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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7期|蔡駿:饑餓冰箱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7期| | 蔡駿  2022年07月12日08:40

冰箱又鬧鬼了。

外婆家在頂樓六〇三室。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廚房間,還有一臺身坯巨大的雙門冰箱,等于第五個房間。起先像個老爺叔自說自話,然后油鍋炒菜,油煙機開到最高檔。黃酒混了白酒味道。蔬菜在牙齒間咀嚼。紅燒牛肉在舌頭尖顫抖。老鴨湯在胃囊里翻滾。軋姘頭的男女在臺面下腳趾頭摩擦。所有喧嘩與騷動都來自這臺冰箱,并與壓縮機的重啟無關(guān)。

清明節(jié)的黎明??蛷d沙發(fā)床上,我同時忍受饑餓與晨勃。我捂了耳朵爬起來。廚房間刷了一層漿白色的光?!昂殹北滟N落在了地板上。再等二十幾天就是二〇一〇上海世博會。我撿起“海寶”吸上冰箱門,好像按了暫停鍵。廚房間重新安靜得像太平間。我拉開冰箱門。沒有老爺叔,沒有偷情的男人跟女人,只有昨夜吃剩的兩盆菜、七八包蔬菜、幾十只雞蛋、兩盒牛奶、兩盒酸奶、幾瓶調(diào)料、一袋切片面包,還有兩瓶可樂。冷凍室里有哺乳動物和禽類的碎尸、速凍湯團(tuán)、水餃、魚丸、蟹肉棒。外婆活著的唯一樂趣就是塞滿這臺冰箱,仿佛可以救活整個非洲的難民。前兩年汶川地震剛過,外婆在永樂電器買了這臺冰箱。媽媽勸外婆一個人不需要這樣大的冰箱。外婆說,因為你沒挨過餓。別的老太去廟里燒香拜佛,去教堂做彌撒拜耶穌,而我外婆的信仰是這臺冰箱,等于她的耶路撒冷,她的大雷音寺。想到耶路撒冷和大雷音寺,我一點點柔軟下來。

平常這個鐘點,外婆已經(jīng)悄咪咪起來刷牙齒揩面,牽絲攀藤地篦頭發(fā),像個唐朝的白頭宮女。現(xiàn)在外婆依舊困了眠床,雙目微閉,神態(tài)安詳。我在外婆耳邊大聲叫喚。六樓到一樓都被我吵醒了。外婆還是困死懵懂。我摸了外婆的鼻孔,尚存梔子花氣味的呼吸。我打了120,腔調(diào)冷靜得像我爸爸。但我一放落電話,眼淚水就滾出來。我怕外婆醒不過來了,就像五年前的外公也在這張床上過世。

我從床頭柜尋著一把牛角梳。我把外婆拖出被頭筒,稍微幫她篦了篦頭發(fā)。外婆骨瘦如柴,現(xiàn)在基本沒了分量。我時常夢見外婆牽了我走在荒原上,土地龜裂,寸草不生,到處是牲畜尸體,飽食腐尸的鼠類橫行,一陣狂風(fēng)撕碎外婆的皮肉毛發(fā),露出森嚴(yán)的白骨骷髏。

急救醫(yī)生敲了房門。我送外婆上了救命車。樓下蠻多老頭老太看鬧忙。救命車頂燈旋轉(zhuǎn)“烏鴉烏鴉”了開走。再爬六層樓回到外婆家里,我只想倒一杯牛奶,加兩片面包填充肚皮。我打開冰箱門,兩盒牛奶只剩一盒。兩盆隔夜菜消失了。還少了一包雞毛菜,一包蓬蒿菜。我的記憶沒有紊亂。剛剛幾分鐘的空檔,有人闖進(jìn)廚房間,打開冰箱偷了菜?隔壁鄰居平均年齡八十歲,應(yīng)該沒人玩開心農(nóng)場偷菜。冰箱還是鬧了鬼。

我拆開剩下的一盒牛奶,靠在冰箱門上吞入喉嚨。客廳墻上掛了外公遺像。外婆相信世界上是有鬼的——外公的鬼魂就游蕩在這幢房子里。有一趟外婆半夜起來小便,看到冰箱門無聲敞開,煙霧騰騰的冷氣跟白光一道流出來,外公彎腰駝背坐在冰箱里,全身被厚厚的白霜包裹,眉毛胡子都是白的。我聽了笑出來說,這不是圣誕老人嗎?外婆伸手進(jìn)了冰箱,摸了摸外公青紫色的嘴唇皮,外公睜開眼烏珠說,肚皮餓。外婆急忙挖出隔夜冷飯,打開油鍋燒好蛋炒飯,冰箱里的外公已經(jīng)消失。

下半天放學(xué),我去了醫(yī)院。外婆醒過來了,但是不能講話,眼淚汪汪看了我,這段辰光都要住醫(yī)院。舅舅過來照料外婆。我有一臺諾基亞手機,媽媽出國前送給我的。我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在一萬公里外的巴塞羅那。她是西班牙語翻譯,陪了中國代表團(tuán)參觀諾坎普球場。媽媽幫我搞到了梅西的簽名球衣。她以為我會開心地尖叫。我只說,蠻好。媽媽的回國機票是四月三十日,為了趕上世博會開幕式。今朝是清明,媽媽關(guān)照我燒點紙給外公。

回到外婆家門口,我看到爺爺坐在臺階上,拎了一條鱸魚、一包牛肉、一袋大蝦、一盒豆腐干,嘴巴里叼了香煙等我。媽媽給爺爺打了電話,保證我不會餓死。爺爺進(jìn)了廚房間,慢悠悠汏好手,推開冰箱取出幾樣綠葉菜、蔥姜蒜、各種調(diào)味料。爺爺提起剪刀殺魚。我只負(fù)責(zé)淘米按下電飯鍋開關(guān)。我在旁邊盯了魚眼睛,好像它要記牢我的樣貌,只等下地獄復(fù)仇。我的饞吐水流出來了。爺爺弄清爽魚,準(zhǔn)備好肉,刷了油鍋,開了煤氣灶,火苗跳得像廟里香火。

