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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1年第3期|常小琥:出走
來源:《芙蓉》2021年第3期 | 常小琥  2021年07月16日07:21

那天前妻告訴我,你女兒李夢正在找你的路上,并且她身上帶了一把刀。

當時我正躺在牙科診所的椅子上,掛了電話就出溜下來,穿起工服和靴子要走。大夫問我,你牙不補了?我豁著嘴說不補了。大夫說,那我送你個口罩吧。我說行。臘月里,寒風吼嘯,如舊日追問,令我心神不安。我踏著那雙硬底皮靴,像只老鴨子一樣在路上撲騰著,怎么也飛不起來。前妻從精神病院放出來后,一見面就把我門牙打飛了,現(xiàn)在女兒又帶著刀找過來,這是要剁我啊?;艁y中,我還沒來得及把口罩戴好,那東西就被風給刮到天上去了。

為了表明永不沾賭的決心,當年本人切過自己一根手指頭,可后來我還是把給女兒買琴的錢拿走賭了一把。那次明知牌桌上的哥兒幾個是聯(lián)手坑我,可奇怪的是我仍然全押了下去,結果當然是又欠下很多賭債。他們說,我們知道你老婆廠子在哪兒,孩子上學在哪兒,你別讓兄弟要債要到她們那兒去。

離婚之后,出于各方面的考慮,我就沒再見過女兒,這些年只靠匯款維持關系,以至于我都記不起她的樣子了。我想問女兒要張照片,或者請她別再屏蔽朋友圈了,可是在聊天記錄上,除了那一條條金額固定的轉賬記錄,就是自動回復的“謝謝”。她連聲“爸”都不肯叫。我也就沒有多問,你什么時候來,我去哪兒接你,還有,你他媽過來想干什么?現(xiàn)在我只能在路上,用九根手指頭掐來算去。我琢磨著她應該不是為了生活費,因為還沒到日子口呢,再說我前不久已經付過錢了。要么是她生日和春節(jié)快到了,想預支個過節(jié)費?反正出不了要錢這個圈。我覺得盡管我們之間沒什么感情,可殺雞取卵的事情不能做,這個道理她總還是明白的,想到這個我就稍微踏實些了。

走到自新路的少年宮,女兒曾經學琴的地方,我判斷她會直接找到家里去。本人曾經說過,那棟簡易樓的三十平方米,是我留給閨女唯一的東西,她在那有單獨的房間,有時髦的床和衣柜,她可以隨時回來住?,F(xiàn)在她回來了。可是我早已經把那房子租出去了,自己搬到酒店的職工宿舍住,不然哪兒有錢打給她?我本還打算補牙后再去宣武醫(yī)院開胰島素,現(xiàn)在只能趕在她之前回到家,否則一旦被她先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住進別人,那可就更說不清楚了。

從自新路到簡易樓的途中,我依次走過半步橋監(jiān)獄、北方昆曲劇院、市職工大學和農貿市場。街面和建筑物,被斜陽余燼照出血紅色的洞,如曝光過度的膠片,暗寂縹緲,凄麗異常。附近有哪幾個賭窩,各興什么玩法,本人刻骨銘心,我曾經無數次在這條小道上進出,去賭錢,去借錢,然后輸光回來。那時候她總要纏著我,好奇而忠誠地做她媽媽的間諜。為了甩掉她,我指著表盤說,爸爸大針指到幾就回來了。如果還不管用,我就罵她,或者踹她,直到她不再跟著我。

我記起她喜歡櫻桃,于是趁著菜販子要收攤,在市場買了一斤橘子。隨后我像是初來乍到的異鄉(xiāng)人,遲疑地走過一個又一個漆黑的樓門洞。我忽然感覺到有人在身后拍我肩膀,腰部同時被堅硬之物頂住,我只好定住,聽任對方把我的兜摸了個遍?!耙环皱X都沒有啊?!笔莻€女孩的聲音?!肮媚锝俚纼耗憧烧义e人了,況且違法亂紀的事兒咱可不能干?!蔽艺f?!敖倌悖贿`法吧。”她轉到我身前,兩眼虎視眈眈地盯著我。見到女孩留著酒紅色卷發(fā),穿茄色漆皮夾克、緊身牛仔褲、綠鞋。我知道這就是李夢,我的女兒。她已經長得快和我一樣高了,而且肩膀更寬、腿更長,總之比我健康,比我好看。我的錢花到哪里,一目了然。我捋了捋雞冠子一樣蓬亂的頭發(fā),把工服衣扣系好,露出豁牙傻樂。

我偷瞄她的背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是不是刀。她問我的房子呢?我說借朋友了,你住我現(xiàn)在讓丫滾蛋。她冷笑,輕聲嘟囔:“果然這世上沒什么是屬于我的?!蔽倚睦镆惶?,想想原來刀子在這兒。她眼皮不抬:“你那兒有錢嗎?”我笑著輕拍自己的臉:“錢在存折里,存折落在宿舍里?!边@話誰都聽得出什么意思,但是她說我跟你去拿。我心說你這比劫道還狠啊。轉身時,我順手去摘她的包,她下意識地抓緊,從眼中我觸到冷意和兇光,趕緊把手松開。

自新路上,我走在前,她跟在后,像小時候。又和小時候不同,我不知道她的刀何時會捅向我?;韬谝股拢奥穬H被遠處街燈映出微亮,我們倆的影子在腳下不斷被拉長、壓扁、重疊和分離。晚上甭回去了,我給你找個地方。我說??墒浅肃赅甑哪_步響,我什么也沒聽見,只好把手中橘子攥得更緊。

我們倆來到一家叫“東方維也納”的酒店,我把她領到后樓夾道,自己去找后勤主管。我用那只正常的手遞給對方一根煙,提出要給女兒安排一張床,反正節(jié)前很多人回老家,宿舍空著也是空著。主管把煙擋回去,“老李,過完年你把你媽也接過來一起住吧。”我嘬著腮幫子,笑容僵硬?!罢急阋苏汲鎏痤^來了吧?這是水利部下屬的四星酒店,以后臨時工一律不許住,你也趕緊收拾東西吧,酒店的殘疾人指標,明年我得照顧別人?!蔽遗ゎ^看向外面,此刻他已經站到門口,像討債似的盯著我。

