦子一下接不上了。他歉意地搖搖頭,點燃一支味道毛糙的煙,又給我講起他們村莊的故事。但講著講著,大概腦子又接不上了,就兩眼發(fā)直地像丟失了一根大辮子走神。因此,故事講得有一搭沒一搭,煙也抽得有一口沒一口。一口煙抽完也不吐,嘴巴空洞地張著,由煙自己散去。
最后,老人丟掉煙頭說:
我們是岳王爺?shù)暮蟠?,全村一家子?/p>
老人兩手撐著臺階站起來,又說:我們是岳王爺?shù)暮蟠?,一輩一輩過來的。
快走出石巷時,老人掉后頭來,再次說:
我們是岳王爺?shù)暮蟠謇镞€有他的廟呢。
老人的背一傲一傲,像棵彎曲的失去彈性的樹,卻又不甘心地要挺起來,然后消失在巷口外。他似乎專門為我而來,我似乎在做夢,如同夢見漆園吏一樣。
太陽已爬上山頂,陽光赤條條地奔來,穿過短促的石巷,擁抱住對面的石屋,在山墻上一陣“壁咚”。被路過的風撞見,便慫恿窺探的樹枝去搗亂,小巷因之變得流水潺潺,波光在地下墻上蕩漾。有鱟搖頭擺尾,有鯢趴在水底。而遠處被照耀的樹木,還有裸露的山崖,卻像著了火似的,把散淡的晨霧燃盡,漸漸生出炎熱來。
古榔榆“玉樹臨風”,茁壯的枝向四面撐開,相互交錯著,撐起一朵“蘑菇云”,滿樹的葉搖響時,波光粼粼的。木心說懂得樹,就懂得了貝多芬。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否就因為這葉的聲響?它的樹干非同一般,通身石化了似的,遍布患過天花一樣的斑痕,但摸上去并不粗糙,又光滑又豎硬,像小巷鋪的石板。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樹干,如果無視頭頂?shù)木G云,我會毫不懷疑它是假的,是用水泥澆鑄的。它的根巴,同它的枝一樣茁壯,拱出地面又扎下去,或扎在石板縫里,或鉆到石屋下,像群蛇扭斗。
我高高地舉起雙手,探到能探到的極限,然后順著古榔榆的樹身,一截一截往下?lián)崦?,直到樹根底。我在撫摸一棵樹,也在撫摸一截活化石,撫摸一段漫長的歲月。那歲月被年輪碾出綿延的車轍,像鄉(xiāng)間天底下的黃土路。我的撫摸讓我明白,它之所以這么堅硬光滑,是將兩千年的風雨滄桑,一點一滴地修煉入骨了。若用力拍打幾下,會拍打出鐵來,會拍打得指尖發(fā)麻,指關節(jié)疼。那麻和疼告訴你,什么叫百毒不侵,什么叫刀槍不入。因此,它的樹貌遠比樹齡年輕,不是“鶴發(fā)童顏”,而是“玉樹臨風”。
我重新抬頭仰望古榔榆時,兩臂恍惚生出羽毛來,覺得自己是一只歸鳥,它也是我的棲息之地。便情投意合,就像那個已故的波蘭老人寫的:
在翅膀的歡呼中舒展自己
墜落,躺在石頭邊
以古老而純潔的方式
望著生活……
于是我面朝東方,趁寨子還殘夢未了,趁老人離開后再無人來,在“翅膀的歡呼中”,坐到古榔榆的樹根上,樣子郎當?shù)乇晨恐鴺浒胩上?。我真的舒展了自己,聽到了自己的“墜落”聲,像吊桶投入老井中,然后晃悠悠地下沉。我抱著“古老而純潔”的企圖,讓目光越過石巷,盡可能抻長了,去眺望岳家寨人的“生活”。
從草笠男落腳的那天起,在古榔榆的守望中,一爿爿石屋擴展蔓延,直到今天的模樣。從一座座大山,一塊塊梯田,再到一處處院落,一棟棟房子,整個的一個石世界。用石磙碾場,用石臼舂米,用石灶煮粥。當日頭蹚過天空,夜接替晝當差后,石炕便活躍起來,就像那石磙石臼石灶,碾呀舂呀煮呀,比白天都忙活得叫勁。岳家寨人在石中安身立命,在石中瓜瓞延綿,也同石頭一樣頑強。他們將對祖先的懷念,將生存的信念,亦如古榔榆石化了,不懼風侵雨蝕,歷久彌堅地挺拔。
我從他們的“生活”中,瞭到了他們的“往世”,也瞭到了他們的“今生”,陽光在遍地的石上精靈般地跳躍。“往世”的岳家寨不堪回首,“今生”的岳家寨時來運轉,由一個躲災避難的小山村,變成叫人扎堆的“世外桃源”。拔根“桃毛”撩撩鼻爺,就能痛快淋漓地打十八個噴嚏。從城市來的“劉郎”們,在山中待上兩天,就扯下腰間盤上的膏藥,六親不認地問,天下還有漢???
為了讓“劉郎”們進得來,岳家寨人更為自己出得去,外出時不再像大猩猩四肢攀援,僅靠雙腳很人地就解決問題,早在“劉朗”們趨之若鶩前,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他們就一根繩子吊在懸崖峭壁上,揮舞著錘頭鋼釬鑿啊鑿的。有排啞炮炸死的,有被飛石砸歿的,受傷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幾十年開山劈石,終于在當年連曹佬都叫苦不迭,被羊腸坂折斷車轱轆的太行山上,修出一條美如練的天路來。
那天早晨,我跟隨自己的目光,從岳家寨的溝底,爬到壁掛的天路上。站在山頂回望時,也就那么一瞬間,兩眼白翻黑吊了一下,便明白古榔榆從精衛(wèi)鳥發(fā)現(xiàn)它一直到現(xiàn)在守望著什么。無論什么年代,我們都需要“世外桃源”,戰(zhàn)亂時躲災避難,太平時調養(yǎng)安神,它是撫慰肉體和精神的家園,有時哪怕只待“一朝一夕”。
當我明白了的時候,嗓子眼里突然冒出一句:“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不知是在喊岳家寨人呢,還是喊那些“劉郎”們。并且希望出現(xiàn)一頂花轎,轎桿兒軟顫軟顫的,在如練起舞的天路上,將岳家寨人的日子,顛乎得更加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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