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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8期|傅菲:花栗鼠與少年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8期 | 傅菲  2022年08月09日08:23

做面條的樟哥喜歡玩牌,吃了午飯便去雜貨店等人玩撲克牌。和他玩牌的人通常是水盛和黃蜂。水盛是個鰥夫,除了打牌,沒任何事。他不種田不種菜不打短工,還會有什么事呢?黃蜂是個噴砂師傅,離婚之后,很少找事做了。他們在一起玩牌,玩了好多年。樟哥讓黃蜂羨慕。黃蜂說:樟哥娶了個好媳婦,上午賣菜下午種菜,孩子自己會管自己,你不打牌,老天都不答應(yīng)。

樟哥說: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我大偉不讀書,就知道貪玩。

黃蜂說:不讀書學(xué)一門手藝也是一樣,來錢也不會少。

水盛說:各人有各人的命,人一生下來,八字命就擺定了。

黃蜂說:你媳婦好,你天天下午來打牌,你媳婦從來不吵你,不叫你回家。

樟哥說:我上午做好了面條,傍晚去收一下,一天的事完工了。

樟哥的面條好賣。他做的是土面,成色不是很白,一包面脆斷十多根,劣質(zhì)的白紙包得松松垮垮,像一條沒扎緊的褲子。但他的面條好吃,下鍋焯水兩分鐘撈上來,做拌面或煮面,口感非常好。來買面的大多是城里人,城里人說:樟哥的面很養(yǎng)胃,比胃藥還好。他的面不進商店代賣,擺在飯廳,六塊錢一包面,一包兩斤。他每天早上七點做面,一邊做一邊掛在曬面架上曬。雨天曬不了面,他改做餃子皮、餛飩皮。如果是雙休日,他的孩子大偉不上課,也幫著他。大偉端一張矮板凳坐在面條機下,用一根圓竹棍在機口順面。樟哥提著圓竹棍兩端,把順下來的面掛上曬面架。面條被風(fēng)吹著,一浪一浪飄動,一浪一浪蕩起濃濃的芬芳麥香。水簾一樣的面條,晃著白白的光,被陽光熏烤著。

老鼠愛進面條房,吃地上清掃起來的面渣。樟哥買來老鼠籠,用花生誘捕老鼠。有時,一個籠子捕獲兩只老鼠。樟哥生一堆火,把老鼠活活烤死,讓它永世不得翻身。他家在竹林邊,老鼠捕不完。有一次,一只花栗鼠跑進了籠子?;ɡ跏笤诨\子亂竄,被鉤子掛著,吱吱地叫。樟哥打開籠門,花栗鼠出不來,他又不敢伸手進去抓它,便一直這樣掛著。大偉放學(xué)了,見籠子有花栗鼠,扔石榴給它吃??赡芑ɡ跏箴I壞了,抱著石榴啃起來,怯生生地望著大偉。

大偉讀小學(xué)四年級。大偉有一個堂姐在縣城上班,堂姐很喜歡他。堂姐對樟哥說:大偉以后讀書了,我接去縣城讀,村小教學(xué)質(zhì)量太差,耽誤孩子。大偉去了第一小學(xué)讀書,讀了兩年,班主任死活不接收了。班主任說:我教了二十三年的書,沒見過這么頑皮的孩子,老師在講課,他在班上走來走去,他還抓蜥蜴放進女同學(xué)書包,嚇得女同學(xué)嚎啕大哭,每個星期和他談心,他答應(yīng)得好好的,可出了我辦公室門就忘到九霄云外,我哪有這么多精力管他。樟哥哀求了幾次,班主任還是不答應(yīng)。樟哥只好把大偉領(lǐng)回家,放在村小讀。

村小很近,距樟哥家不足百米。這一條不足百米的小路,大偉要走二十多分鐘。大偉不是走路慢,而是找玩的東西。路邊有一條水坑,水坑有青蛙、癩皮蛤蟆、蜥蜴、螞蟥、蜒蚰、蝸牛,他都要抓起來玩。玩著玩著,他哈哈大笑。他還追著蜻蜓、蚱蜢,追來追去。沒東西玩了,他蹲在地上看螞蟻。

花栗鼠吃石榴,大偉看得很仔細。他蹲下去看。花栗鼠轉(zhuǎn)著石榴啃皮,吃白白的石榴籽?;ɡ跏蟀欀牵劬σ徽R徽?,毛須顫動。大偉提著籠子去診所,醫(yī)生胡白看了看花栗鼠被勾住的前右小腿,說:小腿壞死了,要把小腿切除下來,不然的話,花栗鼠會死。