爺爺是揚州人,退休前是國際飯店中餐廳的大廚,精通淮揚跟本幫菜。爺爺一生引以為豪的有兩樁事:一是娶過兩房太太,二是給西哈努克親王跟莫尼克王妃炒過菜。我從小聽爺爺?shù)目陬^禪“今朝讓你享受西哈努克親王待遇”。今夜,我跟爺爺吃光了一條清蒸鱸魚,八只爆炒大蝦吃了四只,大煮干絲跟西湖牛肉羹還留一半。冰箱里塞了四只保鮮盒:吃剩的三道菜,還有一盒白米飯,是我明朝帶去學(xué)校的中飯。

爺爺立在陽臺上吃了一根香煙就走。我問爺爺要了一只打火機。爺爺家在老西門,文廟背后的夢花街。爺爺一家門六口人,還有二奶奶就是我爸爸的后娘,叔叔嬸嬸跟雙胞胎堂妹,擠了石庫門的樓上。爺爺出門同時帶走了垃圾。我的影子在地板上拖了蠻長,好像長高了十公分。我打開外婆房間,不但有梔子花氣味,還有食物腐爛腔調(diào)。我在床頭柜尋著一袋錫箔。外公埋在寧波老家的山上,本來每年都要去掃墓,今年外婆身體不好沒去,但是自己包了錫箔。我尋到一只鉛桶,打開廚房間窗門,擱在外面鐵格子上。打火機像爺爺?shù)挠湾仯c了銀元寶形狀的錫箔,眨眼燒成一團(tuán)焦黃。我的腦子里燒起兩團(tuán)火。一團(tuán)火可以填飽你的肚皮,另一團(tuán)火也可以填飽肚皮,不過是在陰間。

清明夜里,終于滴滴答答落雨了。對面六樓照舊彈起琵琶。每到夜里八點,隔了一條窄窄的馬路,對面陽臺上有個姑娘開始彈琵琶,每趟反反復(fù)復(fù)《十面埋伏》。她跟我一樣也是初中生。我給她起了名字“琵琶小姐”。她坐了陽臺的折疊椅上,穿了白毛衣,藍(lán)顏色運動褲,懷抱一張琵琶,十根手指頭眼花繚亂,好像給霸王跟虞姬招魂。琵琶小姐倏爾抬頭,望見對面六樓窗門,灰黃花朵般的灰燼飛向夜空。燃燒錫箔的火光點亮我的面孔,順便拖出兩道眼淚鼻涕。我的背影在銀灰色冰箱門上跳舞,像古代的屏風(fēng)。

隔天早上,冰箱又鬧了鬼。四只保鮮盒還在,但是爺爺燒的三道菜——四只爆炒大蝦、半份大煮干絲、半份西湖牛肉羹還有白米飯統(tǒng)統(tǒng)沒了,只有四只空盒子,洗得清清爽爽,聞得到洗潔精味道。這是一臺饑餓的冰箱。但它不是賊——冷藏室里多了五百塊人民幣。我的手指頭慢慢伸進(jìn)去,觸摸五張冰冷的粉紅色鈔票,鼻頭前聞了聞。鈔票稍微有點舊,捻起來有點軟,不是刮啦松脆,但沒污漬,也沒缺角。一張張鈔票在臺子上攤開來,對準(zhǔn)窗口的光照一照。老人頭水印是真的。

放學(xué)路上,我去了肯德基。點好雞腿堡套餐加上新奧爾良烤翅,我從書包里掏出一百塊,心里卻是兵荒馬亂,萬一驗鈔機嘟嘟亂叫,我被送去派出所哪能辦?要是講冰箱鬧鬼吐出人民幣,我就要被送去宛平南路六百號。鈔票“唰”一聲滾過驗鈔機,穩(wěn)穩(wěn)進(jìn)了收銀抽屜,我心里的冰箱門才輕輕關(guān)上。

肯德基吃飽等于夜飯。我翻過蘇州河的三官堂橋。曹家渡花市像個堡壘立在橋頭。咸蛋黃似的夕陽落下來。我的爸爸媽媽就是在這座橋上認(rèn)得的。那年爸爸剛到美術(shù)學(xué)院做老師,長頭發(fā)像兩片烏鴉的翅膀,他坐在橋欄桿后頭,架好一張畫板寫生。媽媽陪外婆出門買菜路過,定怏怏立在橋上看他畫畫。媽媽讓外婆先去河浜對面菜市場。等到外婆拎了一籃頭菜還有兩斤帶魚回到橋上,媽媽已經(jīng)靠在爸爸身邊,兩個人一道看落日沉入蘇州河的波光。十二個月后,世界上多了一個我。三個月前,爸爸和媽媽領(lǐng)了離婚證。我們住的房子還給了高校。爸爸跟他的女學(xué)生去了北京。爸爸讓我放暑假去北京過十四歲生日。媽媽丟給我一句話,敢去就打斷你的腳骨。

回到外婆家里,天已墨擦烏黑,我打開冰箱一看,又多了五百塊人民幣,還有一張凍僵了的小紙條:“冰箱君:急需阿司匹林一瓶,購藥款已附上,謝謝。冰箱老人?!?/p>

藍(lán)顏色鋼筆字寫得畢工畢整,好像印刷上去的,手指頭卻能摸出一層墨水。攤開五百塊鈔票,有點舊,有點軟,但是如假包換的人民幣。我看懂了,冰箱君就是我,冰箱老人是啥人?我只能想象冰箱門無聲打開,冰箱老人披了白霜鉆出來,四肢修長,背脊筆挺,像一支堅硬的鋼筆。他從冰箱里取出四個保鮮盒,依次塞進(jìn)微波爐加熱。冰箱老人坐在我的對面,三道菜擺上臺子,低眉順眼舉起筷子,抖豁夾了大蝦塞進(jìn)嘴巴。他又舉起瓷調(diào)羹,盛起西湖牛肉羹,慢慢吹氣吞入喉嚨。他的面孔和頭發(fā)一樣雪白,點了老人斑,皺紋像蘇州河水波蕩漾。我從沒見過這張面孔。外公生前是個彎腰駝背的老病鬼,慢性肝硬化導(dǎo)致面色黑紫。外婆常在廚房間熬中藥,那種味道一直潛伏在我的噩夢里。

