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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3期|張映勤:你幸福嗎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3期 | 張映勤  2022年04月02日08:29

天氣熱得厲害,時值盛夏三伏,還不到上午十點鐘,太陽已經(jīng)高高地掛在天上,熾烈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天氣這么熱,街上的人卻并不見少,開車的、騎車的、步行的,像漂在河上的草芥緩緩流動。這里是省城的中心,又臨近大醫(yī)院,街上車來人往,并不會因為天氣的炎熱而減少流量。

如今城市最熱鬧的地方莫過于醫(yī)院,樓里院里擠得到處是人。丁藝山出了住院部,到存車處交了四塊錢存車費,取好自行車準(zhǔn)備回家。他在醫(yī)院守了老伴一夜,存車過夜,費用加倍。他每天都為這幾塊錢的存車費心里糾結(jié)?,F(xiàn)在到處是監(jiān)控探頭,到處有共享單車,丟車的幾率大大降低,可他還是不放心。畢竟自行車要在街上放一夜,這些年他丟車丟怕了,前前后后丟了不下十輛,自行車存起來心里才踏實。可四塊錢存車費讓他多少有點心疼。他記得,小時候存一輛自行車才二分錢,如今漲了一百倍,好多東西都漲了一百倍,和過去的日子一比較,丁藝山花錢總是精打細(xì)算,縮手縮腳。一方面是因為收入低,他的退休費有三千多,老伴的還不到三千,兩人加起來有六千塊出頭,這點錢,在省城過日子也綽綽有余。節(jié)儉成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和收入多少關(guān)系不大。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最近遇到了難題,半年前老伴查出了重病,肺癌晚期,天天吃藥,時不時地住院治療,鈔票像流水一樣送到醫(yī)院,勢頭似乎不可遏止。最近,老伴的肚子又腫得像身懷六甲的孕婦,必須要住院抽取積液。費盡周折,老伴終于住進了醫(yī)院,丁藝山天天陪伴照料,家里、醫(yī)院兩邊跑,忙得像只沒頭的蒼蠅,年近七旬、本就消瘦的他如同風(fēng)干的水果,累得人都變了形。

老伴身體一向很好,在丁藝山的印象中,結(jié)婚四十年從未看過病,平時有個頭痛腦熱的小毛病大多是吃點藥扛過去。沒想到這一次一得病就得了個大的,不僅是肺癌,而且一查出來就是晚期。獨生女兒住得遠(yuǎn),外孫子還在上幼兒園,負(fù)擔(dān)也很重。丁藝山責(zé)無旁貸沖在一線,成了家庭主力。他心疼閨女,盡量讓她少跑。平時老伴兒在家里還可以,丁藝山買菜做飯干家務(wù),照顧病人,忙得不識閑,但是在家里畢竟能睡個安穩(wěn)覺。住了院則不一樣,白天跑各種手續(xù),交費、檢查、買藥、打飯……晚上還要守夜盯著輸液。不僅疲乏、勞頓、心煩,關(guān)鍵是睡不好覺。單間病房沒有床位,就是有也住不起。丁藝山就租了個折疊床在病房將就著睡。女兒看著心里不忍,多次提出要請個護工,錢由她來出。丁藝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請個護工一天要二百大幾,不是他們這種家庭能承受的。再說,他也不可能讓女兒負(fù)擔(dān)費用,女兒兩口子收入都不高,要付房貸、要養(yǎng)孩子,日子過得拮據(jù),平時連輛出租車都舍不得打。

早早起來,給老伴洗漱、打飯,等醫(yī)生查完房,丁藝山陪著老伴到住院部對面的門診樓做了檢查。如今的醫(yī)院,甲醫(yī)院不承認(rèn)乙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住一次院,所有檢查都要重做一遍,東院西院,樓上樓下要跑好幾處地方,不僅重復(fù)花錢,而且折騰病人和家屬。到了醫(yī)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憑醫(yī)生的擺布。丁藝山每天惹一肚子氣,強壓怒火,無處發(fā)泄。一番檢查過后,他又拿著醫(yī)生寫好的處方單子,買好了外購藥,這才準(zhǔn)備回家睡一覺,下午還要買菜做晚上的飯。

