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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刊》2021年9月號上半月刊|敬文東:縹緲
來源:《詩刊》2021年9月號上半月刊 | 敬文東  2021年11月04日08:03

代表作

縹緲

我無法深入這首縹緲的詩

有評者說三千里哀愁是此闋

可我的手指觸不到這哀愁

滋生的土地。三千里遠程上

草在哪里,伊人傍水而居

水在哪里,午間仍在鋤禾

禾在哪里,農夫在哪里呢

這詩縹緲得像嫦娥的紗巾

少男少女們都熱淚滿面了

五千年前我哭過,五千年后

胡須似冰雪染過的白茅

有鳥在這里孵雛,有螞蚱

在預示冬快近雪快下了

這首縹緲的詩我無法深入

我只會站在田里任詩滑過

用手除草,提水灌苗

伊人立在井旁用眼睛

梳理我的胡須,梳理我的臉

如同梳理龜裂的黑地

 

新作

必然性

重讀舍斯托夫,我再一次驚訝于

他對必然性和雅典的仇恨。沒錯,

 

雅典和必然性是一伙的。它們堅信

二加二等于四,從不額外要求“別的東西”。①

 

這不免讓我聯(lián)想到

中國的道理:

 

理乃必然,道卻多變。

道存乎于我們的踐行之中。

 

當凱風自南,當日上三竿

我在書房靜坐、喝茶,無所用心地

 

瞭望窗外。我看見零零散散的同類

在忙于干祿,或者為止住鼻血

駐足路旁,仰面望天。

 

舍斯托夫篤信的上帝解釋不了

這些瑣碎的行為;它們?yōu)闈h語所造就

唯漢語的教誨是從

不知上帝為何物

 

我端茶,我依窗而立,

我看見一個沿街奔跑的

小姑娘,劉海在搖晃。我暗自

為她點頭、喝彩,多么希望她

不要摔跤,但也不要停頓。

 

面對那片老人般慢悠悠落下的樹葉

我吐出了一口長氣,活像樹葉

飄落時畫出的弧線

暗合于樸素的道理,為漢語(而非雅典)

所寵幸。

注: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的主人公對著“二加二等于四”大聲喊“不!”并要求“別的東西”。這一人物的這一行為受到了舍斯托夫的激賞(參閱米沃什:《站在人這邊:米沃什五十年文選》,黃燦然譯,廣西師大出版社,2019年,第286頁)。

 

草,燕子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在試圖掙脫

地心引力,向虛無主義的夜空生長。

它確實有值得贊揚的

意志。何況它從不嫉妒展翅就能飛翔的

燕子;何況它甘于從命運中

汲取糖分、多巴胺和蛋白質。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暗自羨慕

燕子將飛而未翔的

那一瞬。那是多么優(yōu)雅的一瞬!

那是連嘆息都配不上的一瞬!

那是一瞬后再也沒有的一瞬!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能率先覺察到

風的秘密、風的運勢和風的善惡。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

也有資格祈禱:

 

唯愿燕子滑翔時得到風的贊助

唯愿燕子將節(jié)余的力氣,

用于傾聽萬物在夜間

發(fā)出的拔節(jié)聲。

 

凋零

君子居易以俟命。

——《禮記·中庸》

這是深秋的上午,陽光明澈,

照進了我幽閉多時的書房。

 

在所有形式的心境中,我選擇

寧靜。我有滄桑的口吻。

它不悲傷,只浸潤

飄忽的心事——

 

比如:我正在默念的親人;

比如:我琢磨很久,卻未得其門而入的

山楂;

比如:一件隔夜的往事,拒絕向我

敞開小小的入口,讓我無法

和曾經的場景再度聚首。

這都出自它微不足道的

善意。

 

現(xiàn)在,我干脆

站起身來。深秋的光線多么

清澈。它有醇厚的回甘

它從來不是二手的。它讓

萬物和我獲得了一年中

最好的姿勢和心態(tài):

不急,不躁,安于凋零

安于被遺忘。

 

一年將盡

洗去砧板上最后一點污漬,又是

一年將盡之時。那污漬

是給上學晚歸的女兒做菜時

留下的瑕疵。

 

它不是污點,它不過是

生活的嘆息,傾向于轉瞬即逝

我在心中暗自唱了個肥喏,鄭重地

為它送行。

 

它剛走,女兒的短信即來:

“我已到紫竹橋,你可以開始炒菜?!?/p>

無用的書生旋即分蘗為有用的廚師,

油鹽醬醋、姜蒜蔥花

 

爆炒、生煎和提色。

盛盤完畢,鑰匙入孔的聲音

響起,女兒像一陣輕風

吹散了她臉上凍僵的紅暈。

 

一年將盡之時,餐桌上

有熱氣騰騰的回鍋肉,還有

西紅柿雞蛋湯,像是唱給新年的

肥喏。

 

鄰居

當我收到你的信,秋雨下落了

在地球另一面我同樣的位置

收到信的是位金發(fā)姑娘還是棕面小伙?