胡白用一塊棉布包住花栗鼠,醫(yī)用剪刀伸進籠子,咔嚓,小腿斷了?;ɡ跏笤诿薏祭镏ㄖㄖń?。胡白把花栗鼠抱出來,給它包扎。胡白對大偉說:每天都要來換藥,免得傷口發(fā)炎。

花栗鼠換了八天藥,不再換了,但小腿還是用紗布包扎著。大偉給花栗鼠換了一個籠子?;\子是雞籠。花栗鼠可以在雞籠里走動??苫ɡ跏笞?,不走動。它的小腿傷口還沒完全愈合。大偉給它蘋果,它抱著吃;給它胡蘿卜,它努起嘴巴吃;給它番薯干,它塞著吃;給它小魚干,它一截截啃;給它白菜葉,它吃一大圈葉邊。大偉沒養(yǎng)過花栗鼠,也不知道它喜歡吃什么,他隨手找隨手扔給它。它吃得有興致。

雞籠里的排泄物腥臭。大偉提著雞籠去四樓,四樓有雜貨間和外陽臺。雜貨間有三個紙殼箱,一箱堆雞毛一箱堆鴨毛一箱堆樟木屑,還有幾件破農(nóng)具和破木凳。大偉把雞毛鴨毛賣了,空出紙殼箱給花栗鼠。他把花栗鼠關(guān)在雜貨間。他早上起床,牙不刷臉不洗,扔花生給花栗鼠吃;中午去學(xué)校前,他又扔番薯干或小魚干給它吃。花栗鼠聽到他腳步聲,吱吱吱叫。

一天早上,大偉又去喂食,咚咚咚上樓,拉開門,花栗鼠不見了。窗戶是關(guān)死了的,會去哪里了呢。他看見門軸下有一堆細木屑,門軸邊的木門板被啃出了一個鵝蛋大的洞?;ɡ跏笈芰恕H煌鹊幕ɡ跏笈艿貌恢ハ?。大偉捶了一拳木門板,自言自語地說:養(yǎng)不親的花栗鼠,騙吃騙喝的家伙。

傍晚放學(xué),大偉幫爸爸收面條。爸爸玩牌還沒回家。大偉把面條一綹一綹捋好,放在圓匾上抱進飯廳。飯廳有一個三角架的木架,圓匾塞進去。一個木架可以塞八個圓匾。飯廳有三個木架,圓匾塞滿了,面條也就收完了。大偉的媽媽還在菜地,給菜澆水。他用電飯煲燜飯。他去菜櫥找桃酥吃。他進廚房,看見花栗鼠躲在菜櫥里吃桃酥。他看著花栗鼠,花栗鼠看著他。大偉說:你這個賊,啃破了門,又來偷我桃酥吃?;ɡ跏罄^續(xù)吃。他開心。

暑假了,大偉每天早上給爸爸打下手,順面條。面條機當噠當噠。他雙手托著一根圓竹棍,面條嘶嘶流下來,如一匹瀑布。樟哥問大偉: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會背了嗎?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大偉隨口背誦出來。樟哥說:書哪有那樣難讀,你不是會背了嗎?用心讀書就不會難。

你為什么做面條?你還天天下午玩牌。人都是貪玩的。大偉說。

你這樣說,那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我做面條,是我爸沒錢供我讀,我讀完小學(xué)第五冊就退學(xué)當放牛娃了。樟哥說。

我讀書,還給你天天順面條,還不如讓我退學(xué),當面條師傅。大偉說。

你的年代是知識年代,我的年代是手藝年代,年代不一樣,端的飯碗也不一樣。我爸沒學(xué)手藝,賣柴養(yǎng)家,現(xiàn)在柴火送人都沒人要。樟哥說。

順了面條,大偉約鄰居玩伴去田野玩。天太熱,地面烘烤,蒸騰著一股股熱浪。孩子們躲在家里玩電腦游戲。大偉不玩游戲,他喜歡玩小動物。他用麻線綁麻雀腳,掛在晾衣桿上,讓麻雀飛。麻雀飛一會兒,不飛了,站在晾衣桿上。他敲打一下晾衣桿,麻雀又呼嚕嚕飛起來,沒力氣了,垂掛在麻線上。大偉放了麻雀,又去抓蜥蜴。路邊草叢蜥蜴多,閃著信子,皮鱗綠茵茵。他做了一個尼龍絲的網(wǎng)兜,網(wǎng)兜撲過去,蜥蜴罩住了。在蜥蜴的嘴巴里,他塞蠶豆大的石頭,扔進水坑里。蜥蜴會游泳,游著游著,頭下墜,身子豎了起來,尾巴在水面擺晃。