天熱,煩燥,缺覺,疲憊。丁藝山感覺腦袋發(fā)木,到了十字路口,他心神不定,琢磨著這一天的時間安排,眼見前面的紅燈,不知不覺自行車已經(jīng)越過停車線三四米了,正待他要返身往回走的時候,前面的警察叫住了他。

“喂,大爺,說你呢,過來,過來?!比缓缶煊檬忠恢?,讓他把車停在路邊。

丁藝山想扭頭就跑,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把車推了過去。

小警察挺有禮貌,向他敬了個禮:“大爺,請您出示身份證?!?/p>

身份證隨身帶著,在醫(yī)院辦各種手續(xù)離不了它。丁藝山小心翼翼地從褲子口袋掏出來,畢恭畢敬地遞過去。

警察接過身份證,看了一眼,攥在手里。

“大爺,想什么呢?闖紅燈了知道嗎?”

丁藝山連忙解釋:“對不起,對不起。家里有人住院,心里著急,一走神,沒注意?!?/p>

警察低下頭,一邊說一邊拿出小本撕下一張小票。

“有急事也不能闖紅燈呀,出了事多危險!”說著,將小票遞給他。

“按規(guī)定,罰款五十元,以后多注意吧。”

丁藝山一個勁地作揖,不停地檢討賠不是。

“保證以后再也不犯了,饒了我這一次。出門急,我身上沒帶這么多錢……”

“沒關(guān)系,手機支付也行,或者回家去取錢,到時候來換身份證?!本燹D(zhuǎn)過身開始指揮交通。

丁藝山急得身上的T恤都濕透了,他不想拿這五十塊錢。軟磨硬泡,好話說盡,連連哀求,可是小警察不為所動,毫無通融的余地。

“罰單都開了,大爺,難道讓我替您交錢嗎?別耽誤我工作。交了錢您就可以走?!?/p>

丁藝山強壓怒火,還不敢發(fā)作。自己違規(guī)在先,說什么也沒有用。耽擱了半個多小時,最后只好交了錢憤憤離去。

回到家,家里亂哄哄的。丁藝山脫了衣服,打開窗戶換氣,然后把空調(diào)打開。

冰箱里有昨天晚上的剩菜,丁藝山放在微波爐里熱好。花生米受了潮氣,有些綿軟,將就著吃。為了能睡個好覺,解解乏,他倒了一杯白酒。酒不是什么好酒,最低檔的二鍋頭,一瓶不到十塊錢。這種酒,價低,度數(shù)高,味道獨特。丁藝山酒量不大,卻喜歡喝兩口,借著酒勁他能昏昏沉沉美美地睡一覺,這就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這幾個月,丁藝山覺得,過的簡直就不是人的日子。兩口子退休多年,平時磕磕絆絆,爭吵不斷。有時候他甚至想讓老婆出門旅游,或到親戚家住兩天才好,自己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過兩天舒服日子。這一次,老伴毫無征兆地得了絕癥,他每天疲于奔命,勞頓之極??梢坏╅e下來,卻感到異常寂寞??磥砑依镫x了老伴還真不行。平時,洗衣服做飯、采買購物、收拾家務(wù),從來都是老伴的活。自打退休以后,他始終是當(dāng)甩手掌柜的,現(xiàn)在,不得不面對生活中的許多問題。就拿洗衣服來說,這么多年,他甚至連洗衣機都不會用。

心里煩,身體累,覺沒睡好,他自斟自飲,一口一口地喝著悶酒。他在想,本來,這日子普普通通、平平安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兩口六千多塊錢的退休金,不買房、不買車,吃飯穿衣,日常開支,毫無問題。誰想到,身體始終不錯的老伴竟然得了癌癥,雖然醫(yī)保負(fù)擔(dān)一部分費用,但個人開銷總要十幾二十萬吧,光是進口的靶向藥一項,每個月就要上萬元。

