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里的孩子》:熱鬧戲謔中的“異化”針砭
作家舉重若輕,以夸張、幻想的方式放大問題,以科幻的方式與當下生活拉開距離,熱鬧戲謔中蘊含著深刻的未來思索。
人類的異化,往往可以借助幻想、夸張、變形的手法實現(xiàn)更深刻的聚焦與揭示,就像卓別林的《摩登時代》、卡夫卡的《變形記》?!妒謾C里的孩子》同樣借助幻想、夸張、變形達成了一種具有黑色幽默滋味的現(xiàn)實針砭。同時,作為一部幻想兒童文學作品,它巧妙地在思維“定勢”中演繹了多次反向度的處理。
《手機里的孩子》,周昕/著,大連出版社2021年1月第一版,30.00元
《手機里的孩子》所表達的主題,并非是當下成人常常掛在嘴邊的諸如“現(xiàn)在的孩子啊,就知道玩手機”之類的成人訓誡,而是恰恰相反,將調侃的矛頭指向了成人。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是一個成人世界淪陷于手機而不自知的時代,人類拯救的希望,像許多科幻小說那樣落在了未來、落在了孩子的肩上。因而,《手機里的孩子》是一個孩子拯救成人的故事,是一個以科學幻想展開幻想邏輯、以科幻思維尋求未來方案的幻想兒童文學作品。
作品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針砭意義,又秉持了兒童文學的寫作視角,以童心抽離了復雜,以夸張中和了沉重。作品一開篇,成人就毫無底線地沉淪在手機構筑的虛擬世界中。這個世界里,滿街都是走路不看路的人,開車刷手機的人。7歲女孩小順的爸爸沒爸爸樣,一邊奪手機一邊沖女兒大叫“你再不拿過來,我就要死了”;媽媽沒媽媽樣,抱著手機刷小視頻忙著為他人哭笑,顧不上看自己的孩子。小順的陪伴者只有一只有超能力的企鵝阿呆。作家善于用細節(jié)呈現(xiàn)思索,呈現(xiàn)虛擬世界對人的種種異化。許多現(xiàn)實生活中可見的場景都被作家收入作品加以“放大”,雖未多做闡發(fā),卻意味深長。上班要遲到的媽媽發(fā)現(xiàn)沒帶手機仍然沖回家,因為一分鐘看不見手機就會焦慮。走路刷手機險些命喪車輪的行人已經喪失了恐懼的本能,“面無表情地繞過汽車,繼續(xù)低頭看著手機往前走”。小順過生日,爸爸媽媽的行為也極為諷刺,吃飯先“擺拍”,秀蛋糕,秀孩子,等著朋友圈點贊,與身邊的小順反而沒有互動。作品中的多個人物也具有典型性,如“甄誠”,一個手機成癮的學生族,由優(yōu)秀到怠惰,借助手機編織謊言,曠課,缺席各種活動,足不出戶,吃飯靠外賣。手機已無孔不入地滲透在人類生活,甚至以一種精神依賴的方式“植入”了人類世界。手機以科技改變生活的意義無可厚非,但它對人類時間、意志品質、真實社交、情感互動的殺傷力也著實應該引起高度的重視。
作品對時代病癥夸張的、漫畫式的簡筆勾勒,將手機這種科技產品對人類的悄無聲息的“入侵”放大、超前加以呈現(xiàn),調侃戲謔中有黑色幽默的滋味,凸顯出現(xiàn)時代的憂患思索。孩子判斷,這是“病”! 得“治”! 這讓人聯(lián)想到百年前魯迅《狂人日記》中喊出的“救救孩子”。手機依賴對孩子、對人類未來的傷害,可謂溫水煮青蛙,懵懂不自知。作品此處呼吁的,是“救救人類”!
