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2年第10期|湯養(yǎng)宗:讀書的地盤
湯養(yǎng)宗,1959年生,著名詩人,現(xiàn)任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代表性詩集有《水上吉普賽》《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湯養(yǎng)宗集 1984-2015》《三人頌》等。獲魯迅文學獎、丁玲文學獎詩歌成就獎、福建省政府首屆百花文藝獎、儲吉旺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詩刊年度詩人獎、新時代詩論獎等。作品被收入各種選本,針對詩歌文本問題寫有詩學隨筆,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傳播。
我讀書的場所跟別人有點不一樣。一處在大海的水底下,另一處在一座尼姑庵的圍墻邊。
一切的悲憤皆來自我這輩子再也無緣踏進大學校園了?!拔乙x書。我要自學一點書讓自己強大起來?!笔俏颐棵看蜷_書本時都要默念一遍的一句話。
萌發(fā)這個意識時,我已經(jīng)告別父母出來當上了一名海軍部隊的兵。當兵的第一年在上海海軍第一訓練團接受了一整年的艦上聲吶專業(yè)知識培訓。空余時間我到上海南京路書店里買到了許多屬于大學中文系課本的書籍,最初只是想了解一下,看看命好的同齡人在大學中文系里,都讀到哪些書籍。
這有點像是在有意地要跟誰賭氣,同時也是讓自己接受下一項人生的任務,那種誰也不能透露的內(nèi)心的秘密,一個人對空而戰(zhàn)那樣一頭守到黑。后來,不知不覺中深陷于不可自拔的閱讀樂趣中。所謂春蠶吐絲,竟不知吐出了一條絲綢之路,說的可能也有這份意外。
后來我被分配在海軍舟山基地517號導彈護衛(wèi)艦,當上了一名正式的聲吶兵。那時二十歲上下,班里分配給我的戰(zhàn)位是僅我一人看守的聲吶升降艙,戰(zhàn)位的操作非常簡單,每當軍艦出海需要打開聲吶演練或搜尋海底目標時,位于甲板上聲吶工作室那頭的班長便會下達命令,由我把聲吶搜尋桿下降到海水深處,過后再把它上升恢復到原位。
這給我提供了大把的一個人可以做主的時間。幾年時間中,都是因了這個與人隔絕的聲吶艙,我在悄無聲息又自由自在中偷偷讀了許多書。
這個聲吶艙距軍艦甲板至少有二十多米深,屬于整艘軍艦船艙的最底層,從甲板來到這里隔著一層又一層的艙體才能到達。在一個水兵艙過道的一側(cè),掀開兩層鐵蓋的蓋板,再沿著一架垂直的鐵梯而下,才能來到這個有點神奇的地方。這里也是整艘艦體濕氣最重的部位,至今還在嚴重困擾我的膝關(guān)節(jié)炎病就是在這里落下的。
這就是我當兵時的“書齋”。處在水平面以下的海水深處,只要側(cè)耳聽去,四周都是水波沖流與摩擦的聲音。一個人坐在這里,邊上像有人正細細地與自己唼喋私語,仿佛是海底中有人正附體在船艙地板下找你聊天。
當再想到這地方正處在大海下的腹部,便會感到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沉浸中”的人,沒有人看到你,你已經(jīng)與世隔絕,深深的海水那頭,有人可以為你作證,卻永遠是無法相認。
如果我這時正處在閱讀中,我便會感到眼前所有值得領(lǐng)會的文字,也會在輕輕的蕩漾中進入大腦喧響起來,產(chǎn)生可以融入大海而鼓蕩起來的效果。因為海水這時正在你的左側(cè),也在你的右側(cè),或者既在你的腳下,也在你的頭頂。你,就是在大海的一個房間里讀書。大海在上下左右,都是你要看到的文字。
更神奇的是,每當軍艦出航后,我的閱讀又出現(xiàn)了另一種情景。那時,整個人與這艘軍艦都是漂浮著的。船在行進,我的閱讀也在行進。感覺到在向后退去的浪涌中,有兩樣東西在并排著向前走,一樣是我正在閱讀中的書籍,另一樣是穿越在水波之間的艦船,而它,也像在一米又一米地閱讀著海水。