曬面條的曬場右邊,有一口池塘。池塘與山邊的溪澗互通,水淺但清澈。早晨,婦人在池塘邊洗菜洗衣服。樟哥養(yǎng)了五只白番鴨,整天在池塘里戲水,找魚蝦螺吃?;ɡ跏笈吭诎宓噬?,看白番鴨玩水,吱吱吱叫。大偉抱起花栗鼠,放在白番鴨的背上。白番鴨游著游著,沉入水中吃食,花栗鼠落在水里,驚慌失措地劃水,逃到岸上。大偉哈哈大笑。他摸出一把花生,放在腳邊,花栗鼠顛著腳跑來吃花生,噗呲噗呲地打著噴嚏。大偉又哈哈大笑。

花栗鼠只有三只腳,另半只腳懸空,身子很難保持平衡,前半邊身子斜著晃著。花栗鼠上樹,是四肢抓著樹,后肢蹬力,往上跳躍。它前肢抓不緊樹,往上跳躍,有時會落下來。它沒辦法在樹上跳來跳去。花栗鼠喜歡和白番鴨玩,可白番鴨啄它。白番鴨扁扁的硬嘴,啄下去,花栗鼠卷起蓬松的長尾巴甩過去,嚇得白番鴨嘣嘣跳,撒開翅膀逃。

過了一個月,白番鴨不啄花栗鼠了。白番鴨去戲水,花栗鼠跳上鴨背,站起來,吱吱吱叫。

樟哥養(yǎng)了一條黃狗,有八年了。黃狗健壯,溫順,很守家。但黃狗有一個劣性,喜歡叼鄰居家里的舊鞋子、舊襪子。叼走的鞋襪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樟哥喜歡這條黃狗,因為黃狗很會在屋后竹林抓野雞。野雞在竹林咯咯叫了,要不了三五天,準被黃狗叼回家。聽到野雞叫,大偉會說:過兩天有野雞吃了。

黃狗蹲在門口,花栗鼠就爬到黃狗背上。黃狗去抓野雞,花栗鼠也去。

水庫有一戶農(nóng)家樂山莊,養(yǎng)了上百只雞、兩百多只鴨,臺風(fēng)一夜席卷,暴雨連綿,竹棚搭的雞舍鴨舍坍塌了。雞一下子沒了窩,往山林鉆。老板和老板娘上山抓雞,抓了四天,仍有三十多只雞丟失了。

去林子里采野茶的人,見了雞就去抓,雞呼嚕嚕飛出千米之外。采野菜的人說:家雞成了野雞,野雞是鳥,抓不了。它們棲在樹上,也在樹上過夜。過了三年,據(jù)說林子里有上百只雞。雞已自然繁殖。有人在林子摸到雞蛋。

水庫與樟哥家隔一道山梁。大偉帶著黃狗去抓雞,花栗鼠也去。林子又盛又密,占了整塊北坡。大偉把黃狗趕進了林子。大偉在溪澗里摸青螺。青螺只生活在潔凈的山中溪澗,味鮮美,很瀉火。他摸了兩斤多青螺,黃狗叼著一只雞,下山了。大偉沒看到花栗鼠。黃狗嗯呢嗯呢地叫了一陣,花栗鼠還是沒回來。等到晌午了,花栗鼠還沒回來。

你算什么狗,你就知道自己回來,你叼一只雞回來有什么用?你也不知道把花栗鼠帶回來。你吃了我多少肉骨頭,一只花栗鼠都看護不了,你算什么啊。大偉拎著雞,邊走路邊數(shù)落黃狗。狗在前面走著,抖著舌頭,搖著尾巴,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雞的翅膀被狗咬斷了,垂了下來??┛┛u叫得很兇。雞叫著叫著,大偉哭了出來,又數(shù)落雞:花栗鼠沒回來了,你還叫得這么兇巴巴,我生一堆火烤叫花雞,看你怎么叫。數(shù)落完了,又數(shù)落自己:貪吃的嘴巴,應(yīng)該用鞋底掌嘴。