我沒能在房間里找到阿司匹林。但我見過外婆吃這種藥,阿司匹林幾乎是萬能的,可以醫(yī)治各種血栓特別是中風(fēng)。我連夜去了一趟醫(yī)院。住院樓的六人病房里,外婆見著我就氣色好轉(zhuǎn),緊緊拉了我的手,講起剛做過的夢。外婆在夢里回到五十年前,她還是十七八歲小姑娘,住在番瓜弄棚戶區(qū),碰著大饑荒,連續(xù)四十天,每日一碗粥,幾粒咸菜毛豆子,早上餓得昏過去,夜里餓得困不著。外婆帶了四個弟弟去蘇州河邊的糧食碼頭撿漏在地上的米粒,兜了衣裳里帶回家,唯一吃進(jìn)肚皮的葷菜,是從籠子里捉到的幾只老鼠,馬上剝皮下了油鍋。后來外婆每趟看到老鼠都像看到恩人,看到貓就要拿起掃帚趕了遠(yuǎn)。雖然一家門拼了老命活下去,饑荒的第三十日,最小的弟弟還是死于營養(yǎng)不良,小小的身軀沒了分量,一張草席卷起來送去火葬場。外婆說,我也要去了。我說,外婆瞎講了。我又問外婆,能讓醫(yī)生開一瓶阿司匹林嗎?外婆說,抽屜里有。我說,這是醫(yī)生給你吃的藥。外婆說,我可以問醫(yī)生再開,我是老年癡呆,就講原來的藥尋不著了。

從醫(yī)院回來蠻晚了。對面陽臺亮了燈,琵琶小姐在寫作業(yè)。清點冰箱里剩下的食物,暫時還沒變化,我把阿司匹林放進(jìn)冷藏室,無聲地關(guān)上冰箱門。我背靠了“海寶”冰箱貼,想象冰箱深處彈出一只手,青筋暴突,皮膚松弛,每根手指頭干枯細(xì)長,貓捉老鼠似的抓起阿司匹林,塞進(jìn)轟鳴的壓縮機,傳送到外婆的饑荒歲月。房間安靜下來,我沒上開心網(wǎng)偷菜。關(guān)了電腦,熄了燈,我困到沙發(fā)床上,塵世的聲音撕開墻縫鉆進(jìn)來。

天蒙蒙亮。我被一泡尿憋醒。我打開冰箱。阿司匹林消失了。蔬菜、凍肉、雞蛋、酸奶也統(tǒng)統(tǒng)消失。冰箱在一夜間徹底清空。冷藏室多了厚厚一疊現(xiàn)金。數(shù)鈔票的摩擦聲比琵琶聲好聽多了。我點出兩千塊人民幣。冰箱里還有一張鋼筆寫的小紙條:“冰箱君:謝謝你的阿司匹林。再附一千塊現(xiàn)金,請?zhí)顫M這臺冰箱。清單詳見背面。冰箱老人?!?/p>

這天傍晚,我像個馬戲團(tuán)雜耍藝人推著家樂福超市購物車,按照小紙條背面的清單——十二種蔬菜、八種凍肉、火腿腸、速凍湯團(tuán)、卷子面、方便面、面包、大米、牛奶、水果、啤酒和香煙。堆積如山的食物淹沒我的頭頂,仿佛一座太行山,一座王屋山。收銀員耗費半個鐘頭才能全部錄入。我沒有信用卡。我掏出十幾張粉紅色鈔票。我回過頭才看到琵琶小姐。她跟她媽媽在我背后排隊老久了。她媽媽說,快點結(jié)賬啊。等我把購物車推出閘口,頭頂爆發(fā)了一場山體滑坡,十幾個包裝袋砸落到地上。我像操縱泰坦尼克號那樣艱難地停穩(wěn)購物車。琵琶小姐已經(jīng)蹲在地上幫我撿東西了,當(dāng)中混了一包衛(wèi)生巾,這玩意兒也在冰箱老人的購物清單里。琵琶小姐瞪我一眼,衛(wèi)生巾交到我手里。她的手指甲就像一片貝殼。琵琶小姐的媽媽拖開女兒,關(guān)照不要多管閑事。家樂福購物車不能推出賣場。我拖了最大尺寸的拉桿箱走回外婆家。我擔(dān)心冰箱會被塞到爆炸。暴飲暴食容易猝死。隔天早上,我打開冰箱,冷藏室和冷凍室已經(jīng)干干凈凈,骨頭渣子都沒吐出來——除了一疊粉色的人民幣。

這臺冰箱成了自動售貨機。我準(zhǔn)備了一份記賬本,每天撳了計算器,記錄從冰箱得到的收入跟支出。我把攢下來的鈔票藏在儲錢罐,每夜數(shù)一數(shù)有助于睡眠。爺爺每隔兩日來給我燒菜。除了陽澄湖大閘蟹還沒到時令,國際飯店中餐廳的菜單已經(jīng)做了個遍。但我每趟只吃一道菜,剩下的放進(jìn)冰箱。爺爺問我不合口味嗎?我說同學(xué)們都?xì)g喜爺爺燒的菜,明日帶到學(xué)校里給他們嘗嘗。如果不算食材費和爺爺?shù)娜斯ぃ@個利潤是百分之百。我還會幫冰箱老人買藥,他的心臟不太好,急要了硝酸甘油。