這讓我在閱讀中有新奇的行進的速度。這種速度放在書籍的章節(jié)里,有著整個身心和文字被誰一起端走的感覺。
這種感覺十分迷人,在你與一本書或一段文字共同前進的時候,你分不清是自己帶走了一本書,還是這本書正在把你整個身心地帶遠。你翻動書頁,內(nèi)心中突然有了迷人的幻覺,感到自己同時也在一頁又一頁地翻動著大海。
這是一種帶有雙重性的穿越,海水與書籍也在同時被翻動書頁。你必須在閱讀中警醒自己,你必須與自己的閱讀相互追趕,因為你的閱讀速度也是一艘艦船的速度,你所處的地帶也是這艘軍艦行程中的所在。
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種置身于海水底下的閱讀,一個讀書人的肉身會感覺到是形同虛設的。因為在那閱讀當中這個人已經(jīng)化作了大海的一部分,他的思維也會在整體的海水里喧響著,鼓涌而起或者突然陷落,一切都是隨著大海的呼吸而呼吸,靈魂不知是在下沉,抑或飄升。
我實在迷戀這種置身在海水里閱讀的經(jīng)歷,面對文字而海水在頭頂劈頭蓋臉地翻涌而過。一種自身無法拒絕的深深淹沒,及閱讀中突然又被高高地托起,成為另一種激活,成為另一個人或者另一個精靈,在自己所要的文字里停下或者離去,羽化或者空蕩蕩。
而后軍艦突然停住,靠岸,我從最深的艙底爬上來,登上甲板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船已經(jīng)來到了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個港灣。也像是,大海翻出了嶄新的一頁。
這種迷幻的經(jīng)歷與感覺,后來都在我的寫作中有了深刻的體現(xiàn)。我后來的文字顯得那樣搖晃及虛實難辨,還有多維的對待事物的視覺與習慣顧左右而言他的伎倆,不得不說都與這段閱讀經(jīng)歷所帶給我的奇幻的感受有關(guān)。
人生的開悟處往往是在一燈即明的暗室,而我的暗室就在這四處都是波涌之聲的海底中。
而我還要感謝允許這樣去閱讀的另一個人,他就是我的班長,來自浙江麗水的老兵李景華。整艘軍艦上百人中,只有他一人知道我在自己的戰(zhàn)位上偷偷閱讀大量的文學書籍。大概同樣都是來自農(nóng)村,他對于我的這種愛好,睜只眼閉只眼地慣著和掖著。
但他不知,這助推了他班上這個兵蛋子后來走上長長的文學道路。如果沒有這個獨一無二的讀書環(huán)境,我一生的文學夢當初怕是就要在當兵服役這幾年斷鏈了。同時我不知后來的我,所延續(xù)下去的人生將會是什么樣的人生。
2020年底,我這位闊別四十年的老班長,終于帶著他的太太以及幾位朋友來到我所在的家鄉(xiāng)霞浦旅游,當他在這里的一些景點上看到我的文字時,才知道當初那位小兵偷偷摸摸躲在船艙底下看書,便是為了能夠?qū)懗鲈诮裉焖吹降倪@些文字。
兩年前,他突然在相關(guān)媒體上得知自己過去的戰(zhàn)友獲得了魯迅文學獎,驚喜之下也不知從哪里拿到我的手機號碼聯(lián)系了我。班長,你是我的文學貴人。
再來說我的另一個讀書場地。
部隊復員后,也可能是我有文學功底這個條件,我被安排在本縣閩劇團里跟班寫劇本。這份工作一干就是八年,直至后來考上公務員調(diào)到縣文聯(lián)任職?,F(xiàn)在,我手上還留有一本作為編劇的職業(yè)資格證書。
讓我詫異的是,我不知冥冥中有沒有誰故意為我編造了一個地址,說我在這個地盤上必須要與這個地址黏合在一起。我在這個素有海濱鄒魯聲譽,曾是福寧府所在地的古老縣城里,住下的地方名字竟然叫文章閣。
我來時,這里還遺存著好幾座具有歐洲建筑風格的房子,白墻紅窗,房子與房子之間連接處有回廊,回廊上連片打開或關(guān)閉的百葉窗及室內(nèi)大多作為擺設的壁爐,仿佛還留有曾經(jīng)主人的生活品味以及聚散的情景。