于是在主管和她的注視下,我像蛤蟆一樣趴在床鋪下,收拾衣物,打鋪蓋卷?!斑@你閨女?”主管問我。我抬頭,好像需要重新確認似的,說是。我讓她叫叔,但她依然無動于衷。一切妥當后,我剛要站起來,主管拿出一個信封:“人家連電工、清潔工帶洗衣工,全頂。我拿三份錢,只請一個人就夠了,老李你別怪我。不是我,你這輩子連四星級的門都摸不到。”我跪在地上,接過信封,咱知道主管意思,可這份工資我得給旁邊的這位,少一分錢,徹底斷絕關系。主管見信封已被拿走,隨即指著我的臉:“你這身工服,還有那雙靴子,都是酒店發(fā)的,也要換下來。”我又在她面前彎下腰,用缺損的手指解扣子,晃晃悠悠地脫掉褲子和鞋。中間我摔倒過一次,在主管面前,她沒有扶我。

我們重新回到路上,這時候我提的行李比她的還多。“操,咱自己掏錢住。”我說?!澳强墒撬男蔷频??!彼纱笱劬Γ芭赃呌屑胰堑恼写?,條件差不到哪里去。”于是我們倆拎著大包小包和橘子,進了一家半地下旅館,掏出各自的身份證,要了個單人間。

房間狹小低矮,顏色不正,還有奇怪的味道。她一屁股倒在床上,玩手機、聊微信,我進洗浴間小便。由于沒有堅持打胰島素,我尿出來的是粉紅色泡沫,聞起來還挺甜的。出來后,我要不停地高抬腿,才能找到立足之地。我把行李碼好,又給她剝了兩個橘子放桌子上。她點了支煙,忽然舉起胳膊,看也不看地遞向身后。我趕緊接到手里,然后坐在編織袋上抽,門牙沒了,我只能用嘴唇夾住煙,嘬起來吧嗒吧嗒響,像老太太。

“她打的?”她問我。我點著頭,用手比畫起水壺掄過來的軌跡。“活該?!薄澳銕У秮淼??”“我到哪兒都帶著刀,跟她學的?!蔽矣杂种??!澳氵€賭嗎?”她又問我。“我想賭也沒錢啊,都給你了。”“騙他媽誰呢。”我掏出存折,放到橘子旁邊?!袄顗?,這上面都有匯款日期,你看我動過嗎?”“我不看?!蔽矣职研欧馓统鰜??!澳弥 !薄拔也灰?。這幾個錢拿著補你的牙去吧?!蔽亿s緊把信封和存折捂好,心里說謝天謝地。

“你就不問我用錢干什么嗎?”“你用錢干什么?”“你覺得咱倆像嗎?”我愣住了?!霸蹅z長得像不像?”她把頭扭過來,手指向臉。我如同得到特許一般,仔細看起女兒。她有一雙如西方女人般大且多色的眼眸,嬰兒肥的白臉盤上是黑聳聳的假睫毛和辣椒色嘴唇,還有鐮刀狀的銀耳環(huán)。即便被濃妝遮蓋,可是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鷹鉤鼻簡直就是李家人的標志?!跋癜?。”我又露出豁牙說。“我想整容。”她把頭扭回去說。我心里一沉說:“你要整成什么樣,得花多少錢???”“還沒想好,只要不像你就行了。至于錢,你得給解決了,誰讓你欠我的?”她把手一抬,示意我可以走了。我在她背后給了自己一記耳刮子,我說我多嘴問那一句干什么?整容可是無底洞啊,還不如把錢扔下就走呢,孫子再管她。

次日我來找她吃飯,她打開房門后躲進洗浴間,我同時聞到嗆人的煙味,即便窗簾只留了一道縫隙,仍可見滿屋煙霧,像是焚燒過什么。床頭有空紅酒瓶、快餐盒與絲襪,橘子根本沒動,而且早就蔫巴了,我剝的橘子皮上覆蓋著灰燼。我說你這兒整個一豬圈啊。然而玻璃門再打開時,她已經換上一襲紅色長衣、粗高跟鞋,妝容精致。我走近她:“你這是去哪兒?”“和朋友打游戲?!薄巴嬗螒蛴么┏蛇@樣?”她不說話,在涂口紅?!澳切校蚁茸吡??!彼チ艘宦?,叫我?guī)兔ο岛竺娴娜箮АkS后我們的臉一起顯現(xiàn)在鏡面中。她在臉上比畫著:“眼瞼應該割開一點,鼻子也要削窄……我怎么越長越像你了?”我忍住了笑,兩只手在她身后笨拙地打起架來。很快,裙帶就被我纏成了死疙瘩。

在網吧里,幾個小姑娘都穿著灰格子毛衣、褐色風衣,還系著舒服的淺藍色圍巾,學生氣質。這令李夢的強健體形、紅裙綠鞋和大嗓門,顯得格外突兀??墒俏夷侨諠u衰退的視力,遠遠地只對準了她,仿佛她是我可見到的唯一光束。在游戲畫面前,她眼中閃現(xiàn)著燦爛的光彩,連我自己也跟著笑了。中間幾次,她還激動地和同伴歡叫、自拍,即便整個人被擠到合影的最外面。

這里以前就是坑過我的賭場,除了賭桌換成碩大且刺眼的顯示器,其他帶給我的感覺一點沒變。特別是我一坐下,老板隨即跟了過來,他告訴我出后門有個地方,問我要不要玩兩把。我說謝了。老板沒走,而是坐了下來?!袄侠?,這網吧當初沒你開不起來?!蔽覒吨α藘上??!澳忝刻毂еX來找我們,跟上班兒似的。”他笑著做了拎包的動作。“你真牛逼,把孩子扔路邊也要進來玩,剁了手纏著紗布還來玩,你丫一玩就是三天三宿不睡覺。我記得你孩子老跟進來找你要錢買飯,好幾個哥們兒都給她煮過面,那丫頭現(xiàn)在怎么樣了?”“沒聯(lián)系了。”對方等了一會兒,恢復正經語氣。“老李,這人呢就那么回事,你有錢還能有人陪陪你,沒錢就什么都別聊了,連鬼都不想看見你。親閨女也他媽一樣?!?/p>