我也給冰箱老人寫小紙條。可惜我的字太難看,好像板磚砸在紙上。冰箱老人告訴我,他已經(jīng)七十四歲,做過四十年中學(xué)老師。我把自己的數(shù)學(xué)卷子塞進(jìn)冰箱,有兩道題實在太難。早上我從冰箱里收到卷子,答案寫在另一張紙上。冰箱老人買一送一,數(shù)學(xué)卷子下面墊了一本書,封面上是個文藝復(fù)興年代的歐洲人。附了一張小紙條:“你必須學(xué)會自己解題,送你笛卡爾的《幾何學(xué)》?!蔽覇栠€有其他書嗎,冰箱老人又送我《第一哲學(xué)沉思集》。面對冰箱里的笛卡爾,我覺著沉思才是世上最難的事,要是爸爸媽媽懂得沉思也不會分開,冰箱懂得沉思何必吞下這么多食物?我問有沒有好看的小說,我以為會收到《笑傲江湖》或者《哈利·波特》,但我收到了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加繆的《鼠疫》,還有卡夫卡的《饑餓藝術(shù)家》。我看完了第三本書——我決定不吃早飯,上午第二節(jié)課就頭暈了,并且胡言亂語,化學(xué)老師說我屬于低血糖和電解質(zhì)紊亂?;謴?fù)早飯以后,我決定不吃中飯。下午兩點,我餓倒在體育課的操場上,仿佛來了月經(jīng)的女同學(xué)。我告訴自己白天不能餓肚子,但可以晚上不吃飯,據(jù)說比較健康。天黑以后,饑餓占據(jù)了所有的注意力,我開始徹夜失眠,直到黎明前被冰箱里的鬼魂吵醒。饑餓是世上最恐怖的感覺,仿佛打烊后的游戲機房,只剩下閃閃發(fā)光的屏幕,輪番滾動字母和數(shù)字,誘惑你掏空錢包投入代幣,等于投入陌生的天堂。你會心慌意亂,擔(dān)心地板開裂,天花板紛紛墜落,洪水淹沒你的脖子。你會期望自己被抓進(jìn)監(jiān)獄,最好被判處無期徒刑,至少有口飯吃。

冰箱老人說他并非鬼魂,而是真實存在于地球上。我懷疑他活在外婆記憶中的饑餓歲月。但在五十年前,這幢樓尚不存在,冰箱這種玩意兒也剛發(fā)明。更有可能在五十年后——歷史并非全部筆直向前,我們時常走上岔路,甚至原地掉頭返回,比如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核冬天,每個人必須躲在八百米深的地堡里度過余生?;蛘?,冰箱老人跟我活在同一時間,但遠(yuǎn)在某個深山中的不毛之地,交通與人煙斷絕,肉、蔬菜和雞蛋統(tǒng)統(tǒng)是奢侈品,逢年過節(jié)才能宰殺一頭羊,看不到醫(yī)生,也尋不著藥。要么在東南亞某個小島,四面環(huán)繞炎熱的大海,紅樹林根須頂破地板,每天午后一場瓢潑大雨,巨龍般的灣鱷潛伏在瘴氣彌漫的沼澤中,姑娘們海藻般的長發(fā)垂落在豐滿的乳房上,但那邊是瓜果飄香,下海能捉到魚蝦,應(yīng)該也不至于饑餓。冰箱老人大概是住在撒哈拉沙漠,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碧血黃沙,全部家當(dāng)就是這臺冰箱,電源是太陽能或者堂吉訶德的風(fēng)車。裹著藍(lán)袍的圖阿雷格人的駱駝隊路過,用寫著象形文字的古埃及莎草紙文書,交換冰箱里的香萵筍、雞毛菜、咸鴨蛋、粢飯糕、速凍小餛飩,或者我爺爺做的揚州炒飯。

四月,最后一個禮拜,記賬本里收到九千四百塊,實際支出五千六百塊,凈賺三千八百塊,等于過去三年壓歲錢的總和。我把鈔票藏在褲腰帶里,去了曹家渡的自行車行,買了一輛捷安特自行車。這是爸爸答應(yīng)給我的生日禮物。但直到爸爸媽媽離婚,我也沒等到自己的生日禮物。從前每到春天,爸爸就會帶我去田野寫生,專挑偏僻的腰眼角落,比如窩在青浦鄉(xiāng)下的青龍塔。爸爸講這座塔造了一千年,唐朝跟宋朝辰光,此地是一座繁榮的海港,蘇州河還叫吳淞江,水面遼闊直通長江口,青龍塔就是商船出海的航標(biāo),可以橫渡東海去日本,也能去遙遠(yuǎn)的馬六甲海峽。春日午后,我騎了捷安特自行車出門,穿一件白襯衫,背包里裝了畫板、畫筆、顏料跟調(diào)色盤。我像騎了一匹黑色野馬,踏過潮潮翻翻的油菜花,終于望見一座孤零零的寶塔。一千年前的灰色磚頭砌成八角形,一層層堆疊上天,某年臺風(fēng)吹落塔剎,只剩一根傾斜的塔身。我見到的是青龍塔的尸體,經(jīng)過七趟改朝換代,年復(fù)一年的瘟疫、饑荒、戰(zhàn)爭,泥沙俱下的海港淤塞,吳淞江倒退成蘇州河,城鎮(zhèn)夷為寂靜的田野。調(diào)色盤上擠出好幾種顏料。畫幅大半留給深藍(lán)色天空與濃云。一只斑鳩停在塔身上橫出的一截焦黑木頭上。地平線上畫出金色與綠色夾雜的油菜花。耳朵綁了白紗布的文森特·梵高騎了我的自行車在田埂上轉(zhuǎn)圈。

我把這幅畫送給了冰箱老人。我收到冰箱老人的回信:“謝謝你的春天?!蔽覇査?,你看不到春天嗎?冰箱老人說,心里能看到。我聽不懂。我推開廚房間窗戶。當(dāng)我偷看對面陽臺上的琵琶小姐,琵琶小姐也在觀察對面窗戶里的我。她正在踮著腳晾曬內(nèi)衣,白色胸罩和內(nèi)褲仿佛兩對小白鴿的翅膀,吹了蘇州河上的野風(fēng),即將撲入春天的濃云。冰箱不僅是我的提款機和私人信箱,也是一口有求必應(yīng)的樹洞。我把自己的秘密寫進(jìn)小紙條。冰箱老人知道了我爸爸抱著女學(xué)生在十三陵和公主墳描繪春天,我媽媽帶領(lǐng)中國代表團(tuán)在阿爾罕布拉宮的陽光下晃蕩,我外婆正在六人病房里茍延殘喘,我爺爺跟西哈努克親王的往事,我每天守在廚房窗前偷窺對面六樓的琵琶小姐——她家里并沒有男人的跡象,這兩日她媽媽不在家,琵琶小姐自己煮方便面吃。