吃午飯,大偉還在流眼淚。樟哥安慰大偉,說:花栗鼠是我們客人,林子是它的家,它回家了,你應(yīng)該高興啊。

你知道什么。它少了一條腿,會被蛇吃了被松鴉啄了,還會被其他松鼠和山老鼠欺負。大偉說。

說不定明天老鼠籠又捕了一只花栗鼠。樟哥說。

即使捕了花栗鼠,也沒走掉的那只好玩。大偉說。

吃了飯,大偉躺在飯廳的搖椅上睡著了。太陽太烈,大地像個烘房。他曬了半天,頭有些發(fā)暈。他的臉曬得紅紅的,像米棗。池塘里,白番鴨在戲水,像白云浮在湛藍的天空。美人蕉在池塘邊開得很嬌艷,火焰般噴射。梔子花卻開得靜嫻,芳香習(xí)習(xí),白得悄無聲息,如一群銀喉長尾山雀棲在枝頭。黃狗蜷在院子的青石板上,叉開四肢,睡得很香甜。白鹡鸰站在屋角嘰嘰嘰叫。

花栗鼠的尾巴拂在臉上拂在鼻子上,癢癢的,大偉連打了三個噴嚏出來。大偉被尾巴招惹醒了。他抓尾巴,花栗鼠卻跳走了?;ɡ跏笞约夯貋砹恕_@真是奇跡,三華里長的路,它竟然沒有迷路。大偉不懂,花栗鼠在野外會留下氣味或體液,作回巢穴的標記。

鄰居喬山養(yǎng)一只黑貓,無雜色,壯碩。貓閑不住,白天抓老鼠,晚上還抓老鼠。貓蹲在喬山廚房的屋頂上,監(jiān)視著四周的老鼠舉動。但鄰居并不喜歡這只勤快的貓,甚至很討厭,見了它就驅(qū)趕。因為貓喜歡找松軟暖和的地方睡覺,在床上或沙發(fā)排便。貓還吃魚吃肉。誰家買了肉,放在灶臺上,趁人不備,貓把肉叼走。魚殺好了,掛在竹竿上瀝水,也被黑貓叼走。鄰居想曬點風(fēng)吹肉、風(fēng)吹魚做年貨,得安排人守著,不然都被貓糟蹋了。防一只貓,比防賊還難。貓悄然來大偉家,有十余次了。它隱蔽著,想抓花栗鼠。有一次,它從菜櫥頂上跳下來,撲向花栗鼠?;ɡ跏蠖自诘厣铣约t蘿卜,梭魚一樣溜走,貓縱身追,追到飯廳,眼見要撲下去了,黃狗撲了過來,把貓叼了起來,摔到門外。貓驚魂未定,喵喵地叫,一溜煙跑了。貓再也不敢來。

院子外有一棵雞爪槭,種了七年。樟哥在樹下倒剩飯剩菜喂雞喂鴨,雞鴨喂得肥肥,樹卻慢慢死了。鹽分高,樹被咸死了。死樹卻一直留著。大偉在樹椏上安裝了一個竹筒,花生、小核桃、苦櫧子,塞在竹筒里?;ɡ跏笤跇渖贤嫠?,黃狗蹲在樹下?;ɡ跏笙矚g在樹上“遛彎”,樂此不疲。它會在竹筒取食。它用兩條后腿(后肢)和尾巴吊在樹椏上,唯一的前腿(前肢)伸進竹筒,取出食物,身子蕩一下,像蕩秋千,身子安穩(wěn)落在樹椏上。大偉哈哈大笑。這個世界真有趣。

更有趣的事發(fā)生在四樓雜貨間?;ɡ跏笏陔s貨間的紙殼箱。天黑下來,它呼呼地上樓,悄無聲息了。雜貨間窗戶對著竹林,相距約八米。其中有一棵竹子往屋這邊彎下來。有一次,大偉給雜貨間清掃,他打開門,見一只花栗鼠從竹梢飛(滑翔)進窗戶,穩(wěn)穩(wěn)地落在裝有木屑的紙殼箱上。飛來的花栗鼠并不懼怕人,在雜貨間來回穿梭。兩只花栗鼠玩得吱吱叫。他沒想到花栗鼠這么厲害,可以飛起來,像野雞一樣翹著長長的尾巴。它們的快樂,就是跑動,無節(jié)制地跑動。

早晨順面條之前,大偉還要背半個小時的課文。樟哥沒讀過什么書,也不知道孩子該怎樣讀書,他布置的暑假作業(yè)任務(wù)就是早上背半個小時課文、下午做一個小時作業(yè)。至于背什么、寫什么作業(yè),樟哥自己也不知道。樟哥穿上白色的工作服,戴上口罩,和面粉。大偉背課文。樟哥聽著。大偉的聲音越大,樟哥越開心。樟哥笑瞇瞇地和面粉?;ɡ跏笈吭诖髠ゼ绨蛏希媾髠サ念^發(fā),玩弄大偉的耳朵,玩弄大偉的鼻子。大偉噗呲一下,笑了,背課文的聲音斷了。樟哥亮了嗓音:好好的,課文怎么背不下去了?