那是我有生以來和女兒相處最長的一晚,我望著她癱坐在椅子上,頭戴耳機,那雙手像是敲鋼琴鍵一樣地敲鍵盤。如果我給她買了那架鋼琴,憑她這股勁頭,估計現(xiàn)在我就能坐在演奏廳里看她演出了。我又想起她那晚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我跟前,問什么時候能把琴買回來。至于我又是怎么打她,怎么虐待她的,我已經沒那個膽量和力氣去想了。這令她好像是一夜之間就長這么大了。她簡直太像我了,眼神、語氣、抽煙姿勢,她怎么想去整容呢?你怎么整也還是像我啊。

當月光變成藍色,同伴們相繼散去,只剩下李夢獨自站在街上,不知該去哪里,又像在尋找什么。我跟了過去?!八齻兌际悄闶裁慈耍俊蔽覇?。她回頭看我:“我餓了?!蔽覀儌z又走進一家鹵煮店,一股咸腥的下水味令我下巴發(fā)酸。我給她那碗多加了肥腸、肺頭和火燒,告訴她大寒天要吃點熱乎乎的東西再回去。她問我回哪兒,是賓館嗎?還是你要轟我走。我又笑著拍臉。她說我要喝酒,我就跟伙計要了兩瓶啤酒。她點了一根煙說,我要喝三瓶。我說行,接著后槽牙用力,瓶口白煙升起。啤酒沫溢出時,她搶走杯子,一飲而盡,杯底咣當放回。我說:“你這么喝可喝不到三瓶就倒了?!彼蟊垡粨]說:“老李你甭跟我這兒裝,以前你不是挺牛逼嗎?號稱提一箱子現(xiàn)金進去賭,欠一箱子債才出來,回來就打我,打我媽?!?/p>

我抿了一小口酒,一陣冰涼從心底散向全身。我們倆坐在飯館正中央,周圍空空蕩蕩,令我感覺自己置身于一座島上。

“那幾年我媽在翠微飯店干,她總能從里面順出好東西,有白瓷金花紋的盤子、筷子,象牙似的,可漂亮了。還有被淘汰的席夢思,軟彈簧墊,也可漂亮了。鄰居排隊進家來看,誰也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東西。他們說她是一個能干的女人?!蔽覟樗咕?,還沒倒?jié)M,她又一飲而盡?!翱赡切┛曜佣急荒憬o撅了,席夢思也被你給剪了,姥爺親手給她做的嫁妝,漆面衣柜,你也給砸了。賭癮犯了要砸,輸了錢回來還要砸。我記得還有臺橘色電視機,電鈕開關在右邊,砸了三四次都不壞,最后你用開水澆它,那是你干的嗎?”

我懶得搭理她,自顧自地低頭吃起腸子。由于沒有門牙,我只能用后槽牙把腸子咬斷。她看我的樣子,像是在面對一條啃骨頭時的狗。

“你他媽說話??!你罵人的花樣不是挺多嗎?后來我不管聽誰罵人都覺得水平太低,現(xiàn)在你怎么啞巴了?”

“我忘了。就算是我干的怎么著吧!錢是我掙的。”雖然女兒講的東西和我記憶里的一時有些對不上號,可我還是認了。認了,卻比不認嘴還硬。這一點確實像狗?!霸僬f我都還她一根手指頭了,我欠誰的債也不欠你們的?!?/p>

“應該把你整只手都剁下來。當年你一打她就跑,跑慢了后腦勺就被酒瓶子開瓢了。就這天氣,半夜你能逼她躲到公共廁所,她在公共廁所墻角坐了一宿。”

“你沒帶刀是吧?我給你借去,不剁你都不是人生的。”

我把斷指的手在桌上一拍,剛要起身,卻見李夢整張臉像孩子一樣扭曲起來,口水混合著酒,從嘴角流出來。

“她倒是跑了,把我留在家里,做作業(yè)時你只要在我身后一動,我的心就咚咚直跳。你他媽能繞著床打我啊,我在床上亂竄,瘋了一樣躲著說爸你別打我了……我媽每天在學校門口賣賀年卡,她其實是想看我,可她倒是把我?guī)ё甙?。她給我買耐克鞋和格子襯衫,問我將來跟誰過。后來被你看到了,你又把我打了一頓,那些襯衫和球鞋多漂亮啊,我都沒舍得穿就全被你剪了。你還把我身上的衣服都剪了,把我大腿根掐出黑紫色的腫塊……”

由于她的哭聲過于慘烈,就連街上的路人都要往店里張望。老板出來說要關門,請我們出去。我拍著自己的臉問她哭完了嗎姑奶奶,她撇著嘴點頭,我又問你還站得起來嗎,她揉著眼睛搖頭。我只好架起她的胳膊,彼此緊靠著走回到自新路上。我說你三瓶純粹是吹牛逼呢,她說我想撒尿。我說忍著點啊,你醉成這樣掉茅坑里怎么辦?她身子一滑,不由分說地窩到我懷里。在周圍如陷阱般的昏黑中,我們倆坐在路牙子上,只有對面的整容廣告燈箱可照耀前路。

“我媽說我就是不能讓你爸得逞,才和他搶你的撫養(yǎng)權。有一次我們倆對撓,各自手背上全是血道子?!彼蝗黄∥业母觳?,像有劇痛傳遍全身。“后來我明白了,她是一個神經病,你如果真想要我,爭撫養(yǎng)權你能輸嗎?既然什么都不屬于我,我只剩下身體和這張臉了,我要靠它吃飯,我要整容,你得給我簽字?!?/p>

“你不學琴了?”我問。

她縮了回去,背靠住電線桿,腦袋亂晃。

“我還記得你等著那架鋼琴的樣子,你說爸爸快去,然后雙手合十,嘟著嘴望著我?!?/p>

她低下頭,吐。

“還是給錢實際點兒。我餓肚子在街上等你的時候,你管過我嗎?我餓得眼冒金星的時候你在干什么?”

