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里的灘簧調(diào)
毫無疑問,生活在太湖西岸的我們這代人,是聽著錫劇長大的。
少時記憶里的錫劇唱腔,軟糯中有剛烈,如同疾風中的蘆葦,也似月光下的柳絮。舞臺上的水袖,能甩起無邊的波浪,風聲與戲韻,在水岸上搖曳,撩撥著人們的心弦。鑼鼓鏗鏘著,弦樂搖蕩著,月光下的大地,莊稼、樹木、牲畜……仿佛全都靜止了,或是微醺,或是放下重擔的片刻逍遙,都是人世間難得的情景。
100多年前,太湖西岸一帶的地方戲,叫灘簧調(diào),起先是一種站在長凳上唱的小曲。老祖宗名叫周奎大,是個擅長邊走邊唱的老藝人,見景唱曲,現(xiàn)編詞。凋敝的鄉(xiāng)村少有唱戲的舞臺,但人們還是喜歡這一口樂子。來了,藝人往長凳上一站,小鑼一敲,銀鈴般的嗓子扯起來,胡琴、琵琶這么一配,房前屋后的柳樹都在搖動。鄉(xiāng)親們愛這一口,腔調(diào)溫軟,角色親和。唱的是古人,哭的是自己。戲演完了,大家心頭雨過天晴。月光如水,庸常的人生里,能有這樣一道硬菜,真好。
周奎大帶著徒弟一路賣唱,居然把灘簧調(diào)一直唱到大上海的小弄堂里,開始是擺地攤賣唱,后來就壯著膽子,到三馬路的“天外天”茶樓里占了一張臺面,甚至一度在“大世界”這樣的娛樂中心軋臺型。后來這戲回到故土,興盛于無錫一帶,成為錫劇的源頭之一。
我少時看過的錫劇里,印象最深的,當數(shù)《雙推磨》了。
是夜,村頭的打谷場,一個土臺子上。那晚上場的劇目是錫劇《雙推磨》。大家都喜歡戲里的女一號蘇小娥。這個蘇小娥靠磨豆腐為生,孤苦伶仃是肯定的。一天傍晚,她到河邊挑水,沒提防,水桶被一個匆匆忙忙的過路人撞翻了,此人名叫何宜度,是地主張某家的長工,人很忠厚老實,他辛苦勞作一年,張某竟把他的工錢給賴掉了?;丶衣飞?,他想著老娘正餓著肚子,年關(guān)又到,一個錢都沒有,急得心慌意亂,不小心便把蘇小娥的水桶給撞翻了。這一撞,戲來了。蘇小娥知道了他的急難,很同情他,就把他請到自己家里去,還拿出50個小錢給他過年。臺下那些看戲的婦女,還就是喜歡何宜度這樣的男人。勤勞之外,脾氣又好。你看他幫她干活,挑水、推磨、灌漿、燒火……人們認為,這是天作之合,這樣的兩個好人應(yīng)該走到一起。
這一出戲,當時人們的解讀跟我們今天是不一樣的。關(guān)鍵在于,它歌頌了婦女解放,也保護了自由的愛情。之前戲臺上的寡婦,從來都是哭哭啼啼,哪有蘇小娥這樣光彩照人。戲里的每一句臺詞,都接通著地氣,臺上在唱,臺下都跟著哼哼,唱詞通俗易懂,大家都會背。如果演員不小心唱錯了,臺下就會有人不客氣地站起來大聲糾正。然后是動作、造型,夸張的程度,嗓音與眼神,都是有講究的。這出戲,是縣里的劇團到村里來演的,在鄉(xiāng)下人眼里,那是頂級的,方言稱這叫“煞頂”。因為鄉(xiāng)親們不太可能看到縣以上劇團的演出。所以每一句唱腔,每一個動作,當然是以縣劇團為準。真要是哪天來個草臺班子,把觀眾的心情唱別扭了,臺下一定會不買賬的。這就是錫劇。雖然它沒有昆曲、越劇那樣的名氣,但也有類似水磨腔一樣好聽的曲調(diào)。
一個地方,有方言,就會有以方言展開的戲曲,這不但是人們生活里的彩頭,也是人生情感傾訴的出口。古老的戲曲模式,總是小姐落難、公子討飯。如果公子最后沒有考上狀元,和小姐的姻緣沒有成全,奸臣沒有伏法,觀眾是不肯散去的。演戲的人,必須給他們一個交代。這種懲惡揚善、虛擬的團圓,是撫慰心頭、引導(dǎo)良知的一帖良藥。錫劇就這樣世世代代傳唱下來,成為一個地域男女老少必不可少的一道精神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