幾杯酒下肚,丁藝山感到身上發(fā)熱,光著的背上汗津津的。想著下午要做的幾件事,不能睡過頭,他將手機調(diào)好了鬧鐘,然后借著酒勁倒頭就睡。

也許是年歲大了,雖然很累,但是很難入睡,他經(jīng)常是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尤其是最近小區(qū)對面在蓋樓打地基,每天“咚咚咚”的施工噪音吵得人睡不好覺。丁藝山夜里在醫(yī)院陪床守護,白天回家補覺,這種噪音對他的影響很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人家白天施工,夜里不擾民,完全符合規(guī)定。誰讓你黑白顛倒白天睡覺呢。好在天氣熱,關(guān)上門窗,打開空調(diào),噪音會小一些。

丁藝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腦子里想起剛才被罰的五十塊錢,心里憤憤不平,難以釋懷。

“太他媽的冤了,五十塊錢,買點什么不好,就因為多走了幾步路,白白交了罰款。違反交規(guī),應(yīng)該以教育為主,我認(rèn)了錯不就得了。干嗎非要罰錢?”越想,越覺得委屈,越覺得不公。心亂如麻,疲憊不堪,腦袋發(fā)木,卻怎么也睡不著。

外面?zhèn)鱽碛泄?jié)奏的“咚咚咚”的聲響,音量不大,卻有拍有節(jié),如同催眠的音樂隱隱作響。這些天,丁藝山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聲音,反正是大伏天,不開空調(diào)根本睡不著覺,沒有這種夯地的聲音,屋里反倒顯得太寂靜。

老伴查出癌癥,醫(yī)生最初診斷說是活不過半年。丁藝山雖然經(jīng)濟條件有限,但是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該治的都治了,沒有因為心疼錢放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兩人結(jié)婚四十年,自己也算是盡心盡力,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了。想著想著,困意襲來,有些要入睡的感覺。

正在他將睡未睡的當(dāng)口,就聽屋里“隆隆隆”的一陣巨響。丁藝山立時被驚醒了,聽得出來,這是開動電錘的聲音,還不時夾雜著電鋸的“嗡嗡”聲,樓里不知誰家在裝修施工,聲音很大,震耳欲聾,時斷時續(xù),他感覺這聲源不會隔得太遠(yuǎn),就在左鄰右舍或樓上樓下。

丁藝山住的是一座老舊的小區(qū),房齡至少在三十年以上。街里街坊,沒有他不熟悉的,人們都親切地叫他丁大爺。在單位工作了近四十年,他一直勤勤懇懇,當(dāng)過勞模,當(dāng)過標(biāo)兵,始終生活在最底層,連個小組長都沒當(dāng)過,沒想到,退休以后卻發(fā)揮余熱,被鄰居們推舉為樓長。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愛找他幫忙。老伴沒生病那幾年,丁藝山幾乎天天戴著紅袖標(biāo)和幾位大娘在小區(qū)里巡視,盡職盡責(zé),一絲不茍,熱心服務(wù),贏得了人們普遍的尊敬。

他被這巨大的聲響擾得心神不寧,坐立不安,又不好出面干涉,誰家裝修不弄出點響動,況且又是在白天,屬于正常的合理施工范圍。就算是知道了具體的門牌號,你好意思找上門?好意思讓人家停下來?丁藝山盡管煩躁,盡管氣惱,可是無能為力,只能在心里強忍著。