反復有強烈的車燈迎面照過來,晃得我們睜不開眼。我看到她那張哭花的臉上,還有冰碴一樣的淚珠,于是舉起斷指的手,伸胳膊替她擋住車燈,像是投降一樣。

夜風乍起,女兒開始自言自語,全身緊縮,好像她媽媽就在眼前。

“我不是每月轉錢到你微信嗎?你都收了啊?!?/p>

“那個微信號是她自己弄的?!迸畠翰亮瞬聊?,半清醒地笑。

我站起來說我要走了,回去的路并不長,你跟不跟著我?她費力地睜開眼睛,問回哪兒???我說回家。

李夢再度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張不大卻舒適的席夢思床墊上,陽光將棉被照成乳酪色。四周墻壁涂上櫻桃色紅漆,還有漂亮的百寶閣、水晶燈和布藝沙發(fā)。她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老李后,才發(fā)現(xiàn)我正在廚房門口看她。她不敢下床,仿佛生怕這是個一戳就破的夢。

本人擅長煮面,半年可吃下千斤面條,我的糖尿病就是這么吃出來的??墒遣坏貌徽f,我煮的面條確實好吃,我希望女兒能品嘗一下我的手藝。然而她沒有吃早飯的習慣,在自顧自地繞著房間一圈后,她說果然只有三十平方米,而且就一間臥室啊。我說你從小在這兒長大的,不記得了?她說裝修成這樣,回憶不起來了?!爸斑@里肯定是個女主人,還是打算長住的,你把人家趕走了?”

我在肚皮上給自己打了一針胰島素,然后大口吞面,并且把另一碗面也推向她?!拔也粫⒄`你什么好事了吧?”“大人的事情,你懂個屁?!薄翱磥砦掖_實是多余的。你能讓我在這兒住多久?”“看表現(xiàn)吧?!薄笆裁幢憩F(xiàn)?!蔽矣没硌澜乐妫ь^看她?!安惶嵴萘诵袉??”“這可是你提的,再提一次,我立刻就走。”

那些日子我每天給她做早飯,下午和她手牽著手,去自新路買菜,像在對整個世界宣告她回來了。此外我還會給她零用錢,在她開口之前,我終于可以面對面地給她錢了。此外我要躲起來打胰島素,要每天清理她留在地漏上的頭發(fā)團,要記住別碰她任何東西。她則整天抱著指甲油和煙灰缸,窩在沙發(fā)上打游戲,用臟話和尖叫跟朋友聊微信,并且在我叫她的時候裝死。我也給手機下載了游戲,借此可以反復讓她教我,接著我們在游戲里并肩作戰(zhàn)。盡管她總埋怨我不懂戰(zhàn)術,連累她也被同伴奚落??墒菑乃穆裨购屠渎渲?,我居然觸碰到了從未感受過的溫暖,為了這片刻的感受,我有種粉身碎骨的沖動。

我又在對面的半步橋小學,找了一份看管鍋爐房的工作,那里不僅包吃包住,值班室里還有熱水和空調。我有時會住在學校,因為她畢竟長大了,而且我見她時格外注意掩藏自己的身體。別看她總搭配一些夸張的顏色和款式,可她從不穿暴露的衣服,仿佛對各個部位都感到慚愧一樣,這有些像她媽媽。然而到了半夜,我還是會在客廳沙發(fā)上聽見她又在夢里拼力哀求、哭喊救命,可我只能站到她的房間門前,等她或是驚醒,或是繼續(xù)睡去。那是兩個人都備受折磨的時刻。

同時我也感覺到,在給錢和游戲之外我和她幾乎沒有交流。每次在餐桌上我總想和她聊點什么,問問學業(yè),或者你有沒有給你媽打電話,可我什么也不會說,過去的事情更無法重提,一切只能憋在喉嚨里。實在沒辦法,我就用手機放一些鋼琴演奏曲給她聽,直到她終于用筷子敲著碗說:“你省省力氣吧,我真要走了?!?/p>

后來我用鍋爐房發(fā)的工資,買下一架被學校淘汰的二手鋼琴。我獨自把琴卸下車,搬進家里,還沒有擺放好,她就讓我拉回去。我在不解中按幾下琴鍵,指給她看,正是從前那個雅馬哈的牌子,并且示意功能完好無損,甚至音色還很動聽。我還讓她彈兩下試試。沒想到李夢發(fā)瘋一樣對著雅馬哈字樣的標牌連踹幾腳,她歇斯底里地叫喊:“我不想看見鋼琴!我永遠也不想看見它!”接著她在我面前用拳頭、用椅子、用身體狠命地砸向鋼琴,直到她氣喘吁吁地趴在上面,直到那架鋼琴同樣傷痕累累。我本以為那是她的心愿,本以為這架鋼琴是一個好的開始,可是從琴身發(fā)出的震響,是我聽過最悲傷的音樂。我就當這是她為我彈的吧。

“你們?yōu)槭裁匆Y婚?”半夜李夢沒有睡覺,在暗幽幽的冷月光下,她躺床上大聲發(fā)問,像是在念一首詩。

“哦,你媽當年去延安插隊,戶口也轉到外地,返城后她家人容不下她,想落戶最直接的辦法,只能嫁給本地人?!苯涍^塌陷后一般的沉寂,我才有氣無力地回應她,“她被家人趕進一間五平方米的磚房,沒水沒電,還要交給嫂子生活費。那個年代的事你無法理解?!蔽蚁肫鹆撕芏喈嬅妫捯簿驮街v越多。

“她和我第一次見面,就哭著問我能不能盡快定下來。”

“為了戶口,她嫁給了你?”女兒打斷了我的思緒。

“是啊。”我得意地笑,“我記得她當年舞跳得特好,不過她只能降低條件,那年月就是這樣。她不要孩子,我說行,先哄到手再說唄。其實和我比起來,她才是賭了一把。”

“那你們又為什么要我?”