大偉又從頭開始背。大偉的媽媽騎上三輪電動車,賣菜去了。她看著大偉背課文就發(fā)笑,她看著自己的男人和面粉也發(fā)笑。她是個不善言的人。她發(fā)笑起來很溫情。她很滿足。

她最滿足的是,自己的男人從來沒離開過身邊,孩子雖然頑皮,但從來不會逾越底線,不用自己太操心。她一心一意去種菜、賣菜、料理家務(wù)。在她結(jié)婚的第八年,樟哥右脖子部位生了腫瘤。樟哥去了市腫瘤醫(yī)院、市人民醫(yī)院、省一附醫(yī)院做了檢查,都確診不了是良性還是惡性。她陪著樟哥,背著衣物,跑醫(yī)院跑了三個多月,內(nèi)心備受煎熬。最后去了上海瑞金醫(yī)院,才確診是良性的,做了切除手術(shù)。樟哥開始脫發(fā),三個月便脫光了。去上海的火車上,樟哥一再對她交代:是惡性的話,我們就直接回家,不多的錢得留著,善待孩子,撫養(yǎng)孩子長大。

上?;貋碇?,她從不對自己的男人和孩子發(fā)火,也不對別人發(fā)火。她心平氣和地生活,即使大偉被第一小學(xué)退學(xué)回來,她也不責(zé)怪自己的孩子。家里有了花栗鼠,大偉安靜多了,也快樂多了。大偉也懂事了很多,他每天中午給花栗鼠洗澡,爸爸玩牌晚了,他一個人收面條。她心里甜。

大偉寫作業(yè)了,花栗鼠又爬到他身上、桌子上。他抱起花栗鼠,順它軟軟的體毛。它的體毛多美啊,背部橘紅色,有5條黑褐色縱紋,縱紋自眉背部延伸至臀部,腹毛烏白色,毛基灰色。順體毛的時候,花栗鼠乖順地臥在他的手上,眼睛汪汪地看著他。它的眼睛烏溜溜,又大又圓,兩只耳朵豎得挺挺,憨態(tài)可掬又神氣十足。他順了它體毛,又摸它頭,摸著摸著,花栗鼠閉上眼睛睡了。他放下它,它又醒過來,活蹦亂跳。

夏天有些漫長。在午后,香椿樹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叫個不歇。只有陣雨來了,知了止了噪聲。陣雨從山邊來,伴隨著輕輕的、由遠及近的雷聲。大偉會觀察云,云積在山巔,烏黑黑一塊,就知道陣雨即將來臨。他張羅著收面條。面條淋了雨,發(fā)酸,只能喂豬。他一掛一掛攤在圓匾上,抱進屋子。收完了,陣雨嘩啦嘩啦瀉下來,白番鴨在池塘游得更歡了?;ɡ跏髠}皇跳下雞爪槭樹,嗦嗦嗦地跑進屋子。陣雨帶來了涼意,也帶來了睡意,大偉叉開雙腳,在搖椅上睡著了。睡著了,他還在臉上抓癢。山蚊子把他的臉當作了食盤?;ɡ跏筚橘朐邳S狗的腹部,黃狗舔它的頭和脊背,它一下子迷迷糊糊了,沉沉睡去?;ɡ跏竺刻熘形缫邳S狗腹部下睡覺。

陣雨停了,知了的叫聲更噪了。更噪了,鄉(xiāng)野顯得更安靜,安靜得讓人倦怠。

早春,四樓常有吱吱吱的花栗鼠叫聲。竹林有花栗鼠飛進窗戶,在四樓開心地玩耍。雜貨間地面有玉米、黃豆、番薯干、核桃、桃酥、花生、南瓜子、紅蘿卜條等食物,也不知道花栗鼠是從哪些地方搬來的。花栗鼠很少下樓來玩了,它有了同類玩伴。

花栗鼠的腹部一日比一日鼓了起來。大偉媽媽說:花栗鼠快要生孩子了。

大偉高興,說:什么時間會生呢?有好多花栗鼠了,可好玩了。

大偉媽媽說:花栗鼠什么時間生孩子,你問花栗鼠去。

春分第二天,紙殼箱里有了一窩小花栗鼠。大偉數(shù)了數(shù),有五只。小花栗鼠蜷縮在母鼠身邊,沉沉地睡著。睡著了還蠕動著身子。可能怕冷。小花栗鼠的絨毛稀稀的,淺灰色,嘴巴囁嚅著,隨時準備吸奶。