電錘、電鋸的聲音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隆隆隆”“嗡嗡嗡”,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噪音吵得他感覺心臟都要被震碎了,恨不能拿個炸藥包沖到施工現(xiàn)場,一聲巨響,然后一切歸于寂靜。他急得在屋里來回轉(zhuǎn),找到兩團棉花塞住了耳朵,隔音效果不明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zhuǎn)反側(cè),卻怎么也睡不著。平時,他就有失眠的毛病,每天靠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劑量不大,一天一片。成了習(xí)慣,成了依賴。自打老伴得病以后,安眠藥似乎作用不大,有時服用兩三片也不見效。夜里睡不好,白天就無精打采,經(jīng)常丟東落西,耽誤事情。女兒特意給他買了一瓶進口的“速立倒”,這種藥,吃下去,十分鐘之內(nèi)患者就能入睡,藥效比舒樂安定強出不少,可是這種藥貴得很,不在醫(yī)保,平時他舍不得吃。遇到實在是難以入睡的情況,丁藝山才吃一片“速立倒”應(yīng)急。這時,他想起了這種藥,馬上起身吃了一片。

果然名不虛傳,沒幾分鐘,在轟隆隆的聲音伴奏下,丁藝山昏昏欲睡,進入了夢鄉(xiāng)。

傍晚時分,夜幕四合。村里黑呼呼的看不到什么光亮,丁藝山在村邊的小路上探頭探腦地走著,口渴得要命,他想喝水,想隨便找一戶人家討碗水喝。在不知誰家的柴門外,一條黑狗沖著他狂叫。黑狗融在夜色中,只有兩只眼睛泛著光。他站定,畏懼地向后退兩步,卻發(fā)現(xiàn)柴門慢慢地打開,黑狗一步從里面躥出來。嚇得他撒腿就跑。丁藝山在前面拼命地跑,大黑狗在后面不停地追。村里的泥路坑坑洼洼,絲毫不影響他奔跑的速度。不知不覺,他終于甩開了黑狗的追趕,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來到一所小土坯房跟前。房子很熟悉,像是他小時候住過的,破舊矮小。丁藝山走了進去,墻邊兩條木凳搭就的小床,鋪著被褥。他摸過去,躺在床上,感覺又累又困,想睡一會兒。被褥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潮濕霉變的特殊味道。那是久沒聞到的他早已習(xí)慣了的味道。他將被子蓋好,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屋里的黑暗。他發(fā)現(xiàn)這小屋似乎又不像他小時候睡過的房子。令人奇怪的是,長方形的四面墻,各有一扇門,從哪個門別人都可以進到房間里。丁藝山突然感到有點害怕,生怕外人進到屋子里,他躡手躡腳地下地,拉拉門,四扇門從里面都已經(jīng)反鎖。他惴惴不安地回到床上重新躺下,卻發(fā)現(xiàn)總有一道門被輕輕地推開……然后屋外傳來不同的熟悉的人的聲音。先是母親從門縫朝里面探頭張望:“這么晚了,孩子,快睡吧?!闭f完,門被無聲無息地輕輕關(guān)上。片刻,黑暗中又一道門慢慢打開,有人說話,像是他的同學(xué),名字想不起來了:“快點收拾東西吧,今天一早要到公社考試,可不能晚了。幾十里路呢?!彼稍谀莾?,說不出話,身子像被什么東西壓住,沒有力氣,動彈不得,腦子卻清清楚楚,心里彌漫著說不出的恐懼。

當(dāng)?shù)谌乳T正要打開的時候,他突然被一陣電話鈴聲從夢中驚醒。

丁藝山急忙抓起電話接聽,里面?zhèn)鱽硪粋€年輕小伙子的聲音。

“您好,是丁先生嗎?”