一百多年前,英國傳教士曾在這地方留下了一所愛嬰醫(yī)院?,F(xiàn)在一半是縣醫(yī)院的宿舍區(qū),另一半則是縣劇團的團址。從規(guī)模上看,上帝的圣徒們?yōu)榱俗约荷袷サ氖姑彩遣挥嬔镜摹?/p>
我住的那座房子算是整個團舍區(qū)的主樓,原因是樓房四周都留下了開闊的空地,建筑物的地位歷來是不與誰擁擠在一塊。走進這座樓,必須先經(jīng)過一個懸空的吊梯,走過時就有一種要與塵囂隔絕的感覺。我見到它時它就老了,由于年久失修,走上樓時,整座樓便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樓上只住著五戶人家,其中一位是剛剛退休的劇團老團長,我的宿舍就在他的臥室對面。
吱吱嘎嘎中,我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里竟然也有一扇百葉窗,這真是好命。我就在窗前安放了一張書桌,墻邊以及床的一半面積,用來擺放自己帶來的許多書籍。
安放好相關(guān)生活物件后,我嘴里蹦出了一句電影的臺詞:“準備戰(zhàn)斗!”說完這句話我又立刻發(fā)現(xiàn),百葉窗的下面有一道圍墻,墻那邊竟是一座尼姑庵。并且,在這扇窗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是清一色的比丘尼們念經(jīng)的道場。
由此開始,我這邊的讀書寫作與那邊的晨鐘暮鼓有了長達近十年的關(guān)聯(lián)。彼此僅隔著一層薄薄的空氣,卻從來不曾有問候與交往。
這座名為柏翠庵的庵堂我不知道為什么不是遠離人塵在泉林中聽風聽雨,而是擠在市井里與俗世為鄰。它最初的建筑年代無從稽考,宋《淳熙三山志》及明萬歷年間版的《福寧府志》始有稀疏不詳?shù)挠涊d,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重建過一次,民國初該庵的主持若觀法師又做了較大的修繕。
我想,最初有它時,邊上還不曾有民居侵凌。而后,時間把一切又摻雜到一塊了。
這樣一座始終不知其身世來歷的比丘尼庵所,與我這個因命運隨意的安插而到來的人突然隔墻居住在一起,如果不是一種冒犯,那對于后來成為一個詩人的我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神示的安排?
由此開始,我與這座庵堂有了兩邊各自的功課。以尼為鄰,當時剛剛二十歲出頭的我,開始進入一番刻苦而自覺的半自閉生活,一邊聽著晨鐘暮鼓,一邊打造著自己的男兒身。
我這邊有從不歇下的讀書與寫作,另一頭則是每天早晚永不漏過的拜佛念經(jīng)。她們的佛事都在早晚既定的時間里很規(guī)范地舉行,或集體誦經(jīng)或依次走場,每每看去,那場面都別有一番熱鬧與氣場。而我這頭則顯得有些孤清,只有一個人在靜寂地做自己要做的事,閱讀自己要讀的書。
相比之下,我這邊反而像深山老林里孤零零的破廟中一個人的修行。我的身體也是一座自己的廟宇,住在里頭修身的人只有我一個人。而圍墻的那一頭,則是相擁相伴的出家人,可以互為依托與傾訴,在清寂的人生中得到另一番的取暖。
每一天的凌晨四點左右,圍墻那頭先是響起幾聲清幽的鐘聲,接著便擂起一陣類似于集結(jié)的鼓點。再接著,隨著住持領(lǐng)頭的一段誦經(jīng)聲,她們集體的聲音便在四下響起,一天的佛事就此開始。
開頭,我很不習慣在睡意正深時突然被一陣鐘鼓聲和誦經(jīng)聲吵醒,但誰說了,鄰居是不能選擇的。我只好被動地跟著起床,打開自己昨夜睡之前打折的書頁,或延續(xù)耽擱在書桌上的還沒有完成的寫作。有時還會在嘴上嘟囔一句:“真是你我的好時光?!?/p>
久而久之,就像身體來到一處新地盤而服了地氣一樣,這也成了一種聞雞起舞。
凌晨的某一刻,自己就被來自圍墻那邊的鐘鼓聲提醒,你的時間到了,請回到你的書桌旁。仿佛這個時刻也是神性來臨的時刻,坐在百葉窗這頭的我,身心無意間也加入一場針對心靈的修煉。這修煉,在空間上隔著一堵墻,但細細想來,那還是一道墻嗎?