“為什么不請琵琶小姐來家里吃飯?”這是冰箱老人傳給我的最后一張小紙條。

我給爺爺打了電話。爺爺說,今日讓你享受西哈努克親王待遇。掛了電話,我從床底下尋出吸塵器打掃房間。我按照外婆的手勢收作廚房,抹布揩了三遍冰箱。銀灰色冰箱門照出我的臉,至少不難看。我放了熱水洗澡。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我看到皮膚下流淌的青色血管,數(shù)出自己的每一根肋骨。我用外婆的牛角梳篦頭發(fā),鼻尖不合時宜地爆出一粒痘痘。

風(fēng)有點冷。我穿過曹家渡的小馬路,第一次走進(jìn)對面樓房,好像隔街相望的雙胞胎,水泥臺階一樣貼滿小廣告。走到六樓,我稍微有點喘,防盜門上有只貓眼,貼了兩道虎年春聯(lián)。我敲好門才看到門鈴。防盜門打開。琵琶小姐看到我就噗嗤笑出來,因為我穿了世博會主題T恤,胸口有只藍(lán)顏色海寶。琵琶小姐說,你是對面六樓的?我說,是啊。琵琶小姐說,有事嗎?我說,我爺爺是國際飯店中餐廳的大廚,今日夜里,我想請你吃我爺爺燒的菜。琵琶小姐安靜下來,唯獨手指頭輕微抖動,好像還在陽臺上彈撥琴弦。琵琶小姐說,等我三分鐘。防盜門關(guān)上。超時兩分鐘,琵琶小姐出來了。她換了一件翠綠色背帶裙,配了白襯衫,頭發(fā)重新梳過。琵琶小姐說,你能陪我去一趟家樂福嗎?我想買些東西再去你家。

外婆家門前的馬路沿著蘇州河通往中山公園后門,那里有棵一百多歲的懸鈴木王,據(jù)說上海所有的法國梧桐都是這棵樹的子子孫孫。我騎著捷安特自行車碾過十字路口。春風(fēng)吹得孟浪。樹上的毛栗子紛紛炸裂,掀起迷你型的沙塵暴。琵琶小姐在后座晃蕩雙腿,頭發(fā)沾滿金黃細(xì)毛,活像沼澤地里的長腳鸕鶿。到了武寧路家樂福,一整面巴黎風(fēng)光的壁畫墻下,我們同時嗆出眼淚鼻涕。琵琶小姐的購物車?yán)镉幸淮笃靠煽诳蓸?、薯片、話梅、辣條、果凍,還有八支冰激凌。我的購物車?yán)镉星嗖恕⒀笫[、大蒜頭、卷心菜、西紅柿、洋山芋、火龍果、凍雞翅、龍口粉絲、潮州牛肉丸、新西蘭羊排、挪威三文魚,加上十斤面條、兩箱卷筒紙。琵琶小姐說,我們只是吃一頓晚飯,不是搭伙過日子。我說,囤積食物是我的習(xí)慣。

我和琵琶小姐一道把自行車推回曹家渡。我們捧了幾個家樂福大袋子上樓。經(jīng)過三二門口,九十六歲老太太坐了輪椅上,鐵灰色眼角溢出渾濁的液體,好像看了兩個賊骨頭。六樓到了,我打開門。琵琶小姐先看廚房間。她最好奇我的冰箱。她很多次看到我往冰箱里填滿食物。琵琶小姐打開冰箱門,冷藏室和冷凍室都是空的。琵琶小姐說,你一個人吃了那么多?我說,我食量大。我把家樂福買來的東西重新填滿冰箱。琵琶小姐問,你把卷筒紙也塞進(jìn)冰箱?我說,低溫消毒殺菌。琵琶小姐撕開兩支冰激凌。她吃香草味,我吃抹茶味。

爺爺提了一條魚來了。他看到琵琶小姐先是一愣,然后眉開眼笑。琵琶小姐嘴巴蠻甜,幫忙清洗料理臺。爺爺做了本幫菜,紅燒魚、響油鱔糊、四喜烤麩、馬蘭頭香干,加上一鍋子腌篤鮮。但是爺爺一口不吃,他講有糖尿病,必須回到家里吃醫(yī)生開的套餐。爺爺出門說,小姑娘,今日讓你享受西哈努克親王待遇。琵琶小姐問,西哈努克親王是啥人?爺爺看看天花板說,柬埔寨國王,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也是一位老英雄,整整四十年前,西哈努克親王攜莫尼克王妃下榻國際飯店,我給兩位殿下做了一條魚,西哈努克親王胃口大開,特地尋到廚房間,捏了我的手講了一串英文,頭一句“笨豬”,最后一句“傻驢”。

我和琵琶小姐坐在臺子兩端,像兩只安靜的兔子吃菜。但我先收走了馬蘭頭香干,裝了保鮮盒收進(jìn)冰箱。我說,這是我明天帶去學(xué)校的中飯。其實是因為冰箱老人愛吃本幫菜。穿過響油鱔糊的熱氣,我偷瞄了琵琶小姐。一條紅燒魚幾乎都到了她的肚皮里。我的舌頭和牙齒只剩下進(jìn)食的功能。春風(fēng)從窗門縫隙侵入廚房間。三官堂橋上的汽車輪胎川流不息,每次碾過橋墩生出沉悶的“咯噔”聲。蘇州河上的輪船馬達(dá)也響了,蕩起一層層渾濁的濤聲,水面上無數(shù)把剪刀劃破防護(hù)堤。我回頭再看冰箱。琵琶小姐問,你在看啥?我說,沒啥。我打開大瓶可樂,倒了兩個杯子。琵琶小姐跟我碰杯。可樂泡沫在舌頭尖放焰火。吃好最后一口湯,琵琶小姐揩揩嘴唇皮,眼角滾出兩滴淚水說,謝謝你,我第一次嘗到那么好的味道,我媽媽燒菜實在太難吃了。