“嗯,是我?!彼€沉浸在剛才的夢中,在朦朧中隨便答道。

“我們是省統(tǒng)計中心調(diào)研隊的,恭喜您被我們隨機抽中。耽誤您一分鐘時間,我們做一個簡單的隨訪?!?/p>

丁藝山還沒反應(yīng)過來,隨口答應(yīng)著:“好,好。”這半年,他的手機從來不敢關(guān)機,也不敢調(diào)到靜音,家里有什么情況,老伴、女兒,或是醫(yī)院什么的打來電話可以隨時接聽,而且音量始終調(diào)到最大。手機隨時開著盡管方便,但也帶來煩惱。有時候,經(jīng)常是睡午覺的時候他被電話聲驚醒,賣房的、炒股的、集資的、推銷產(chǎn)品的,什么電話都有。丁藝山已經(jīng)見慣不怪,要么是不接,要么是接完了就撂。今天不一樣,今天吃了藥,睡得沉,還做了一場夢,一時反應(yīng)沒那么快。

他正處于迷糊狀態(tài),電話里的小男生繼續(xù)說:“咨詢您個問題,丁先生,您幸福嗎?”

聽到這,丁藝山已經(jīng)從睡夢中完全驚醒,一股無名火沖上心頭,多日壓在心里的憤懣、煩躁、苦惱、種種不痛快,一下子爆發(fā)出來,他沖著電話不假思索地大聲喊道:“幸福個屁!哪來的幸福?我死的心都有,再煩我,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跳下去!知道嗎?!”說完,氣哼哼地拽下電話倒頭再睡。

本來,他覺得,這個午覺,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沒想到好端端的一場夢被一個電話驚醒,再入睡就沒那么容易。丁藝山心里的火一陣陣地往上拱。

“真他媽的討厭,連個覺也不讓睡?!睒抢镅b修的聲響已經(jīng)停止,屋里開始安靜下來,要不是這個電話,他至少還能再睡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呀,對于他是多么難得。而現(xiàn)在,被電話驚擾,他再也睡不著了,起又不想起,只好躺在床上假寐。

一場沒做完的夢,讓他心情沮喪壓抑。黑夜被狗追趕,屋里四扇門,有什么寓意嗎?他想不明白。不管怎樣,那畢竟是一場夢,丁藝山?jīng)]心情回味夢境說明什么、預(yù)示什么。他開始慢慢地回到現(xiàn)實。讓他最煩心的是,老伴的一場病,家里多年的積蓄基本上花得盆干碗凈,接下來怎么辦?丁藝山已經(jīng)想過了很多遍,女兒的經(jīng)濟能力有限,不能再增加她的負(fù)擔(dān),親戚朋友他實在張不開嘴借錢,接下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最可行的辦法是找單位把積壓的醫(yī)藥費報了再說,那畢竟是自己的錢,是單位欠的,早就應(yīng)該給他報了。

想到醫(yī)藥費,丁藝山就感到頭疼,前幾年他動了兩次手術(shù),每次看病的費用都花了小十萬塊錢,按照國家醫(yī)保的規(guī)定,職工所在單位可以給他二次報銷。這里面的規(guī)定一項一項的相當(dāng)繁瑣,丁藝山費了好大工夫才找人弄明白。他不關(guān)心那些復(fù)雜的手續(xù),反正看病的各種單據(jù)他都仔細(xì)地完整保留著,他只知道二次報銷自己還能得到三四萬元的補助。這幾年,他跑了單位十幾次,上上下下的領(lǐng)導(dǎo)、財務(wù)反復(fù)地問,單位不說報,也不說不報,就是強調(diào)說沒有錢,像他這種情況的職工太多了,最后得到的答復(fù)是只能等著,什么時候報銷卻始終沒有準(zhǔn)信。丁藝山跑斷了腳,磨破了嘴皮,可是毫無辦法?,F(xiàn)在不像平時,現(xiàn)在火燒眉毛了,家里急等著用錢,他琢磨著這幾天抽空還要到單位去問問,沒多有少,絕不能像以前那樣空手而回。

不到半個小時,電話再一次響起。他懶懶地抓起來一看,手機顯示著是居委會三個字。

“喂,你好,我是丁藝山。”

“丁大爺,您好,您好。在家里呢?您沒什么事吧?大娘是不是又住院了?”