后來的人曾在對我的訪談中屢屢問道,四十多年來堅持凌晨四點鐘起床寫作的動力是什么?我說哪里有什么動力,我只是被一所尼姑庵的誦經(jīng)聲養(yǎng)成了這個習慣而已。
同時,看到隔壁墻的僧尼們那種日復一日不懈地堅持自己信仰的行為,我也為之感動地養(yǎng)成了自己的某些讀書習慣。比如每晚看書有了睡意時,我給自己立下了一個規(guī)約:堅持再看十頁。后來也才知道,許多書就是在這堅持再看下來的十頁中讀完的。
這形成了一種速度,也形成了一種讀書的方式。
在自己的速度中,我感到許多書是無法細讀的,我就不求甚解地讀了一些名著的目錄索引集。至今還有人向我打聽:“你寫那些詩學隨筆的本事是哪里來的?”他們不知,我那時還讀過一些西方文論,甚至對一些哲學詞條,只讀它們的詞條解析。簡介式的一個詞條中,竟可以打通一種思維方式。
我至今仍認為,對于一個詩人,這樣讀是完全可以的。有時關(guān)鍵性的一兩句話,對詩人來說就是一本書。粗讀與細讀中,作為詩人的我自有自己的法則,所謂的認識事物的單刀直入法與曲徑通幽法,在詩人這里往往有另一把鑰匙。
那時讀書,我還喜歡在書籍中寫些即興式的感想與心得,或者條條杠杠地畫下許多記號。
這些記號,就是當時心里或思維中的圖像,或叫蛛絲馬跡。我收藏的一些書,有一些至今是不敢出示于人的,早年間在書里頭做下的記號,或隨意寫下的幾句心語慨嘆,或疑問或狂怒或喜欲狂,至今自己看了,都還感到愕然。
我記得,我應該是在當?shù)匚夷莻€年齡段中,最早接觸到叔本華、尼采、康德等一批學術(shù)上處在灰色地帶的哲學家的青年。當時內(nèi)地還沒有公開出版他們的讀物,我們之所以能讀到,是省戲劇研究所作為參考資料,專門為我們這批編劇隊伍從臺灣那邊翻印過來的。
那是偉大的20世紀80年代,許許多多的禁錮都可以打開,現(xiàn)在看來都很是平常的東西,在當時要與之發(fā)生親密的接觸,卻需要一番勇氣與條件。并且,越早能領(lǐng)悟到它們的精髓,越能作用于對自己生命的認識.現(xiàn)在想來這些書籍簡直是額外的營養(yǎng),并無疑在新鮮的見識中打開了我人生中額外的天窗。
那時,我領(lǐng)到的臨時工性質(zhì)的工資每個月只有三十來元,讀書中感到這也是一種對生活的抗爭。面對諸多可以沉浸進去的文字,生活之重與精神上的超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記起那扇百葉窗,記起那段茫然無依中獨自苦讀的日子,這里還必須提到一個人,一個與眾不同的尼姑。
在圍墻那邊,她除了在晨鐘暮鼓中與眾僧尼一起參與集體共同的庵堂佛事,每當集體的功課結(jié)束后,她都要單獨地另起爐灶繼續(xù)個人的念經(jīng)拜佛活動。仿佛她在黃卷經(jīng)書中還有更多的跋涉,仿佛非這般便無法去除內(nèi)心中的其他雜念,仿佛只有讓自己做加倍的功課,她才能拔除俗根,石上種蓮般得到擺脫及超度。
佛堂正對著我這扇百葉窗,她不停歇的木魚敲擊聲與念經(jīng)聲,給我的閱讀或思考帶來了額外的困擾。有時,我還從她的誦經(jīng)聲里聽到她內(nèi)心里出現(xiàn)無法抑制的紊亂,這時她的木魚聲便會失去節(jié)奏而碎了一地,本來緩急有致的聲調(diào)也因無法自控變得有些聲嘶力竭。
難道,作為一名遁入空門、與世無爭的比丘尼,她心中還有什么需要再追趕的嗎?
或者,這個晨鐘暮鼓中想努力超脫出來的人,內(nèi)心里也有什么還沒有打通。當我這樣來想她的行為,突然感到自己與她有了有趣的對比。
當我伏案在圍墻這一頭的百葉窗下做著自己的文學功課,便知道圍墻的另一頭,也有人在刻苦地做著另一場功課。那莊嚴的木魚聲與誦經(jīng)聲仿佛也是為我響起,兩個人正在墻內(nèi)與墻外賽跑,耳畔的經(jīng)語及內(nèi)心的氣息雖然迎著各自的坡度,但可以肯定的是,努力的人也是向命運爭奪什么的人。
這像突然多出來的對手,那邊每每傳來的敲擊聲在提醒我,自己做功課的時間到了,你不可懈怠自己,你跨不過去的溝壑有人正在跨越,而壓在心念上的蓋板,你不掀開,別人在另一頭就會掀開。
這也讓我有了自我認識上的壓力,有時我也有閱讀中的分心或者寫作上跨不過去的門檻,于是,我也終于理解了圍墻那一頭,木魚聲為什么有時會那般凌亂。