琵琶小姐收作臺子,打開水龍頭洗碗碟。我開了電視機,世博會倒計時,又是哪個遙遠(yuǎn)國度的元首到達(dá)機場。我立了琵琶小姐背后,呼吸重得像一臺拖拉機。琵琶小姐回頭問,有事嗎?我停了停說,還要吃冰激凌嗎?琵琶小姐說,不吃,太甜,怕胖。我還是拉開冰箱門。白光夾了冷氣覆蓋我的面孔。冰箱里沒有任何減少,也沒有任何增加。我沒能等到冰箱老人的小紙條。琵琶小姐洗好碗筷,毛巾揩揩手說,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我說,我叫海寶。琵琶小姐笑說,瞎三話四。我說,我真的叫海寶,外公給我取的名字。琵琶小姐說,怪不得,你的“海寶”冰箱貼蠻好看的。我摘下冰箱貼說,海寶送給你。琵琶小姐接過“海寶”,塞進(jìn)裙子口袋說,謝謝你,海寶。我們加了開心網(wǎng)賬號。但我并不想她來偷我的菜。我打開廚房間的窗門。琵琶小姐望了馬路對面的樓房,每個窗門里都亮著光,好像燈火通明的蜂巢,只有六樓陽臺是黑的。幾滴雨水落下來。琵琶小姐說,我要回家了。我抓起外婆的長柄傘說,我送你。

到了樓下,我為琵琶小姐撐起雨傘過馬路。細(xì)密的雨點落在傘面上。兩個人的影子在金色的路燈下輪番交錯。琵琶小姐說,海寶,你該回家了。我說,琵琶小姐,再見。我看了她走上樓梯。琵琶小姐的影子先消失,然后是腳步聲。

我回到六樓,收起外婆的長柄傘。冰箱還是塞滿的。保鮮盒里的馬蘭頭香干還在。對面六樓陽臺拉起窗簾。諾基亞手機響起大華爾茲鈴聲。爸爸從北京打來電話。我告訴他外婆中風(fēng)進(jìn)了醫(yī)院。爸爸對此一無所知。他在北京尋到了工作,專門為圖書畫封面。爸爸給我搞到了中國美院附中插班生的名額,我可以在北京繼續(xù)學(xué)畫。我說,不去。

關(guān)掉最后一盞燈,我困在沙發(fā)床上,聽到底樓的老頭雷鳴般的咳嗽聲,夾雜黏滯的吐痰聲,好像點了一根火藥線,整幢樓都騷動不安起來。二樓產(chǎn)后抑郁的女人與嬰兒,三樓九十六歲老太太的輪椅,四樓游走在兇殺案邊緣吵架的夫妻,五樓通宵達(dá)旦的麻將搭子們,此起彼伏各種唱腔的咳嗽聲。雨點兇猛地撞擊六樓窗戶,沿了外墻流淌匯聚到馬路上。蘇州河像一口堵上塞子的浴缸。春潮沒羞沒臊地翻涌溢出了防護(hù)堤。黑色的水淹沒了曹家渡,倒灌進(jìn)滬西電影院的午夜場。曹家渡花市幾萬支玫瑰浸泡腐爛。鳥販子店鋪里上千只畫眉、鷯哥和虎皮鸚鵡在籠中溺斃。水變成無孔不入的病毒,從底樓迅速傳染到六樓,穿透門縫蔓延到地板上。我從沙發(fā)床上漂浮起來。外公的遺像漂到我的臉上。整幢樓最重的冰箱都浮起來了。房子眼看要變成灌滿水的棺材。我只能爬上雙門冰箱,順著洶涌的水流漂出窗戶。等我回過頭一看,整棟樓消失了。我想要看到馬路對面的琵琶小姐。黑茫茫的水面上只漂來一張琵琶。天亮了。我躺在冰箱上面對濃云和雨點,胸口印著“海寶”。冰箱是我的救生筏,也是天方夜譚的飛毯,穿梭在長江三峽似的懸崖峭壁間。我看到靜安寺的金剛寶座塔尖,爺爺引以為豪的國際飯店。我在南京路的上空隨波逐流。全城上百萬只木頭馬桶在水上漂浮。終于到了外灘。眼門前的海關(guān)大鐘敲響八下,振聾發(fā)聵地奏響東方紅。黃浦江消失了。浦東和浦西已是連成片的海洋。陸家嘴變成一群海上冰山。我差點被環(huán)球金融中心切成兩半。浦東成了太平洋的一部分。世界博覽會的地盤到了,水上漂來一塊廣告牌印了“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殷墟般的中國國家館,搭積木似的紅色斗拱,只剩最高一層露出水面。美國館、日本館、德國館、俄羅斯館、印度館,地球上一半國家沉入水底。冰箱是一艘諾亞方舟,漂到中國館屋頂上擱淺了?;鹕交宜频膲m土從天而降。我拉開冰箱門,像個餓死鬼鉆進(jìn)去覓食。沒有電的冰箱是一個溫暖的子宮,塞滿了豐沛新鮮的食物。冰箱里的東西不會腐爛,所以我們才能活下去。現(xiàn)在我才曉得,每個人的歸宿都是冰箱,然后才到墳?zāi)埂?/p>

天上打了一只驚雷。我睜開眼睛,衣裳沾滿了眼淚水。我從沙發(fā)床上爬起來。窗外暴雨傾缸。馬路對面的樓房還在。琵琶小姐的陽臺拉了窗簾。六層樓下柏油路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積水。冰箱還站在廚房間里。我拉開冰箱門,沒看到任何變化,依然塞得水泄不通。世界回到了外婆中風(fēng)的前一天。

我從未放棄過冰箱老人。我每天放學(xué)去家樂福超市,我成為了白金會員。我繼續(xù)往冰箱里塞滿各種食物,還有卷筒紙、處方藥,甚至衛(wèi)生巾。我發(fā)現(xiàn)這臺冰箱像個海綿,無論多少東西都能塞得下,只要用力往里一推,冰箱又會多出新的空間。我決定每天塞滿一次冰箱。但是儲錢罐已經(jīng)空了,這個月賺的每一分錢已如數(shù)奉還給了冰箱。我把過年收到的壓歲錢都貼進(jìn)去。我在外婆家里翻箱倒柜,但只尋著兩百塊現(xiàn)金,還有兩罐子硬幣。

