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弗蘭納根:他以一己之力為塔斯馬尼亞提供了聲音
澳大利亞的南端有一座叫做塔斯馬尼亞的島嶼,距澳大利亞最近的陸地還有一百公里,作家理查德·弗蘭納根出生于這里。在塔斯曼尼亞土地上居住生活的,要么是流放犯的后代,要么是原住民的后代,弗蘭納根的家鄉(xiāng)在一個采礦小鎮(zhèn)上,鎮(zhèn)子在一大片古老的熱帶雨林中間,鎮(zhèn)上大概有八百人。
如此強調(diào)弗蘭納根的出生地,因為這是一個遠離世人之地,講述它就有了一種特殊的意味??ǚ蚩ǖ摹对诹鞣诺亍分?,一個旅行者到流放地參觀行刑表演,這里有一臺殺人機器,執(zhí)行刑罰的軍官帶領(lǐng)旅行者參觀對一個士兵的行刑表演時,這個本來的執(zhí)法者卻用殺人機器親手殺死了自己。當看到這本書時,弗蘭納根不禁想起了從小到大生活的這片土地以及他們所經(jīng)歷的事情,這里同樣是流放之地,流放犯和原住民的后代經(jīng)歷了種種苦難而深受影響,在他之前,從來沒有人會描寫塔斯馬尼亞的生活,沒有人去描寫他們生活中的悲與喜,起與伏。于是,弗蘭納根決定為塔斯馬尼亞提供一種聲音。
1994年,弗蘭納根寫下了處女作、長篇小說《河流引路人之死》,16歲時他輟學(xué)回家當了一名河道導(dǎo)航員,小說正是以這段經(jīng)歷為背景,描繪一位河流引路人在塔斯馬尼亞富蘭克林河里的激流中船只傾覆、溺水而亡的故事。溺水的彌留之際,記憶隨著湍急的水流旋轉(zhuǎn),生出層疊幻象,在河流引路人眼前匯成無數(shù)斑斕的漩渦,視線沿一圈圈擴散的水波望去,他看到了他、他的父母、這片土地上他所有的族人活過的生命。透過河流引路人的眼睛,講述了塔斯馬尼亞作為流放之地的悲慘歷史,殖民主義者對大自然和塔斯馬尼亞島原住民殘酷的踐踏蹂躪。如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所言,“透過主人公意識擴張與收縮的棱鏡,弗蘭納根把個體的私人故事與其祖輩傳承、與塔斯馬尼亞的神話歷史緊密綁縛。”近日,弗蘭納根的這部處女作由新經(jīng)典引進出版,這也成為《深入北方的小路》后他被引進國內(nèi)的第二部小說。
事實上,弗蘭納根的祖父母并不識字,只有父親是家里唯一接受過非?;A(chǔ)的學(xué)校教育的人。父親對文字的美感和魔力有著非常強烈的感受,在他看來,人如果有機會接觸到文字,會是多么自由和超然,人可以用它來窺測宇宙。這讓弗蘭納根幼年時就有了“當作家”的想法,“那些世代識文斷字的人可能已經(jīng)失去對這種自由、超然之力的感觸,但我從父親那里得到了它。文字對我來說就像一張魔毯,把我從這座小島上帶到了遠方。”
弗蘭納根欣賞威廉·??思{、卡夫卡、馬爾克斯、博爾赫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等作家,在于這些作家給予了他寫作上很深的影響。在談及卡夫卡時,他說卡夫卡給了他一種寫作的啟示,“有時候你要揭露現(xiàn)實的時候,未必需要從現(xiàn)實的角度出發(fā),有時候用非現(xiàn)實的角度來寫,其實能更深刻地揭露現(xiàn)實。”由此不難理解,在《河流引路人之死》中,弗蘭納根為何將故事以一個溺亡者的視角展開,整部小說也像是一個語言萬花筒,夢幻、故事、傳統(tǒng)、歷史在這里逐次呈現(xiàn),魔幻而又現(xiàn)實。