“為了這個房子?!蔽肄D了個身子,沖著她的房間說,“只有把你生下來,這房子廠里才分給我?!?/p>

“所以你們是為了這個房子才要我,而不是什么這房子屬于我?!彼f。

“嗯?”我沒聽明白,“這有什么區(qū)別?”

“我困了?!彼穆曇袅⒓慈趿讼聛怼?/p>

此后她并不怎么稀罕這個家,外出也越來越頻繁,周末甚至還要帶著拉桿箱出行。女兒離開家的日子,我就搬到學校鍋爐房里,守著巨大的熱能設備,看一眼那個不知真假的微信號。我猜想她可能在網吧刷夜,或者回學校念書,或者干脆回到她媽那兒去了。我不定期地回到家里,沒人吃我的飯,沒人要我的錢,只有那臺體無完膚的舊鋼琴做伴。偶爾我會彈響它,令那變了形的聲響在空房間里回蕩,如同女兒酒醉后在自語。因為要等她回來,這里不好再租出去,我每天過來撅著屁股打掃,讓它在整潔中空置、保持原樣。比起從前的流竄和獨處,如今這更像是某種自我懲罰。

終于我第一次打電話給她媽,走運的是正趕上她神志清醒。我問李夢在不在她那兒。她說李夢自己有腿,既然能跑去找你,也能跑到你找不見的地方。我聽了半天沒有吱聲。

“閨女不見了,知道心急了?”她的語調越發(fā)嚴肅,也越發(fā)神經質起來,“你丫早干嗎去了?”

“我每月轉給她的錢全被你收走了吧?”

“怎么著吧?”

“不怎么著,你記得轉交給她就行?!?/p>

“別在這兒充好人了,律師說你的撫養(yǎng)費必須給到我手里!一給我你丫就沒錢,給她就有錢?我警告你,那小白眼兒狼就是一把剛開刃的刀子,她就是過去扎你的!你怎么還沒被她扎死呢!”

“我等著呢,被她扎死我這輩子就圓滿了。”我不等她回擊,繼續(xù)沖著電話冷言冷語,“反正我死了也是和姓李的人埋在一起,沒你的地方。你們家人肯定不要你,你看你到時候埋哪兒吧?!?/p>

“你他媽的不是人……”

我把電話掛了,罵聲卻還在耳邊聒噪。我下意識地舔了舔缺失的門牙,心怦怦跳。

我終于在李夢房間里找出兩張身份證和兩部手機。我整日不再出門,坐在那架的七扭八歪舊鋼琴對面等她。直到她輕輕推開門,放下背包和拉桿箱,走近沙發(fā)推了推我。正午陽光刺目,明暗對比強烈,茶幾上被攤開的身份證件和手機,在沉重的陰影中格外清楚。我問你到底是誰,有實話嗎?她看向茶幾說我未成年,用假身份證,圖個安全。“安全?”我咧開豁牙,眼睛排出黃色液體?!澳阏鞄е哆€他媽不夠安全?”我抓起身份證,像當年甩牌一樣,狠狠扔到地上。她安靜地又撿回去?!拔椰F(xiàn)在告訴你的事,也是這幾天翻來覆去想過的?!薄案銒屩v去!你們兩個騙子能聊得來!”她用力看我,直到我冷靜下來。

“我是‘機構’里的人?!彼捯衾锿赋鲆蓱]和疲頓,手指用力摳著身份證,“這幾年我一直跟兄妹們在一起,有讓我們住的家,有管我們的家長。”像是躲傳染病似的,我站起來看她?!凹议L?你到傳銷組織里認家長去了?”她把身份證放入包內,手卻沒伸出來,似乎準備抽出刀子?!澳氵€是坐下來吧?!?/p>

我大步走向屋門,用力拽開。她坐在沙發(fā)上沒動。

“我一姐姐得了肺癌,我這次來是想在家里做個小分享會,幫她面試新人?!?/p>

“哪兒是你家,傳銷窩點?還是我這里?”我問。

“你說過這房子是屬于我的?!?/p>

這次我無話可說。

“這陣子我一直帶她去看病,聯(lián)系大夫住院,等手術。我和他們相處的時間才是最久的,那種感情更像是親人?!?/p>

“傻瓜!我就是一傻瓜!”我把房門撞上,躬身打起自己的臉?!拔覠崃覛g迎行嗎!我虛心學習!見識見識你們是怎么個親法!”

她頭陷得更深,用力卻輕輕地吐出兩個字:“謝謝?!焙臀⑿爬镆粯?。

那晚來了三個人,算上我們倆,共兩男三女。李夢面部僵硬,全然不像個主人。新人是那個男的,穿藍色襯衫,高大,圓臉寸頭,戴圓框眼鏡。他那鼓起的大眼珠子里,透出反客為主的平靜和堅定。其他女孩有相似的工作和口音,我在網吧見過她們。其中一個頭發(fā)很長,笑容透著虛弱的安靜,病態(tài)畢現(xiàn)。隔著一張飯桌,男人率先開口,談及最近在看弗洛伊德,他說人的整個一生都被潛意識和童年支配,所以要時時刻刻和那個自我抗爭。無論結果如何,過程都很痛苦。為了讓男人加入組織,女孩們完全認同他的話,或者她們本身也沒什么看法。“我是通過面部細節(jié)來判定一個人的,無論是你的表情、吃相,還是你的膚質、皺紋,都會暴露出你的經歷?!痹跓艄夥瓷湎?,男人的鏡片像點著磷火般發(fā)亮,“你們注意過嗎?長期遭受家庭打擊的兒童,兩邊嘴角永遠是朝下的,眼中充滿聽話的無助。這種孩子長大后傷口越來越大,同時舉止里的不安全感和自我否定意識會充斥在潛意識里,甚至是夢中?!蔽铱吹脚畠呵那牡皖^?!八詴险f,人在兒童時期是渴望父親的保護。童年不幸的人永遠帶著灰暗的底色走向外部世界,走向這個你強任你強、不強就滅亡的叢林城市。除非你洗心革面,克服從前留下的恐懼,才能堅信自己能夠成功?!蔽也挥勺灾鞯卣f了個“操”,目光轉向身邊那架舊鋼琴。為了擋住琴身上的裂痕和丑陋姿態(tài),我在上面蓋了一塊淡藍色花紋的毛巾被。