對應著這一切,我突然有了超乎尋常的閱讀速度。我似乎掌握到快讀的要訣,練就了可以一目三五行的閱讀法,并在過后,還可以說出這本書的許多細節(jié)。全不像現(xiàn)在,讀一部書,要花費比過去多得多的時間。想想也沒什么過錯,過去讀書著重點在于內(nèi)容與大意,而現(xiàn)在,側(cè)重點只關(guān)注這個作者如何表達。
內(nèi)容與意義在我現(xiàn)在的年齡都有現(xiàn)成的,只有表現(xiàn)的手段才是永遠的迷宮。在各式各樣的迷宮中,建造者不同的手段顯示了人與世界之間不同的精神關(guān)系。
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閱讀慢慢跟上了她的木魚聲,那向著無邊無涯傳遞的經(jīng)語,有時還延長了我停留在書頁間文字里的思考。那里肯定出現(xiàn)兩條相向而行的路,沒有任何約定地,她在經(jīng)文里走她的,我在俗世中則找到了另一條屬于我的路?;蛘?,那本來就是同一條路。
我接受了這種成全。在這個尼姑安靜或者亂掉的木魚聲中,我所面對的手里的書籍與墻那頭的經(jīng)卷,兩者的界限已經(jīng)變得有點模糊與相互容納。這里頭,博爾赫斯的裂變與虛實有了可感的線條與形狀,維特根斯坦的可說與不可說確立了我多維的語言信念,而釋迦牟尼與耶穌則是我頭頂共同看守天空的最高的神。
也就是在這個叫文章閣的院落里,那座四方形的白色外墻中的一扇百葉窗下,我寫下了人生中第一批被外界承認的詩作。那是連續(xù)發(fā)表出來的一組組描寫海洋及反映閩東原生態(tài)的疍民連家船生活的組詩。
記得著名詩人公劉讀到后便與刊物聯(lián)系,打聽我的下落,后在《文藝報》及《文學報》相繼發(fā)表評論文章,對我的這組詩歌給予了高度評價。在《文藝報》上大半版的專文評論中,他甚至很性情地以“他也是一顆海王星”做標題,對我在詩歌中的寫作表現(xiàn)及努力的寫作態(tài)度,做了非常熱烈與愛惜的贊賞。
我何等幸運,在自己的寫作剛剛起步的時候就受到了名家的賞識,包括接下來本省老詩人蔡其矯先生對我一路上的提攜。這些是不是與我寄居的這座名叫文章閣的地方,這座經(jīng)歷了近百年的英國人留下來的老房子,這扇百葉窗,以及百葉窗對面圍墻那頭的誦經(jīng)道場還有當中的某個尼姑,都有某種關(guān)系?
是的,對于這近十年的讀與寫,我內(nèi)心里一直有著致敬與致謝。
在那個年代,在我們這些生命降落在20世紀50年代這個時間單位里的人,中國的高考政策恢復后能跳入龍門進高校學習的人,都屬于鳳毛麟角。當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要么徹底灰心喪氣,永懷絕望又心有不甘地去操弄別樣的人生;要么像我一樣自以為是地依靠自學來補上生命中的這一課。
他們都是這個時代的落花生,小小的花瓣自怨自艾地貼著泥土朝下打開,人們很難遇到并看到它們的花朵朝上綻放的機會,見到的都是一頭埋在泥土里,偷偷結(jié)下一種叫泥豆或土豆的果。
后來我又深刻地體悟到,其實人生到處都是學堂與書桌。所能讀的書又分成有字的書與無字的書,那些無字的書甚至比有字的書重要得多。天下有多少專讀無字之書的人,遠遠勝過那些表面上學富五車的人。讓人活下去的道理總共就那么幾個,而能把這幾個道理讀透悟透的人,卻總是寥寥無幾。
我曾在一首詩中這樣表達自己與大學之間的關(guān)系,我說,沒有大學,我就是自己的一所大學,我是我自己的校址,也是自己唯一的學子。不是牛頭與馬嘴的關(guān)系,也不是母雞有意生出了鴨蛋,而是天下所有學府做學問的大門邊,都暗中另外藏有一把鑰匙。
這把鑰匙有鬼名堂,卻又偏偏讓我摸到了。
我偷偷摸摸地對自己另起爐灶,并打通過幾門功課,比如練習了隔空抓物、辨識虛空的手段,能把一句舊話重新說得像第一次說出一樣,同時還是玄學中的高手,能顧左右而言他,指鹿為馬,認出空氣中誰臉上的幾顆小痣。同時,把這種看到與說到,說成對誰合理的冒犯,說成對自己這段失學經(jīng)歷深深的歉疚。我對自己說:我必須跟你學。也對自己說:你必須讓我教。
我慶幸,我摸到了那把鑰匙。
前些年,我又從原先通往文章閣的那條小巷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那片英國傳教士留下的老房子已全部變成了新的樓群。那里已風物不再,改建成一所縣城中學。而柏翠庵依然是柏翠庵,它依然保留著在時間中養(yǎng)出來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