媽媽從馬德里的春天打來電話。那是一片干燥而溫暖的高原,媽媽領(lǐng)著中國代表團(tuán)在伯納烏球場,幫我搞到了C羅的簽名球衣。我說我是巴薩球迷,你給我弄個皇馬球衣干嗎?明日夜里,媽媽就要從馬德里起飛,后天早上到家。媽媽問我一個人住得還好嗎,我說很好,吃得特別好。媽媽不太相信。媽媽讓我去一趟醫(yī)院,聽說外婆的情況又不好了。

我騎上捷安特去了醫(yī)院。外婆縮在病床里,好像個白頭發(fā)的木乃伊。外婆把手指頭塞進(jìn)我的左手掌心里。外婆會看手相,她講我的生命線相當(dāng)長遠(yuǎn),不像外公六十幾歲就走了。我貼了外婆的耳朵問,家里還有鈔票吧?外婆的嘴唇皮囁嚅,喉嚨里含一口濃痰,發(fā)出混沌的聲音,在你外公的背后。我攥了外婆的手指頭不放開。我叫護(hù)士過來給外婆吸痰。

我從外公的遺像背后尋到一只牛皮紙信封,裝了五千塊現(xiàn)金。隔日,我去家樂福裝滿五臺購物車,再叫一部廂式貨車?yán)貋?。我爬了八趟樓梯,等于登高四十八層,要是加上八趟下樓,等于九十六層的摩天樓,接近上海環(huán)球金融中心。各種食物堆滿了房間,從廚房間排隊到了衛(wèi)生間,體積至少有冰箱的十倍。我忙了整整一夜才填滿冰箱。如果對面是一間相同面積的房間,不但塞得水泄不通,還要從窗門縫里漏出來。我坐倒在冰箱門上,眼皮一搭困著了。

早上,冰箱已經(jīng)空了。這幾天塞進(jìn)去的東西都不見了。這臺冰箱空得清清爽爽,好像剛從永樂電器搬回來的狀態(tài)。我整個人鉆進(jìn)冰箱,就像闖入《納尼亞傳奇》的衣柜。但我撞了墻。我用拳頭撞擊冰冷的白霜。我沒有力量穿透白色的冰箱內(nèi)壁。我從冰箱里鉆出來。我拔出電源線。壓縮機安靜了。我用盡力道把冰箱挪出來。我從外公的工具箱里尋出螺絲刀,卸下冰箱背后的鐵殼。我想找到某個世界的入口。但我只看到壓縮機和密密麻麻的電線。

鑰匙轉(zhuǎn)開門鎖的聲音。女人皮鞋踢踢踏踏。拉桿箱輪盤滾動。媽媽從西班牙回來了。她叫了好幾聲“海寶”。我沒有回答。媽媽走進(jìn)廚房間,問我出了啥事?我說,沒事體。媽媽說,你做啥拆冰箱?我說,進(jìn)了老鼠。媽媽把冰箱恢復(fù)原樣,推回老位置插上電源。媽媽打開冰箱說,小鬼,本事大了,統(tǒng)統(tǒng)吃光。媽媽變漂亮了,化妝跟發(fā)型蠻有講究。媽媽帶了飛機上的點心給我吃,調(diào)好衣裳就去醫(yī)院看外婆。

這一夜,剛好是二一上海世博會開幕式。媽媽準(zhǔn)時打開電視,開了一瓶西班牙紅酒,我開了一瓶可口可樂。對面陽臺的琵琶小姐還在彈《十面埋伏》。谷村新司唱了《星》。安德烈·波切利唱了《今夜無人入眠》。媽媽認(rèn)出了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跟他的意大利超模老婆、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韓國總統(tǒng)李明博、越南總理阮晉勇、柬埔寨首相洪森。我突然問,為啥沒西哈努克親王?媽媽笑了說,你還想吃爺爺燒的菜???

春天轉(zhuǎn)眼死去。我在烈日酷暑下去過三趟世博會。我在沙特館排過三個鐘頭長隊,在阿根廷館落了皮夾子,在印度尼西亞館學(xué)會了畫皮影戲。我去西班牙館不需要排隊,因為媽媽是工作人員。但是紅色斗拱的中國館,每趟我都是遠(yuǎn)遠(yuǎn)眺望,好像屋頂上躺了一口冰箱。這個夏天我長高了十公分,嘴唇上冒出一圈柔軟的絨毛。我把家樂福的白金會員卡給了媽媽。冰箱重新成為沒有靈魂的機器。但我強迫自己讀完了冰箱老人送給我的書,雖然沒能讀懂加繆的《鼠疫》。琵琶小姐照舊在夜里八點彈奏《十面埋伏》,直到霸王跟虞姬抹了脖子,我再也沒有去敲過她的房門。

過了中秋節(jié),陽澄湖大閘蟹來了,我和媽媽抱了外婆的骨灰盒,租一臺車跨過杭州灣大橋,埋入寧波山上外公的墓穴。外婆沒有留下遺囑,為了曹家渡這套房子,媽媽跟舅舅半夜里吵架,最后簽了一份協(xié)議,決定房子掛牌出售,鈔票各分一半。我還不敢讓媽媽曉得,藏在外公遺像背后的五千塊錢消失在了冰箱里。

漫長的二一上海世博會閉幕了。我穿過家門口的馬路,爬上六層樓,敲開琵琶小姐的防盜門。琵琶小姐笑笑說,你終于來了。我說,明天早上,我就走了。琵琶小姐說,你去哪里?我說,西班牙,媽媽要去那邊工作,我要去那邊讀書。琵琶小姐說,我還能見到你嗎?我說,可能有點難。琵琶小姐說,你等一等。我只等了半分鐘。琵琶小姐出來塞給我一張小紙條,寫了一條固定電話號碼。琵琶小姐說,以后打我電話。我攥緊小紙條說,現(xiàn)在才給我?。颗眯〗阏f,你沒問我要過啊。我說,再見。琵琶小姐說,再見,海寶。