丁藝山是樓長,老住戶,和居委會的人都熟,近半年,他們家120救護車來過幾次,小區(qū)的居民大多知道老伴的病情。

“沒什么事,謝謝。老伴住院了,暫時應(yīng)該沒什么事?”和街坊鄰居說話,他從來都是客客氣氣。

“我是說,您沒什么事吧?大爺,剛才省調(diào)隊打來電話,說是跳樓什么的,嚇?biāo)廊肆恕D鷽]事吧?有事想開點,我們過去和您聊聊天,開導(dǎo)開導(dǎo)?”

“不用,不用,沒事,沒事,千萬別跑!這幾天在醫(yī)院睡不好覺,樓里樓外的聲音太吵,好不容易睡著了,被他們的一陣電話驚醒,正在氣頭上,就懟了他們兩句。隨便說的,放心吧。什么事也沒有!”

“我們就說嘛,丁大爺脾氣好,開朗熱情,不可能有什么過激行為。您下午都在家嗎?派出所也接到了電話,他們要出警看看您,了解點情況?!?/p>

“在家,在家,你告訴他們不用跑,千萬不用跑。他們還不了解我?咱是那惹是生非的人嗎?從來也沒給政府找過麻煩。和諧穩(wěn)定,這道理咱懂。氣頭上的一句話,別當(dāng)真?!边@時候的丁藝山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心里的邪火也消了一多半。

“那好,謝謝大爺。不用別扭,辦法總比困難多,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您說句話,我們會盡力提供幫助。您先休息,那邊還等著電話,就不打擾了?!?/p>

放下電話,丁藝山呆坐片刻,心里想,這么快對方就把電話打到了派出所、居委會,效率不可謂不高。平時要辦個什么事,也沒見他們這么利索。轉(zhuǎn)而一想,有了他的電話,就有身份證號碼,住址、單位、居委會、派出所,所有信息一目了然。如今就是先進,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走到哪都能找到你。自己氣頭上的話是因為最近心里煩燥,諸事不利,加上路上罰款,樓里裝修,一時情緒沒控制好,隨便發(fā)泄喊了兩句。跳樓?活得好好的,我憑什么跳樓?就我住的這三樓,跳下去也死不了。人家認(rèn)真負(fù)責(zé),怕出亂子,也是為咱著想。

看看窗外,艷陽如火,他在猶豫著要不要上街買菜。打開冰箱,里面還有波菜、西紅柿,要不晚上就做點雞蛋掛面湯對付一頓?反正老伴也吃不了兩口,剩下的足夠他的晚飯。

丁藝山來到廚房,把東西一一備好。時間還早,正好可以沖個澡。

在屋里,他只穿著一條褲衩,隨手一脫就進了衛(wèi)生間。

這么熱的天,一身的汗味,說是洗澡,其實就是沖涼。澡洗了一半,就聽外面有“咚咚”的敲門聲。

奇怪,這個時候誰會來串門?

“誰呀?稍等?!倍∷嚿节s緊沖掉身上的肥皂沫。

“我們,老丁。辦公室的小王。”

“就來,就來。馬上,馬上。”退休多年,除了報銷藥費,他基本上不去單位,和同事們早已沒什么聯(lián)系,況且許多新人他根本就不認(rèn)識。但是小王例外,他們很熟,現(xiàn)在當(dāng)上了辦公室主任。說是小王,其實應(yīng)該是老王了,年齡也到了五十多歲。丁藝山在單位雖說無官無職,可畢竟是老人,又當(dāng)過系統(tǒng)內(nèi)的勞模、標(biāo)兵,多多少少也算有一點小名氣。

他們來干什么?別說退休,就是在職的時候,單位也從來沒有人到家里看過。今天這是怎么了,又是電話詢問,又是登門拜訪,自己什么時候受到過這般待遇。

丁藝山匆匆穿好衣服,打開門一看,老王帶著一位年輕男同事站在門口。他心里明白,如今的單位越來越正規(guī),出門辦事必須是兩個人。

“請進,請進。這么熱的天,你們怎么跑來了?這是有事呀?”

