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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呼喚一棵樹
來源:解放軍報 | 茂 戈  2022年06月10日08:36

趙成那小子一到哨所,我就看他不順眼。

還沒來得及放下背包,趙成看到哨所四周白皚皚的雪山,顧不得什么高原反應,也不顧我這個哨長威嚴的眼神,就一步跨出門,雙手伸展開來,微仰著臉,迎著被高原風吹得斜斜的雪,口里發(fā)出一聲:“啊,美麗的雪山!”一看到他那陶醉勁兒,我就有些生氣。我正準備把他叫進屋來,他卻自己沖進來,從包里摸出筆和筆記本開始自顧自地寫著什么。我朝他吼了一聲:“趙成!”趙成抬頭看了我一眼,又埋下頭專注地寫,那個樣子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似的,這個新兵!我兩步跨到他面前,更加嚴厲地朝他吼道:“都在整理內(nèi)務,你在寫什么!”我猛地把筆記本拽在手中,筆在本子上拖出一條風吹雪般深刻的痕跡。趙成抬頭看著我,卻被我威嚴的眼神給壓了下去,默默地放下筆轉(zhuǎn)身整理內(nèi)務去了。

我拿起他的筆記本,看到他寫的是一首還沒寫完的詩:“啊,美麗的雪山/是我,丟下公主般的戀人/奔你來了/你啊,可看到我那顆熱戀的心……”

寫詩也就罷了,他那臉蛋兒還又白又嫩。再看看我,臉被高原強烈的紫外線灼傷了,黑里透著紅,紅里透著黑,要多粗糙就有多粗糙。

可奇怪的是,時間久了,我反而覺得趙成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兵。

他的詩寫得特別好,入伍前就在省級報刊上發(fā)表過好幾首。趙成說他之所以想來雪域高原當兵,是因為他相信這樣的經(jīng)歷,會讓自己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詩人。另外,趙成的軍姿特標準。我們哨所對面就是邊境,只要趙成往哨位一站,對面的外軍就會被他高大魁梧的身姿所吸引,端著望遠鏡看半天。一個月后,趙成的臉也被強烈的紫外線灼傷了,一層一層地直起皮,上面那層皮掉了,再經(jīng)高原風雪一吹,高原紅也漸漸爬滿了趙成那皴裂的臉頰??粗菑埐辉侔啄鄣哪?,我們都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小子越來越像我們高原戰(zhàn)士了。趙成呢,揮筆寫了一首“紫外線灼傷我的臉”的小詩,那種男兒的豪邁和血性盡現(xiàn)紙上。

趙成還給我看他女朋友翠鳥兒的照片,那是一個嬌小的女孩,小鳥依依地偎在剛穿上軍裝的趙成身邊,照片上的趙成更是因幸福英俊得醉人?!按澍B兒”是趙成給她取的名字,他寫過許多情詩給她,他說他寫得最好的一首叫《我的翠鳥兒》:“我是一棵大樹,我盡可能/伸展枝條,盡可能/長成一個家的姿勢/讓我的翠鳥兒,每天/歡啼在我密密的情的懷抱/舞蹈在我深深的愛的綠蔭?!?/p>

沒想到,半年后,趙成心里的那棵大樹轟地倒下了。

趙成連續(xù)收到兩封信后,就壓起了床板。我見到他時,他正含著熱淚反復地哼著“我的愛情鳥已經(jīng)飛走了”。像這樣的事以前發(fā)生過好幾起,我理解趙成,就讓他壓兩天床板吧??蛇@小子五天過去了,還賴在床上不起來。

趙成一見我進屋,就從床上坐了起來。我問他:“你小子還坐得起來?”趙成瞅了我一眼,小聲地說:“翠鳥兒說過,她會永遠歇在我這棵大樹上的?!蔽铱粗趾脷庥趾眯Γ肷握f了一句自我感覺挺深刻的話:“鳥要飛走,隨它去吧?!?/p>

又過了半晌,趙成抬起頭問我:“哨長,你還記得樹是什么樣子嗎?”趙成把我一下就問蒙了。來到哨所兩年多了,樹的形象還真的被雪域高原彌天的飛雪以及強烈紫外線的逆光所覆蓋。是啊,樹是什么樣子的?樹要長樹枝吧?樹枝上要長葉子吧?葉子是白色的吧……我狠狠地甩了甩腦袋。這時趙成撲到我的懷里,失聲哭了起來:“哨長,我記不起樹長得什么樣了,真的不記得了!難怪我的翠鳥兒會飛走??!”