過了一個月,小花栗鼠下樓了,咬木板咬衣柜咬木凳子。樟哥便把門都鎖了起來。大偉訂了袋裝“長富鮮奶”,送奶員把奶放在八仙桌上,騎車走了。小花栗鼠咬開袋子,想喝牛奶。袋子是軟塑料袋,牛奶流得滿桌面。小花栗鼠吸桌面的奶,嘴巴、下顎沾滿了奶水。大偉媽媽拿起雞毛撣子,敲打桌面,小花栗鼠抬頭望望她,繼續(xù)吸。

每天早上,劉大七騎一輛腳踏三輪車,拉新鮮豆腐賣。他去各條巷子,踏著三輪車,吆喝著:賣豆腐嘍,三塊錢一斤的手工豆腐。樟哥買一碗豆腐,浸在臉盆冷水里。小花栗鼠趴在臉盆邊,把豆腐啃得稀巴爛。

大偉媽媽買來綠豆做種子,隔了一天,綠豆不見了。過了半個月,樟哥去竹林掰筍,發(fā)現(xiàn)竹林的一塊荒地上,發(fā)了綠豆芽,發(fā)了黃豆芽,發(fā)了花生芽,發(fā)了土豆芽,發(fā)了玉米芽。小花栗鼠用頰囊攜帶這些食物,藏在地里,種子發(fā)了芽。

太會偷吃了。樟哥取了一桿竹稍,驅(qū)趕小花栗鼠。小花栗鼠往四樓跑,樟哥追上去。小花栗鼠在陽臺,無處可去,飛躍了下去。五只小花栗鼠翹著尾巴,落入了菜地了,嗦嗦嗦,上了烏桕樹。樟哥以為小花栗鼠不會再來了,他又去玩牌了。黃蜂要趕到鎮(zhèn)里喝喜酒,牌局結(jié)束得早,樟哥到了家,小花栗鼠又在啃飯廳的老南瓜。

母鼠發(fā)出吱吱吱的叫聲,它們就會來了。樟哥把可以吃的東西都鎖在房間里。

堂姐送給大偉的“小白兔”奶糖,大偉還沒吃完。他喜歡吃奶糖。他扔一個奶糖下去,五只小花栗鼠跳過去搶奶糖,一只小花栗鼠搶到了,另四只支起身子去哄搶,吱吱吱地叫。抱著奶糖的小花栗鼠,上了雞爪槭樹。

喬山的黑貓藏在屋角,撲在一只小花栗鼠身上,咬住脖子,叼起來就往山后的竹林跑。另外四只小花栗鼠哆嗦著,吱吱叫。

太陽出來了,暖和。母鼠和四只小花栗鼠在曬面條的場地上玩耍,相互追逐著,玩“跑得快”的游戲。大偉坐在門口吃飯。碗里的飯吃了一半,他聽到花栗鼠吱吱急叫。他望眼過去,看見一只鷂子抓住一只小花栗鼠,高飛走了。大偉驚叫了起來:鷂子,鷂子,鷂子。

樟哥連忙出來,鷂子已經(jīng)飛走了。他嘀咕了一聲: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又過了半個月,小花栗鼠斷奶了。三個月,小花栗鼠成了大花栗鼠,它們在竹林、在菜地、在田野,四處出沒。它們坐在黃蜂家的石榴樹上,把沒熟透的石榴,啃出一地的皮;把喬山的一架黃瓜,全啃爛了。

小學(xué)最高年級是五年級,讀六年級就要去鎮(zhèn)里讀,住校。轉(zhuǎn)眼,大偉上六年級了。大偉對他爸爸說:我可不可以帶花栗鼠去學(xué)校啊。

你說可不可以呢?樟哥說。

當然不可以。大偉說。

既然知道不可以,為什么想帶花栗鼠去呢?樟哥說。

住校一點都不好玩,早上讀書晚上還讀書,沒樂趣。大偉說。

誰都要經(jīng)歷讀書的階段,不讀書成了睜眼瞎,你們這一代人,高中畢業(yè)算是文盲了。樟哥說。

花栗鼠多好,不要讀書,過得很快樂。大偉說。

人有家庭責(zé)任有社會責(zé)任,需要勞動能力來完成,花栗鼠不需要,張開牙齒咬吃就可以。樟哥說。

開學(xué)了,樟哥騎著電瓶三輪車,送大偉去學(xué)校。在學(xué)校住兩天,樟哥又把大偉接回來,洗澡洗衣,做一餐好吃的。孩子雖然成績很一般,但不能因此虧待了他。樟哥這樣想。