老王介紹說,隨同的是黨辦新調(diào)來的同事。

“給你打電話占著線,派出所的同志告訴我們說你在家,我們就趕忙跑過來了?!?/p>

“噢?!倍∷嚿竭@才明白,還是那個電話惹的事,忙把兩人讓到屋里坐下。

小伙子站在一邊,表情嚴(yán)肅,一句話也不說。只有老王上下打量著,然后不錯眼珠地盯著他。

“沒事吧?老丁。省調(diào)隊、公安部門都給單位打了電話。怎么了這是,不想活了?非要搞出個大新聞?”

老王和他很熟,說話從來不打官腔,論輩分,丁藝山是他的師父。

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做了簡單的交待。

“能有什么事?小王,你看,這不是好好的嗎?像不想活的樣嗎?還勞駕你們跑一趟。”

“老丁,你這玩笑可開大了。領(lǐng)導(dǎo)接到電話,相當(dāng)?shù)刂匾?,人命關(guān)天呀!馬上責(zé)成我們趕快到家里了解情況,沒事就好,我們回去,班子要馬上開會研究,會盡快拿出處理意見。老丁,你可別想不開呀!更不能胡亂講話。跳樓?吃多了吧!你這是生孩子不叫生孩子——下(嚇)人!知道嗎?”

老王鄭重其事,嚴(yán)肅中帶著調(diào)侃,透著和丁藝山不同一般的親近。

丁藝山嘿嘿地笑著,用手撓了撓頭。

“明白,明白。那會兒也是急火攻心,倒霉事一件接一件,都湊一塊了。放心,以后不會亂說話了。多大點事呀,非要跳樓?也就是羅鍋上山——前(錢)緊。你不知道,老婆這一病,辛辛苦苦幾十年,一下回到解放前。你知道嗎?住了幾天ICU,一天就是一萬多,還不要說那些老貴的自費藥?!?/p>

“老丁,錢能解決的就不叫事。領(lǐng)導(dǎo)交待了,有什么困難盡管說,單位給你做主??刹荒芟氩婚_,更不能胡說八道給領(lǐng)導(dǎo)找麻煩!”

丁藝山不好意思地說:“一定,一定。困難當(dāng)然不少,最主要的是錢上太緊了,照顧病人我出力沒問題,可找人借錢實在是張不開嘴。這不是,醫(yī)院三天兩頭地催錢,家里存的那點錢花光了。我想了,這幾年的醫(yī)藥費壓在單位,至少有個三四萬,我問了多少次都沒結(jié)果,幫我反映反映,這回單位要是能給報了,我就千恩萬謝了!”

“好的,老丁,我們一定轉(zhuǎn)達。你忙,我們先回去,領(lǐng)導(dǎo)還等著消息開會研究。你就等著處理意見吧?!?/p>

送走了老王兩人,丁藝山手忙腳亂地開始準(zhǔn)備晚飯。新的一天從晚上開始,他又要奔赴醫(yī)院陪伴老伴。

老王說的“處理意見”,丁藝山誤聽成了“處理結(jié)果”。路上,他想,單位領(lǐng)導(dǎo)開會研究,要拿出處理結(jié)果。如何處理?自己不就是說了句氣話嗎,反正已經(jīng)退休了,總不會給個處分吧。退休就是這點好,只要遵紀(jì)守法,單位管不了他。當(dāng)然,最好的結(jié)果是能把積壓的醫(yī)藥費給報了,哪怕是一半,哪怕是三分之一,也能緩解他的燃眉之急。

老伴的藥液仍舊輸?shù)揭估飪牲c多。白天沒睡好覺,丁藝山像只瘟雞,坐在那不停地打盹。好在有手機鬧鐘,定時地叫醒他。熬了無數(shù)個夜晚,他熬出了經(jīng)驗。自己雖然辛苦一點,可是不請護工,一天就能省下二百多塊錢。受這點累,為照顧老伴受累。值!