我猛地推開趙成站了起來,從來不寫詩的我在那種情況之下居然說出了一句挺富有詩意的話來:“哭什么,站起來,你就是雪域高原上的一棵大樹!”說完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對正愣在那里的趙成說:“我和戰(zhàn)友們還想看你寫咱們哨所的詩呢?!?/p>

趙成又英姿颯爽地出現(xiàn)在哨所里。只是沒事的時候,趙成總是望著山外的方向,像在期待著什么,又像在尋找著什么。當然,趙成還在寫詩。一次無意間我看到趙成寫的一首名叫“雪域高原不長樹”的詩:“是雪域高原在拒絕樹,還是/樹在拒絕雪域高原//雪山外的樹,可還記得/當初的那個少年郎/而我,真對不起啊/我融進這雪花紛飛的世界/太久了。我總想象你/就是昨夜夢中翻飛的那片雪花/就是今天山崖開放的那朵雪蓮/哨長對我說,站起來/我就是雪域高原一棵參天的樹?!辈恢Φ?,看了這首豪邁中帶著絲絲憂傷的小詩,好久沒有流過淚的我,偷偷抹了半宿的淚。在淚水滑過我黝黑的臉頰時,我想到了我意氣風發(fā)的大學生活,想到了我曾經(jīng)楚楚動人的戀人,想到了可愛美麗的家鄉(xiāng)……

那個春節(jié),趙成已是第三年兵了,不僅是個班長,還入了黨。當時,我們哨所在上級領導的關(guān)心下,還喜添了一臺21英寸的大彩電,這可把我們高興壞了。

正當大家滿懷期待的時候,一個班長氣沖沖地走進來,啪地把棉帽摔在桌子上就罵開了:“完了,這電視不出影兒。”我一聽也急了,這電視不出影兒還叫什么電視。

我來到學習室,電視還是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只有滿熒屏的雪花閃爍個不停,真像屋外滿天飛的雪花。

我氣得走過去就朝電視機身一拍:“你個雪花牌電視機,給我來點反應好不好!”旁邊有幾個兵見我如訓兵一樣訓電視都笑了,我轉(zhuǎn)身沖一個新兵吼道:“笑什么,沒事干站崗去!”

那臺被我首先叫開的“雪花”牌電視就放在學習室,成了一種擺設。只有趙成不死心,有事沒事就去鼓搗那臺電視。我常勸他別費心思了,可趙成仍堅持說:“只要有一分的機會,我們就要做一百分的努力?!睘榇?,趙成那幫子兵想了很多辦法,用石頭往屋頂上壘,直到把天線伸得不能再伸高為止;把炊事班的那個鋁鍋蓋與天線相結(jié)合;甚至想到了把電視挪到屋外等等。當一切努力失敗后,兵們也都學著我那樣,走到電視機旁拍一下,也學著我的樣子指著電視吼:“你個雪花牌電視機,給我來點反應好不好!”

事情也就那么巧,也怪趙成運氣不好。別人拍拍那電視都沒事,仍有雪花飛。趙成可好,一掌拍下去,這下有反應了,剛才還不停閃爍的雪花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在我們哨所里從沒出現(xiàn)半個人影的電視機就這樣壞掉了。

事情很快傳到了營部,營長一聽就火了,朝我吼道:“這樣不愛惜公共財物,你要在軍人大會上作檢查!誰拍壞了的,要通報批評!”

通報批評很快就下來了,趙成受到了點名批評。我找趙成談心。沒想到,趙成對自己被通報批評看得很開,只是反復愧疚地說著一句話:“給哨所抹黑了?!?/p>

談完了心,趙成輕輕地拉開門出去了。不一會兒,又推開門對我說:“哨長,其實,我,我看見那臺電視里老是冒雪花,很悶,很……很憋。我想,要是電視里能,哪怕只閃一下,能閃出一棵樹來,讓我只看上一眼,該多好啊……”我看見趙成的眼睛里閃動著淚花,我想他是怕在我面前哭,又立刻拉上門走了。

那夜,我失眠了。趙成的話把我的心牽痛了很久很久。

時間如白駒過隙,又到了老兵復員的季節(jié)。10月初,趙成這批退伍兵將在大雪封山前離開哨所。這些天來,趙成一有空就到哨所周圍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我知道,趙成是不想離開哨所。與哨所相依相戀的日日夜夜,在我們每一個哨所的兵們心中都留下深深的印記,如這雪域高原的風雪和紫外線在我們臉上留下的痕跡。