他們是在痛哭呢還是高興得揪頭發(fā)?

其實我們都是鄰居,告訴我

你的屋離他的屋要近些

要不現(xiàn)在就打開你的門

讓他進來吧,你們好生長談

反正秋雨已經在下了

在另一間屋子里

我聽得見你們的竊竊私語

 

房間

最好的房間只需要明亮:

在狹窄的空間里,堆滿書

新鮮的思想被照耀得像串葡萄

頭垂向大地。一場酣笑后

一場痛哭后,彎腰拾起的

那詩句啊暖烘烘恰如晨霧中

一枚枚秋楓,含蓄凝練恰如

這狹窄的小屋。記住,房間

倘若主人帶著傷痕歸來

伸出你的手吧一一撫平

倘若主人荷鋤出去,房間

用你的門盼他,永遠不要關上

恰似一張巨口聲聲呼喚讓禾苗長高

倘若主人坐在桌前天天寫詩

房間,請安靜,只允許靈感光臨

只允許把你地上的土斟在靈感里

倘若主人疲倦了呢

房間啊,伸開你古老的溫柔

讓這最厚實的床,供他們酣眠

當鼾聲雷起,那天又快亮了。

 

詩札記

敬文東/文

只要是用文字寫出來的東西,不管它叫詩歌,或者叫小說,實際上和現(xiàn)實已經有了相當大的間離。事境一旦進入語言空間,本身就是一種虛構。在這個意義上,我不大相信這個世上存在一種叫現(xiàn)實主義的東西。這樣說,并不是不承認寫作和現(xiàn)實有關系,而是說,現(xiàn)實內容通過怎樣的變形進入到寫作當中,寫作通過自身如何對現(xiàn)實做出呼應。任何寫在紙面的“現(xiàn)實”,其實都是人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前一個打引號的現(xiàn)實只是后一個實存的現(xiàn)實的某種征候。

但這不是一般的征候,而是一種“意見的征候”。我贊成臧棣對“向最高的虛構致敬”這句話或這個觀念所做出的表彰。所謂現(xiàn)實和詩歌的關系,其實就是詩歌如何通過虛構從而表達對現(xiàn)實的看法。不存在必然真實的現(xiàn)實,只存在真實的看法。這種看法,說成是價值虛構也好,說成是對生活的意見的某種征候也罷,總之是對現(xiàn)實的評價。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它對、或者只對做出這種評價的人來說才是真實的。這種堪稱唯一的“現(xiàn)實”(即打引號的現(xiàn)實),能夠給我們提供對所謂真實的現(xiàn)實足夠多的參考作用和警示作用。

一個詩人進入現(xiàn)實有許多途徑,就中國當代詩人來說,孫文波有孫文波的途徑,那就是他所宣揚的“經歷過什么就說出什么”;臧棣有臧棣的途徑,那就是對“生活表面”的著力陳述,帶有某種虛幻的色彩、“思辨”的色彩;西渡有西渡的途徑,那就是骨子當中對幻美事物和幻美本身的接近;朱朱有朱朱的途徑,邁著一種輕的、擦著事物身邊晃過的步子。所以我相信博爾赫斯的一句話:我沒有任何必要向任何人證明我是一個阿根廷人(因為他是阿根廷人)。仿照這個口氣,我在這里似乎也可以說:既然我們的詩人生活在現(xiàn)實之中,也就沒有必要向任何人強調他寫的詩是現(xiàn)實的或者是有關現(xiàn)實的。

詩人介入現(xiàn)實,是為了理清現(xiàn)實,把雜亂無章的現(xiàn)實條理化,為它們編碼,為它們取名字,以期給我們帶來安全感?,F(xiàn)實通過詩人的書寫,才能成為一種可被人們把握、可被人們認識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