熬過今夜,就到周末。明天一早,女兒就會帶著飯菜來接班,他可以回家好好地歇兩天。

丁藝山想好了,明天回到家,痛快地喝一場,酒一多,樓里再亂再吵也不影響休息。醫(yī)院有女兒盯著,他可以踏踏實實地睡個安穩(wěn)覺。什么叫幸福,喝一頓小酒,做一場美夢,無憂無慮睡到自然醒,這就是幸福!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7點鐘不到,女兒提著大袋小包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就來替班。吃的喝的,干的稀的,足夠母女倆兩天的飯菜。

丁藝山千叮嚀萬囑咐,不厭其煩、事無巨細(xì)地交待完各種事項。然后在女兒的督促下離開病房。

路上,美美地吃過早點?;氐郊宜吞稍诖采戏词謾C。今天屋里靜悄悄的,街上的打樁機無聲無息,樓里的電錘電鋸電鉆紋絲不動,難得有這么安靜舒適的環(huán)境。

陽光從屋外照在床上,曬著他的肚皮,暖暖的,很舒服,屋里開著空調(diào),溫度適中。丁藝山靠著床幫,享受著片刻的美好時光。

手機響起,是老王。今天應(yīng)該休息,他怎么還來電話?丁藝山緩緩地按下接聽鍵。

“喂,你好?!倍∷嚿铰龡l斯理,顯得很有素質(zhì)。

“老丁,在哪呢?……噢,告訴你個好消息。昨天回去以后領(lǐng)導(dǎo)馬上開會研究,當(dāng)晚就做出決定。不僅給你把這幾年的藥費報銷了,而且決定給你兩萬塊錢的生活困難補助?!?/p>

聽罷,丁藝山激動地從床上直起腰。

“謝謝,謝謝,醫(yī)藥費能報銷太好了。困難補助……就算了吧,我們兩人都有退休金,也不夠條件呀?!?/p>

老王連忙說:“夠條件,夠條件。領(lǐng)導(dǎo)說了,你是咱們系統(tǒng)的勞模,覺悟高,有貢獻,得特殊照顧,遇到了困難,單位絕不能不管?!?/p>

放下手機,丁藝山心里想,要不是昨天電話里的那句氣話驚動了有關(guān)方面,單位還能想起我當(dāng)過勞模?做過貢獻?跑了十幾趟都不起作用的事,沒想到,電話里的一句氣話竟然有了結(jié)果。讓他意外的是,不僅積壓多年的醫(yī)藥費有了著落,而且單位還要給一筆補助。兩萬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雖然自己目前的確陷入了困境,可畢竟在人們眼里是個先進,當(dāng)過有覺悟、講奉獻的勞模,這筆錢要還是不要?盡管十分不舍,可還是有些猶豫,他左思右想,一時拿不定主意。

正在他腦子里琢磨這件事的當(dāng)口,電話突然響起。丁藝山趕忙抓起來一看,是女兒打來的,閨女在電話里哽咽地說:“爸,爸,你快來吧,我媽不行了!”

“嗡”的一下,丁藝山嚇出了一身冷汗!

張映勤,1962年生于天津,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編審,《天津文學(xué)》雜志主編。出版專著十余種,編輯圖書百余部,發(fā)表文章數(shù)百篇,500余萬字作品散見于內(nèi)地及海外報刊,擔(dān)任若干文學(xué)獎項評委,部分作品被轉(zhuǎn)載或獲獎。著有《寺院.宮觀.神佛》《中國社會問題透視》《世紀(jì)懺悔》《死亡調(diào)查》《話劇講稿》《佛道文化通覽》《那年那事那物件——100個漸行漸遠(yuǎn)的城市記憶》《故人.故居.故事》《流年碎物》《魯迅新觀察》《口紅與貓》《浮生似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