屈指算來,我來到這個哨所,包括趙成這批兵,我已送走五批老兵了??粗麄儽е彝纯藓笠粋€個地離去,想到從此后可能再也沒機會見面,心情那就甭提有多難受了。這次,我也要離開哨所了,我是到團機關(guān)赴任的。兩年前,我提升為副連職哨長,這次我得以提升為機關(guān)正連職參謀。待我把趙成他們這批退伍兵送到拉薩后,就回到團機關(guān)赴任。工作交給新哨長的那天,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哭了大半宿。

解放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里蹣跚地走了一天多了,如果不出問題,今天下午晚些時候就能到達拉薩。我都給趙成他們盤算好了,明天上午到布達拉宮照相,再給他們留下一個高原戰(zhàn)士最美好的記憶。

趙成就坐在我的身邊??粗w成,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說不出的心疼。想著趙成剛來時那一張俊臉,現(xiàn)在比我的臉還要黝黑,特別是那個嘴唇,又干又裂,還有一絲血跡留在上面,那是昨天趙成離開哨所咧嘴哭時滲出來的。還有,趙成的那個通報批評,一想到這個通報批評,我的心里更是一陣難過。說真的,我一直把趙成作為我當哨長以來最得意的一個兵。但是,他卻又是我當哨長以來唯一背上處分的兵。趙成眼望著車外,不知在想著什么。

突然,我發(fā)現(xiàn)始終望著車外的趙成眼里放射出一種光來。這是一股什么樣的光啊?驚奇、疑惑、激動、感慨……我看到趙成不知不覺地半站了起來,眼睛死死地望著前方。隨著他的眼光望去,在車尾飄飄揚揚的塵土中,我看見了一棵樹。是的,是一棵樹。一棵如碗口粗的樹。幾年沒見過樹了,一看到它,我還是準確地認出了這是棵樹。我記得,我的老家那條小河旁,就有一排一排的樹,如排列整齊的哨兵一樣好看。

“樹,樹,是樹?!壁w成不自主地喃喃地叫。

好可愛的一棵樹。在這群山的懷抱中孤獨而驕傲地挺立著。翠黃色的枝條被身后的雪山映襯得如雪鷹劃過時留下的痕跡,幾片枯黃的樹葉在這凜冽的高原風中不羈地搖曳著,像是在宣告著什么。在這巍然聳立的雪山面前,它是那樣渺小,而我,卻分明看到,在這棵樹的背后,群山是怎樣纏綿地鋪展開去。

“樹啊——停車!”趙成突然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猛地跳下了車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那棵樹奔去。他雙手伸展開,像撲向闊別已久的家的港灣。我的腦子里立即又浮現(xiàn)出趙成剛來到哨所時,做的第一個動作也是這樣的,只是,這時他在狂奔,奔向一棵樹。

趙成邊跑邊號啕大哭:“我看見樹了,我看見樹了,我看見樹了……”聲音在蒼茫的雪山里回蕩,是那樣牽痛心腸。趙成奔起來的樣子,像一只孤雁,不!像一只雪鷹!

我趕到趙成身邊的時候,趙成緊緊地抱住那棵樹,把臉緊緊地貼在樹枝上,雙眼微閉,淚水歡暢地順著臉頰往下流,像抱住分離多年的戀人。

趙成止不住地失聲痛哭,邊哭邊喃喃地說:“我看見樹了,我看見樹了……”并用粗糙的雙手顫抖地去撫摸同樣粗糙的樹枝。我從沒見過這樣動魄的撫摸,酸楚一陣陣地涌上我的心頭,我也緊緊地把趙成以及趙成擁抱的那棵樹抱在懷里,痛哭。

好一會兒,我止住了情緒,扳過趙成的臉哽咽著說:“趙老兵,別哭了。你看,你的嘴都流血了!”趙成用手背擦了擦嘴,血絲迅速在他的嘴角開成一道鮮紅的血痕。又過了一會兒,趙成才戀戀不舍地松開樹,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在即將上車前,趙成最后一次把目光投向那棵樹,帶著哭腔對我說:“我看見樹了,我終于看見樹了!”我看見他的嘴唇又滲出一小股鮮紅的血來。

我不能保證我講的故事,每一處都是真的,特別是那些細枝末節(jié)的地方,我哪能記得那么清楚呢?我只能跟你說,這是我們那一代駐守雪山哨所官兵的真實寫照,是我們的集體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