“您覺得呢?”男人問我。

“什么叫洗心革面?什么叫成功?我不知道,對自己有點要求總是對的。不過我也是剛剛發(fā)現(xiàn),令我變強的是我的孩子。”我沒有說“女兒”,因為李夢不讓我說。男人看到了我缺損的手,點頭。

“我每個月同時干好幾份工,送水、看鍋爐房、保潔員,我還考了電工證。為了攢錢,我補個牙都要去外地的黑診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把錢都給了她。這叫什么,是我欠她的?我不知道。我能想到最好的答案就是我不知道。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就是因為有了她,這些年我才能堅持下來。我沒有賭錢,沒有找女人,因為我總覺得她在某個地方看著我。我甚至強迫自己別去打擾她??墒侨绻屛抑?,有誰哪一天在打她的主意?!蔽疑扉_兩條胳膊,在身前比了比肩寬的距離,“我要讓那個人知道,我的家里有一把刀。我對成功什么的一無所知,可是我的家里有一把刀?!?/p>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李夢則看向窗外。我知道我的反常舉動會令這場面試起到負面效果,可我沒有管住自己。男人頗有風度地說這場談話令他很有收獲,他問我們還會不會見面,隨后他又沖我點頭微笑。

“你臉皮真夠厚的?!币估锶胨埃顗粲指糁蓍T對我說,“總共才轉過多少錢,不知道的以為你有座金山銀山?!?/p>

“金山銀山也被你們挖空啦?!蔽掖舐暯锌?,“我連糖尿病都不敢看了?!?/p>

“不如你投資我吧,我是會升值的,我給你養(yǎng)老,我給你買大房子,我?guī)憧床?。”她的語氣高亢且興奮起來。

“還是我?guī)憧床“?!我拿什么投資你?”半天過去,我本以為她睡著了。

“把這破房子賣了吧?!彼Z氣依然高亢,卻失去了那股興奮勁,近似宣示的口吻。

“賣了?”我直起身子,“這可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你舍得嗎?”

“我舍得?!彼f。

“房子賣了咱們住哪兒?”我兩腳鉆進拖鞋,躬身坐在沙發(fā)上。

“住我們家里啊。”

“你們家里?”

“周圍幾個小區(qū),甚至包括清芷園、朱雀門那種高檔住宅樓里,都有我們的機構。而且內部有很多海歸和商務人士,得病的那個姐姐,她還是老家的高考文科狀元呢。”

“得癌癥了還接著干傳銷?”

她沒有出聲,我聞到臥室里飄出煙味。

“你怎么會干起這個?”

“哪個?”她反問。

“傳銷?!蔽艺f。

“還能為什么?錢唄。”

“房子不能賣。”

“隨你的便,反正我得回去照顧那個姐姐,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好。況且我連一個下線都沒發(fā)展過呢,每次都是幫別人面試,眼見一個一個新人,混得比我還好。再說,我走了,夜里沒人犯病,你一個人睡得還踏實些?!?/p>

兩人無話,屋內只能聽見靜電流聲、窗子被風撞擊聲以及隔壁的呼嚕聲。

“我當你第一個下線吧?!?/p>

隨著咔嚓一聲,我抬起頭,看見臥室的門被打開了。

“先交五萬九。”她站出來說。

她對我講起機構是怎么回事兒,他們從不強迫入會,沒有直銷產品,沒有書面文件,每個成員的下線人數控制在二十九個以內,那是法律認定傳銷的界限。然而按照這個模式,下線可源源不斷地交納會費。

“兩年掙到九百萬你就可以撤了。”女兒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臉上露出職業(yè)笑容。

“九百萬?”我看著她。

“九百萬。入會的每一位兄妹都為了這個目標而來,你見過她們?!?/p>

“那你入會這么久,掙幾個九百萬了?”

“我不一樣?!彼拖骂^說。

“你哪兒不一樣?”我繼續(xù)追問。

“你別問了。遲早我要掙到這筆錢,做整形去。”她抬起眼皮,用力瞪我。我把嘴閉上,怕再一個人被她扔在這里。

“其實發(fā)展你也是白發(fā)展,你肯定會成為死人?!彼p聲說。

“咒老子是吧?!?/p>

她搖搖頭。

“發(fā)展下線,更重要的是他有沒有繼續(xù)拉人的潛力。你能為我拉到誰?充個人頭罷了?!?/p>

我沒有說話。

“不過你的錢我只能拿到很少一部分,大頭要往上繳。等哪天你后悔了,我們還有退出機制?!?/p>

“五萬九不至于要命,但也不是個小數。不過怎么還有零有整的?”