夜里關(guān)了燈,我困了沙發(fā)床上,聽廚房間冰箱的喘息聲。在上海的最后一夜,媽媽跟我蓋了同一條棉被。媽媽講起一九八年的曹家渡,像只巨型的五芒星迷宮,環(huán)繞長壽路與萬航渡路口的交警崗?fù)?,瞄了上海的五個方向輻射而去。媽媽生在閘北區(qū)番瓜弄,八歲才搬到曹家渡——外公被評為社會主義先進(jìn)工作者,單位分配了這套六層頂樓的房子,當(dāng)時幾乎是方圓一公里內(nèi)的制高點。媽媽頭一趟用了抽水馬桶,鋪了馬賽克的水泥浴缸。外公跟外婆住了里間,媽媽跟舅舅住了客廳。舅舅比媽媽大五歲,經(jīng)常偷吃媽媽的早飯,兄妹倆不但吵架還會動手,但媽媽從沒吃過虧。媽媽在這幢樓里度過了十六年。等到她搬出去那天,我已在媽媽子宮里發(fā)育了六個月。我也是在這里出生的,我想。

天亮辰光,媽媽整理好三只大號拉桿箱。我的捷安特也可以托運上飛機。我打開清空的冰箱,拔了電源,只聞得著冰箱本身的氣味。下個禮拜,房子的新主人就會搬進(jìn)來。這臺冰箱會送進(jìn)廢品回收站粉身碎骨。出租車等在樓下了。媽媽催我出門,我們要從浦東機場直飛巴塞羅那。我說,等我一分鐘。我撕了一張小紙條,匆匆寫一行字塞進(jìn)冰箱——

冰箱老人:

我等你回來。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一日,上海,曹家渡,冰箱君

虎年轉(zhuǎn)了一輪回來。我已經(jīng)二十六歲。我住在一萬公里外的巴塞羅那。梅西終于離開巴薩,我去機場為他送行,舉起十二年前的簽名球衣。我沒能成為畫家。我和媽媽在巴塞羅那老城區(qū)開了一家中餐館,名叫加泰羅尼亞上海飯店,雇傭了五個越南廚師。食客們大多是巴塞羅那本地人。我每天坐在餐館門口的小圓桌上,眺望高迪的圣家族大教堂。我總覺得那是一座巍峨的冰箱,戳著星辰般的褶皺、孔洞和雕塑,依靠無數(shù)根巨人的腿骨支撐起來,裝滿足以供養(yǎng)全人類的食物。我有個女朋友叫費爾明娜。她生了一雙綠眼睛,擅長用古典吉他彈奏《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媽媽談過幾個男朋友,有中國人,也有西班牙人,但沒有再結(jié)過婚。爸爸又離了兩次婚,現(xiàn)在跟二十歲的烏克蘭女朋友住在香港。爺爺一家還住在上海老西門的石庫門房子。西哈努克親王死于北京的那一年,爺爺戴了七天的黑紗,蠻像古時候的忠臣。

三年前的秋天,巴塞羅那不太平,到處是加泰羅尼亞的黃紅間條旗。媽媽暫停了中餐館的生意,我們飛回上海住了一個月。曹家渡的落葉像金色灰燼鋪滿街道。琵琶小姐住的那幢樓已經(jīng)拆了,變成一座天主教堂,哥特式尖頂上掛了十字架,彩色玻璃畫了圣母瑪利亞的故事。我打了琵琶小姐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有個山東口音的男人接了電話,他說我打錯了。但我相信琵琶小姐依然在上海的某個角落,可能是浦東,或者閔行。曹家渡的老房子基本消失了,唯獨外婆家的樓房幸存下來,圍困在幾幢高樓之間。時間踩上粘鼠膠,除了老人們變得更老,底樓老頭子咳嗽得更兇,三〇二門口輪椅上的老太太已經(jīng)一百零五歲。爬上六樓,我敲響外婆家的房門。開門的是個老頭,至少七十歲,頂著雪山似的白發(fā),面孔上有老人斑,身體干枯瘦長,后背挺得筆直,胸前插一支鋼筆。我的眼光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外婆的冰箱依然活著,壓縮機發(fā)出茍延殘喘的噪音,仿佛變成一堵堅不可摧的承重墻。老頭說,你好,請問尋啥人?我說,對不起,敲錯門了。老頭說,沒關(guān)系。我說,我叫海寶,再會。老頭說,再會,海寶。

隔年春天,回國變得比登天還難。我有兩年零六個月沒有回過上海。過好耶穌復(fù)活節(jié),圣家族大教堂重新人山人海。加泰羅尼亞上海飯店每夜翻臺兩三趟,半夜十二點還有人等位,媽媽數(shù)鈔票數(shù)得開心。我和費爾明娜準(zhǔn)備在巴塞羅那結(jié)婚。四月最后一個黎明,中餐館樓下廚房的冰箱開始轟隆巨響。我躺在費爾明娜的胸口,夢見自己回到了曹家渡。我爬上寂靜的六樓,用一根鐵絲打開門鎖。房門被沉重的分量頂死,門縫里滾出腐爛的蔬菜。我尋來幾個男人卸下門板,不計其數(shù)的凍肉、火腿腸、速凍湯團(tuán)、卷子面、方便面、面包、大米、牛奶、水果、啤酒和香煙沖出房間,仿佛一場潰壩災(zāi)難。我從堆積如山的食物上爬進(jìn)廚房間。冰箱大門敞開,像一張嘴巴吐出各種東西。人們清空了廚房和冰箱,終于從食物的深淵里打撈出一具尸體。七十四歲的白發(fā)老頭,雙手雙腳并攏折疊,像個蜷曲的小毛頭,死因是心肌梗塞。老頭僵硬的手指捏了一幅水彩畫——金色的油菜花田上,衰敗了一千年的寶塔沖向春天,仿佛斷了頭的通天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