黃狗已經(jīng)很老了,春末夏初褪了毛,但新毛還沒出出來。它的身上有了黃黃的皮斑。樟哥對媳婦說:到了深秋,狗毛還沒換出來,狗就會死了。一條狗老不老,生命力旺不旺盛,不看狗的吃食,不看狗的腿骨,就看狗毛換得順不順。狗毛亂糟糟,換不出新毛,狗也將壽終正寢。

到了初秋,狗很少活動了,趴在屋檐下睡覺?;ɡ跏笈吭诠返纳砩纤X?;ɡ跏笏粫?,又蹦跳起來。大偉回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抱花栗鼠,順它體毛摸它頭?;ɡ跏笤谒砩咸鴣硖ァ?/p>

一日,花栗鼠不見了。它可能被貓抓了。早上花栗鼠還在飯廳吃番薯,樟哥在做面條,媳婦賣菜去了。媳婦賣了菜回來,沒看到花栗鼠。樟哥四處找,也沒找到。他心里難受。花栗鼠兇多吉少。狗老了,防不了貓。

沒了花栗鼠,黃狗更顯得死氣沉沉。樟哥去鎮(zhèn)里,買了一件花栗鼠毛絨寶寶玩具,放在搖椅上。狗望著玩具,呆呆的,又圍著玩具轉(zhuǎn),轉(zhuǎn)了又望著。大偉見了狗這副樣子,難受得哭了。他左手抱著玩具,右手抱著狗,哭得很傷心。

狗天天望著花栗鼠毛絨寶寶玩具,望了好一會兒,眼睛眨一下,繼續(xù)望著。

冬至早上,黃狗老死了。老死在扁筐做的狗窩里。喜歡喝藥酒的老樂,找到樟哥,說:老狗骨頭泡酒好,賣給我吧。

樟哥說:你還是把我的骨頭拆下來,給你泡酒吧。

老樂很尷尬,說:不賣就不賣,說得這么難聽干什么。

樟哥虎著臉,說:你也不想想,這條狗跟了我這么多年,我賣了它骨頭,我和畜生有什么區(qū)別。

寒假了,班主任來家訪。班主任姓董,教數(shù)學(xué)和自然。老師來家訪,樟哥扔了牌,趕回來,搓著手,說:天這么冷,董老師還來家訪,是不是大偉讓你操心了?大偉頑皮,我管不好。

大偉很聰明,讀書再上心一些,就更好了。董老師說。

大偉抱來火熜,給老師烘暖。董老師問起了大偉在家里的學(xué)習(xí)情況和生活情況。樟哥誠實地回答。樟哥問大偉:老師對你的要求和希望,你都記得了嗎?

大偉恭恭敬敬地站在老師面前,說:我會努力讀書的。

董老師和藹地說:你又不是被罰站,坐在火熜上好好說。

大偉養(yǎng)了一只花栗鼠,養(yǎng)了兩年,上個月,花栗鼠不見了,不知道是被貓抓了還是去了別的地方,大偉很傷心。董老師,大偉的成績是不是退步了?樟哥說。

大偉和我講過養(yǎng)花栗鼠的事。大偉成績沒退步,還提高了很多,在班級進位很大。董老師說。

董老師看著大偉,又說:有愛心有耐心的人,才愛養(yǎng)動物,很可貴,但養(yǎng)動物還得學(xué)習(xí)動物知識,不能光憑一腔熱愛,知識指導(dǎo)我們認識世界。

樟哥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滿臉笑。大偉說:我很想去找花栗鼠,我才不信它被貓抓了?;ɡ跏竽敲绰斆?。但我不敢一個人去山上,我怕野豬。

好啊,我陪你一起去。董老師說。

那怎么當?shù)闷?,我明天陪孩子去。樟哥說。

那我們現(xiàn)在一起去山上走走?董老師說。

山很近,就在屋子后面。董老師邊登山邊給大偉介紹花栗鼠的形態(tài)特征、棲息環(huán)境、生活習(xí)性、分布范圍、繁殖方式、種群現(xiàn)狀、保護級別。大偉很敬佩地看著董老師,說:老師,你怎么懂這么多呢?