而對于??思{,弗蘭納根認為,他給自己最大的震動是他對于那些小人物的描寫,“哪怕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那些人物,在他的作品中,都展示了非常豐富的內(nèi)心以及復(fù)雜的情緒,都保留了尊嚴。”同時,福克納和他還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南方人,??思{來自密西西比,當時在美國也是一個不太受重視的地區(qū)。所以當我讀到和我有類似背景的??思{的作品的時,我發(fā)現(xiàn)原來我也可以像他一樣描述我的生活。”而??思{描寫人物內(nèi)心活動、人物語言對白時呈現(xiàn)出的一種詩歌的韻律感,這種韻律感又寫得不那么刻意,和我們生活中的語言也有很多的共通之處,也讓弗蘭納根對于自己小說的語言更為斟酌,他善于深思、審慎、精確的風格在他的寫作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小說敘述的分寸和節(jié)奏的把握上尤為顯著。
2018年,弗蘭納根來中國參加第十一屆澳大利亞文學(xué)周,曾與作家余華展開一次對談,圍繞的是他獲得布克獎的作品《深入北方的小路》。小說以泰、緬交界處的死亡鐵路為背景,以弗蘭納根父親的經(jīng)歷為原型,雙線講述身為俘虜?shù)陌拇罄麃嗎t(yī)生多里戈·埃文斯,白天竭力營救手下的士兵,晚上獨自一人時追憶生命中唯一一次愛情。戰(zhàn)爭過去,他卻再也不會與人分享,也不懂如何去愛。布克獎頒獎詞說,“文學(xué)的兩大主題是愛與戰(zhàn)爭,《深入北方的小路》正是這樣一部關(guān)于愛與戰(zhàn)爭的巨著。弗蘭納根用其優(yōu)雅的文字敘述了一個充斥著罪惡和英雄主義的故事,將東方與西方、過去與現(xiàn)實相連?!?/p>
余華則細述了這部小說的好處,“主要人物都在第一章的回想或者是那種恍恍惚惚的回憶里出現(xiàn),讀第二章以后,這個故事一下子打開了……讀完以后,又重新回來讀第一章,我覺得第一章就是他一直想打開的這個小說的門,作為一個作者,他要打開一個長幅,看看他的路通往什么地方?!倍诘谌轮?,弗蘭納根寫澳大利亞的故事,描述修死亡鐵路中饑餓、疾病、瘟疫流傳等各種各樣生活,“從弗蘭納根選擇寫什么,他怎么又把那些東西表現(xiàn)出來,你就知道那個家伙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作家?!?/p>
這與弗蘭納根的自述可以做一番對照,“在我最開始寫作的時候,以為寫東西必須要有很好的寫作技巧,要有非常高深的寫作功力。但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在寫作上還有更重要的因素。任何成功的作家,他們是通過他們的言語,他們的作品傳達出了他們的內(nèi)心。說起來容易,但是實際上做起來很難,很多作家并不能真正地以他們的手寫他們的心。每一個作家都會經(jīng)歷這樣的一個過程,試圖探索怎樣真正呈現(xiàn)他們的心聲?!?/p>
英國文化協(xié)會曾如此形容弗蘭納根:“弗蘭納根的作品是對塔斯馬尼亞、對口述傳統(tǒng)故事的贊歌;是對常常被故意忽視的、失落過去的愛意再現(xiàn);是慶祝,是安魂曲,是對諸多沉默的憤怒;它充滿了對這片土地的深情,就對澳大利亞知之甚少的人來說,是一種大開眼界的感覺?!弊浴逗恿饕啡酥馈菲?,他就書寫出塔斯馬尼亞的泥土、氣味、炎熱和血液,書寫那些被席卷而去的無名者、那些看似要被壓垮的、默然不語的人,書寫他們的尊嚴和意義。如余華所言,“弗蘭納根已經(jīng)是當今在世作家中杰出的一位,他寫下的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的故事,他家鄉(xiāng)的故事,已經(jīng)在當代世界文學(xué)里占有了不可或缺的位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