“你跟我過去看看吧,有專人給你講解模式?!彼蛄藗€哈欠,頭枕在自己肩膀上。

“你要那么多錢,到底想整成什么樣?”我繼續(xù)問。

她張著嘴,在沙發(fā)上已打起呼嚕。

重新走上自新路時,已是女兒在前,我跟在后。我像是失去雙眼的人,要靠她來領路。從前我以為這里只有賭窩,現(xiàn)在才知道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樓里,都遍布著傳銷人員,乃至整座城市的人都可能進入這張大網里。從前我是賭徒,低頭快步,如今我跟著女兒去找組織,像個精神病人一樣打量著周圍的臉孔,辨別兄妹。我以這樣的方式被重新接納。

很快,我隨她步入一個和我家一模一樣的小區(qū),甚至連單元樓和房間內部都如出一轍。我們好像又走了回來。接著我被介紹給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兄妹,他們和我有著相同的經歷,我甚至還遇到了當年打牌騙我錢的網吧老板!我感覺自己正被扒光衣服,站在他們面前。同時我對這里也毫不反感。

第一輪敘舊和聊感情之后,我被一個文質彬彬的女孩接見,就是李夢那位身患重病的姐姐。她向我講解如何在兩年內掙得九百萬。她說我們這里有人掙到過這筆錢。我笑著問那人是誰。對方說,他是我們的五星級家長。我看著那女孩的臉,她臉色蒼白,吐字講話非常虛弱,這令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話,好讓她省省力氣。

那個周末,我和李夢參加了一場盛大的家庭聚餐,當然我們沒有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她和她的五星級“家長”坐在一起,我則和很多新人吃飯。而那個身患癌癥的女孩,并不在這里,據說她已經住進醫(yī)院了。隔著很多人頭我才看到,她的五星級“家長”居然是那天來過我家的男人。旁邊有人說他叫李強,我這才意識到那天被面試的人,原來是我。吃飯前李夢起頭唱了一首《我相信》,那是我第一次聽女兒唱歌。盡管她唱得有些走調,卻很投入,我發(fā)現(xiàn)在場所有人都把目光對準了她。這令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以至于我這桌不少新人都跟著她唱起來,有些人甚至流下了熱淚。那一刻我心里有些亂了,我本來打算當晚就帶她走的,可當時的氛圍連我自己都大受感動,更不要說,我在李夢臉上看到了從未有過的熾烈情緒。唯一的缺憾是,不論我怎么看她,甚至應和著旋律為她拍手,她也沒有朝我這里看一眼。直到大合唱時,我知道她是故意在躲避我,她把我拉進這里卻要躲避我,我不知道因為什么。

接著在眾人的和聲中,李夢大聲背起會規(guī),那聲音像是在朗誦詩歌,并且在震顫中伴有穿透力。我和其他人一樣邊唱邊哭,又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我在為我閨女哭??奁鼤r我整個人無比分裂,就像當年她媽媽逼我在戒賭和離婚之間選擇一樣。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是否和我一樣也有過這種分裂感,但當時我想到了。

歌唱完畢,那個叫李強的男人站起來,每張桌子都立即安靜下來。李強講起大家聚在這個家庭是來之不易的緣分,他依然穿著那身藍色襯衫,顯得胸肌發(fā)達,表情也和之前在我家的一樣平靜,此刻還多了一些不可置疑的權威氣質。那種氛圍下,很多人都處在強烈的自我陶醉中,所有人也需要去信賴一個賺到九百萬的模范?!澳壳暗男蝿荩綎|湖北的機構越來越多,而且規(guī)模非常健全。我們的很多骨干兄弟姐妹,都跑去那里了?!?/p>

李強的語氣文質彬彬,卻透露出極度的沉穩(wěn)和堅決。他那桌人很多低下了頭,其中李夢是低得最深的一個。她依然在流淚,但顯然和剛才的情緒不是一回事。

“我想讓那些混日子的死人知道,如果不能持續(xù)拉來新人,就好好檢討自己,不要浪費大家的資源。”

我看著李夢,她哭得很傷心。李強后面的話也很難聽,我不知道這個地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剛剛大家還在唱歌,熱血澎湃,如今卻又仿佛要弄死我閨女一樣。那天的飯我一口也沒有吃,因為李夢也沒有吃。

后來李夢一面去醫(yī)院照顧她的姐妹,一面在賣力地面試新人。那個姑娘的肺癌已經進入晚期,她把自己的錢和下線都留給了李夢。李夢也忙得沒有時間再來見我了。我聽到所有新人都在談論她,說那個姑娘有個賭鬼父親,自幼遭受虐待,很多新人甚至會當著面問我,認不認識李夢。他們搖著頭,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們說在機構里多慘的人都遇到過,唯獨這么慘的沒見過。接著不等我繼續(xù)問,他們又說起李夢的爹有多可惡,他們說他簡直就是一個畜生。

我想見李夢,但是這已經很難了,所有的人都在圍著她轉,他們安慰她,同時答應做她的下線。而我,除了交五萬九,得到了一張字據之外,已經被這里的人徹底遺忘。

終于她肯見我了,在我告訴她我要退出的時候。我仔細看了手里那張字據,那上面有承諾退款機制的條款,有認購股份的說明,還有她的親筆簽字。

我們倆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我?guī)哌^護城河沿的拱橋,那邊有一片幽深的樹林。我們面前是紫色的夕陽,寒風凜冽,這種氣氛倒是很適合訣別。

“我要退會?!蔽艺f。

她嘴里叼著煙,深吸一口后,用力吐出,白氣又迅速被風刮散。

“你容我?guī)滋??!彼龜Q著眉頭說。

“退錢?!蔽艺f。

“你逼我?本來你們入會的錢是按股份認購的,退會不退錢是規(guī)矩?!崩顗舨荒蜔┑卣f,“我答應退錢就已經仁至義盡了?!?/p>

我拿出她給我寫的字據,風很大,我必須緊緊地攥在手里。

“你不退錢,我這就把這張紙送到派出所。你剛才那句話,去跟警察說?!?/p>

李夢的頭發(fā)在臉前亂飛,她的眉頭更加扭曲,不耐煩隨之變成委屈,眼含淚滴。

“爸。”

“別。”我說,“在機構里,你是我家長,咱別弄顛倒了?!?/p>

她不說話了,很明顯她有些慌了,或許是在想那個李強交代給她的話。

“這就沒詞兒了?”我問,“這還只是我一個人,如果是你所有的下線跟你要錢,你怎么辦?”