我懂知識,你懂實踐,我向你學(xué)習(xí),我以后加強實踐,你也要加強學(xué)習(xí),專業(yè)知識指導(dǎo)實踐,就是知識應(yīng)用。董老師說。

山并不高,但樹林和竹林都很密。走了半個山坡,已是傍晚了。董老師騎上電瓶車回鎮(zhèn)里了。

大偉,你想去找花栗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樟哥說。

你上午做面條下午玩牌,我告訴你干什么?大偉說。

樟哥把孩子抱在腿上坐,說: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需要老爸的時候一定要告訴老爸,你明白嗎?你的事就是我最大的事。我以后盡量不玩牌了。再玩牌下去,我們都會生疏了。

偶爾玩牌還是可以的,生活還是需要趣味的。你多幫媽媽種菜,媽媽天天種菜很辛苦,只是媽媽不說。大偉說。

樟哥有些愧疚,把孩子抱在懷里,說:你比我懂事,老爸很高興。你也要好好讀書,時代不一樣了,做什么事都需要知識。

嗯,嗯。大偉點著頭,應(yīng)著。

董老師來家訪,給大偉影響很大。他給自己定了作息時間表。樟哥知道,兒子真長大了,自己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陪兒子。大偉做作業(yè),樟哥就坐在飯廳烤火。樟哥不玩牌了,他和媳婦一起下地,鋤地、選菜秧、拔草、施肥。他也不讓媳婦挑菜、挑肥。媳婦扛一把鋤頭走在前面,他挑著擔(dān)子跟在后面,有說有笑。喬山媳婦也是個種菜人,對樟哥媳婦說:喬山對我,有樟哥對你那么好,我累死在地里,都是開心死。

村距鎮(zhèn)小學(xué),其實不遠,只有八華里。每天早上樟哥送大偉去學(xué)校,傍晚又去接大偉回來。樟哥買了一輛柳州五菱面包車,接送孩子方便,不會淋雨,路上也安全。每個月,樟哥帶三十個土雞蛋給董老師,第一次,董老師怎么都不收。樟哥說:你對我大偉影響很大,改變了我大偉,我說不來話,你收著,不然我媳婦說我是個木頭人。我已經(jīng)向大偉保證了,我不玩牌了。董老師被樟哥逗笑了。

星期天,大偉在家待兩天。早早的,他幫爸爸順面條。面條機咔嘰咔嘰地叫著,像一只小獸。他的面條順得既平整又不折斷。樟哥往面條機塞面團。樟哥看著自己的兒子。兒子多么像自己,天庭飽滿,耳朵肥大,腮幫鼓鼓。樟哥這樣想著,便對兒子說:以前你順面條,話特別多,現(xiàn)在怎么不說話了呢?

我在想心事。大偉說。

什么心事,可以告訴老爸嗎?樟哥說。

也不是什么心事。花栗鼠去了哪里呢?大偉說。

這個問題,想不出結(jié)果。樟哥說。

去了哪里,才是結(jié)果。結(jié)果不一定是答案。大偉說。

樟哥很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兒子雖頑皮,但心地善良,心思細密,用情很深。他對兒子說:下午,我?guī)闳ヅ郎?,說不定還可以找到花栗鼠。

下午,他們?nèi)サ巧?。桐花開滿了山塢,如五月飛雪。瀑布聲在山谷回響。高高的桐樹上,有巨大的鳥巢。大偉說:老爸,花栗鼠不筑巢,會占用高樹上的大鳥巢,那么多的大鳥巢,肯定有花栗鼠的窩,現(xiàn)在是育小花栗鼠的時候。

巖石高高地豎在山谷,長著稀疏油青的草和矮灌木。大偉說:花栗鼠在石壁洞做巢穴,再高再陡的石壁,它都可以上去。它有飛檐走壁的神功。

他們登上了最高的山。山腳下,是一覽無余的大盆地。蜿蜒的河流泛著白亮亮的光,亮得發(fā)黑。那是一條沉默的河流,流向未知的遠方。盆地的水田正在翻耕,水汪汪的。交錯的阡陌開滿了野花。大偉從沒發(fā)現(xiàn),田野是這么美,河流是那么悠長。他的心里充滿了一種渴望。他不知道這種渴望是什么。他想知道那些開花的草叫什么名字,那些沒開花的草又叫什么名字。他想認識每一棵樹。他想認識樹上的每一種昆蟲。他想知道昆蟲為什么會鳴叫,是怎么鳴叫的。

大偉采了二十種樹葉回來。樹葉有各種形狀,各種顏色。他把樹葉一張一張地夾在《安徒生童話》書頁里。他不知道這些樹葉,是什么樹的樹葉。這才是他入迷的地方。他知道,花栗鼠就生活在有這些樹的林子里。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fēng)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