對這樣一個現(xiàn)代病癥的拯救,作品沒有選擇正面“剛”,而是以少兒科幻的路徑做邏輯承載。作品為“手機依賴癥”做假想賦形,讓它成為一種被人為操控的、投向人類的新型病毒。多部科幻小說曾假想人類被未來科技綁架,并常常呈現(xiàn)為機器人與人類的沖突。這部作品中,則是由科技產品手機入侵、綁架人類精神。小順和阿呆到“手機重癥研究中心”尋求治“病”的辦法,誤點了胖老頭“胡比特”手機上的黃色笑臉圖標,被吸入了他制造的霸王龍手機的虛擬世界,也卷入了這位科學狂人的瘋狂計劃——“一個”中。胡比特在“一個”編程時注入的Q元素編碼替代了人類的親情?!耙粋€”的隱喻大有深意。這個程序能隨心變換,滿足人的任何需要,能吞噬其他程序平臺,還能占領其他手機,逐漸達到多樣態(tài)的“眾人”泯滅為“一個”,胡比特則通過“一個”連成的隱形能量網,控制所有人的精神。作品中有句話,“一個就是手機,手機就是一個”。是的,這個將可能統(tǒng)治全人類的、野心勃勃的胡比特,實際上正是人類對手機的過度依賴。它最終可能導致的,是人類的獨立思考能力在手機架構的虛擬世界中的淪陷,是精神獨立的淪陷。
作品呈現(xiàn)了一個非常巧妙的設計:當小順與阿呆所在的手機撥打給其他人(且說真心話)時,他們就會瞬間移動到對方的手機里。于是,從爸爸的手機到老師的手機,到老師的網癮弟弟甄誠的手機,到艱難謀生的外賣員明麗的手機,結識患有肌萎縮癥的小女孩“盛開”,到白領精英女孩Cathy的手機,目睹她人前的颯爽和人后的疲憊與焦慮,串起了立體的、五味雜陳的當代生活人物群像。這個穿梭過程,包括最終摧毀胡比特陰謀的途徑,都是以兒童文學的形式去呈現(xiàn)的,作家構思了一個游戲世界的場景,以充滿想象力和趣味性的描寫逐步推動問題的解決。作品也始終把控了充滿童趣的表達,孩子小順與呆萌企鵝阿呆、9歲男孩牛小樂、女孩盛開組成了“不要一個別動隊”,在一部部手機的跳轉中遇到各樣的手機守護精靈,童心巨嬰的大恐龍,快人快語的小蜜蜂等,一路輾轉尋找摧毀“一個”、逃出手機世界的辦法。
孩子們意識到,需要找到一個對手機完全免疫的人才能制衡這個手機病毒。他們進到過大學教授、大明星、病毒學專家、警察、甚至反恐特戰(zhàn)隊隊長的手機里,卻沮喪地發(fā)現(xiàn),竟然找不到手機的免疫者,老人們也對手機越來越著迷,連嬰兒也不能幸免。作品的現(xiàn)實內核再一次凸顯。
如此困局中,作家為“不要一個別動隊”尋找到的突破口是“親情”,是尋找到人和人之間的“真實”聯(lián)系?;加屑∥s癥、無法玩手機的盛開成為那個能夠聯(lián)通手機內外的關鍵人物。盛開對自己這樣一個重癥在身的人能擔重任大惑不解,小順卻叫到:“不! 不! 盛開,現(xiàn)在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最健康、最最最強大的人!”顯然,這也是頗為巧妙的戲謔,意在對精神病癥的反思。
當然,作為一部兒童幻想文學作品,《手機里的孩子》的結局是溫暖的。孩子們在成人的幫助下戰(zhàn)勝了科學怪人,粉碎了手機依賴與控制陰謀,喚醒了民智。尤其值得稱道的第三個反向度處理,在于作家并沒有局限于構思一個“閉環(huán)”的故事,而是在取得“勝利”基礎上,繼續(xù)展開了遞進式的反思。
尾聲處,作品以典型的科幻方式解決了后續(xù)矛盾:宇航員們在外太空的時空條件和全腦仿真理論支持下,將困在霸王龍手機里的孩子們解救了出來。當宇航員和孩子們在遙遠的替代星球“桃源星”遠望美麗的地球時,作品開啟了面向人類未來更深層次的思索:人類致力于未來星球的尋找,太空大移民的設想,但是,守護我們所擁有的,是否才是最好的選擇呢。由此,作品對人類家園的思索,既觸及了精神的家園,也觸及了物質的家園。它們與作品中一筆帶過的老師課堂上的“拯救地球”主題遙相呼應,也為阿呆形象定型為瀕臨絕境的南極企鵝達成了內在的關聯(lián)。
可以說,《手機里的孩子》堪稱以兒童文學、以幻想介入現(xiàn)實的典型之作。作品緊密、犀利地切入了現(xiàn)實生活與問題,將沉淪于手機的何止是孩子這一嚴肅命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作品中隨處可見真實的手機依賴的生活場景,“一個”的傳播也顯然印有2020年新冠疫情匪夷所思的傳播印記。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問題,作家舉重若輕,以夸張、幻想的方式放大問題,呈現(xiàn)故事,以科幻的方式與當下生活拉開距離,給予未來的審視,熱鬧戲謔中蘊含著深刻的未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