“我要用這些錢去整容?!?/p>

“那不是你的錢?!蔽艺f,“這是一個局,那些VIP五星級家長,早把你們當成背黑鍋的棋子而已。一旦出了事他們沒有任何責任,你才是被推出去的人。”

女兒的嘴唇在發(fā)抖,而且她不再看我,那副表情就像是一個犯了賭癮的人。我知道,這種情況下你想把人從賭桌上拉走,那是不可能的。他會剁下自己的手指,告訴你他永不再上賭桌,但是求你讓他把這局賭完。

在一輛房車里,我見到了李強。他說上次見面他是客人,這次他來招待我。

我告訴他,我不可能再讓李夢離開我,或者說眼見她墮入懸崖而無動于衷,我不可能就這樣算了。

“我完全理解?!崩顝娫谖颐媲暗沽艘槐瓱岵?,誠懇地用那雙大眼睛看著我,“您想怎么做?”

“我要立即帶她走?!蔽覜]有碰那杯茶,因為我感覺整個身體都硬邦邦的。

“我不反對。其實李夢對于我們并沒有太大作用?!崩顝婞c著頭,不好意思地淺笑著,“好像是她更需要我們似的?!?/p>

李強見我沒有任何反應,語氣和表情也只好鄭重起來。

“不過您知道很多錢過了她的手,而且也都是她和下線對接。包括得癌癥去世的那個女孩,整條線的人和錢都交給她了?!?/p>

“我知道,我要找你談的就是這個。”我緊接著說,“包括字據?!?/p>

“其實不必談什么的,她只要把錢退回來就可以了?!?/p>

“我會把錢退回來,我想知道,你們有沒有什么保障措施,能讓她永遠不再重蹈覆轍。她說她死都要留在這里。”

“這你就為難我了。”李強笑了,“不過那種話是我們常會掛在嘴邊的。”

李強看著我那只缺損的手指,那上面已經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甚至還泛著光。

“李夢當初是主動入會的,她講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當初我之所以讓她加入,和您今天的想法差不多。我其實是想幫她?!?/p>

“幫她?這些字據是能要她命的?!蔽矣媚侵粴埰频氖郑贸隽思垪l,“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讓她簽這種東西的,反正如果她有麻煩,我會從你的樓上跳下去。死也要臭死你們?!?/p>

李強斜著眼看我,臉上有些輕蔑的神情。

“這里沒有麻煩?!彼鋈挥中ζ饋恚斑@里只有家人。”

我站了起來,去推房車的門,李強卻告訴我,門在身后,我走錯地方了。

之后我把自信路的房子賣了,一部分用來還給李強,另一部分用于我和李夢的生活。她做好了去做整容手術的準備,但是從機構里出來后,情緒上顯得非常低落。就和我當年試圖戒除賭癮的狀態(tài)一樣,因為她那個夢幻的九百萬,徹底消散了。沒有新人再讓她帶,沒有模式需要她去講解,也沒有一筆又一筆的會費轉到她手里。有的只是不停歇的騷擾:他們問她,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拿到自己退會的錢。這里面有些是李強不搭理的,有些是拿到錢后想再敲她一筆的,因為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有那張字條。那些曾經在一張桌子上和她吃飯、淚流滿面聽她講述自己的兄妹,那些和她一起高唱《我相信》的兄妹,如今不斷地換手機號,追問她什么時候還錢。

她不敢再出門,不再開口講話,這時候連我都相信,整容對她來說興許是個轉機。她整成什么樣子已不重要,只要那些人不再找得到她,畢竟她還年輕,只要能找到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就算我們互不相認也沒什么。那段日子對我們兩個來說都非常難熬,我整天都在想象她會變成什么樣子,甚至連夢里都會出現(xiàn)許多陌生的面孔,他們管我叫爸爸。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整容醫(yī)院已經聯(lián)系好了,不過術前談話醫(yī)生需要見家屬。我對此無法拒絕,老實講我沒想到自己這么大歲數還要經歷這些事情,我必須裝傻充愣,對自己說這種事如今再正常不過了。我甚至想到了她整張臉包扎著紗布、躺在病房里的樣子。

我被李夢領到了整容醫(yī)院,那里有很多面部浮腫、表情冷漠的女人,各個年齡段的都有。我和她一起走進一間醫(yī)生辦公室,看到里面坐著李強,他穿著白大褂,照舊為我倒了一杯茶。我一直站著,沒有坐,也沒有喝什么茶。我想剁了他,那個念頭就像一個高壓鍋似的狠狠罩住我,可能在一個我都吃不準的時刻,我會撲過去。

李強讓李夢去手術間等他,她聽話地離開,出門時都沒有看我一眼。她看起來就像是個執(zhí)行口令的機器人。我那時候感覺李夢已經不在了,或者說,她根本就不是我女兒。

李強告訴我,他的本職工作是一名整形醫(yī)生。我問他想對李夢做什么。隨后他從桌子上拿出了手術通知書,那上面有她需要整形的地方,以及手術操作時需要的器械,還有意外風險。我在上面看到李夢并不是要整容,她的手術部位在胸口。

“這是什么手術?你到底要對她做什么?”我問李強,因為我感覺到,有些事情需要他來告訴我。

“李夢這里曾經遭受過外傷,一直留有疤痕,所以這次手術是要植皮,這是疤痕修補手術?!?/p>

我反復回想,實在想不起當年我傷害她的畫面,但我也不能肯定那不是我做的。因為我賭輸后喝醉了酒,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也不稀奇。

“你看過她的傷口嗎?”我問。

李強注視著我,點頭。

“你簽了字,我就去給她做手術。之后她就可以再也看不到那個疤痕了?!?/p>

我獨自站在醫(yī)生辦公室里,捧著那份手術通知單看了又看。此時李夢已經躺在手術臺上,而她的包里,手機聲依然鏗鏗作響,那是她的兄妹們仍然在催促或者威脅她還錢的電話。

常小琥,男,北京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收山》、中篇小說《琴腔》,有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上海文學》《山花》等刊物。曾獲臺灣華文世界電影小說首獎、《上海文學》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紫金文學之星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