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5年第4期|慕明:銀鮭、灰熊、烏鴉(中篇小說 選讀)
螺旋槳飛機降落在海灘上時,一只趴在水邊的年幼灰熊抬起頭,看了看我。正值洄游季,淺灣里擠滿了筋疲力盡的銀鮭魚。墨綠灌木匍匐在地,葉片下綴著發(fā)黑的藍莓。過了一會兒,熊站起來,涉過曲折灘涂,走進了涼爽的高草叢中。
“在任何別的世界,你都不能離灰熊這么近。它們在這兒餓不著?!?來接我的船長塔皮薩說,“島上的熊來得比人早。海平面上漲后,它們就回不去了。現(xiàn)在,我們有好幾個單獨的熊群。” 她長著本地人的寬闊棕臉,圓潤下巴上有三條垂直刺青,穿法蘭絨格紋襯衣和皮背心,頭戴皮質(zhì)船帽,帽子側(cè)面畫著翅膀和螺旋狀標記,是鳥的眼睛。“熊會游泳吧?”
“有些能沿著海岸游一小段,但不夠橫渡的?!?/p>
我點點頭,“人的耐力比熊好?!?nbsp;
“那你不妨試試看。” 她接過登山包和手提箱,塞進船艙,瞥了我一眼。卷邊商標從船帽下的紅毛線帽內(nèi)側(cè)翻出來,翹在染藍的長發(fā)辮上。
汽船馬達轟鳴。兩分鐘后,視野中的最后一艘捕魚船提起閃閃發(fā)亮的飽滿魚網(wǎng),消失在后方。船長一手把輪盤,一手旋轉(zhuǎn)調(diào)頻按鈕,間或有拉雜人聲,報告魚群位置或洋流走向。海面平靜得出奇。有好幾次,我以為看到了船的影子,但只是薄荷色的遠古浮冰。
夜里十點,我們才靠近目的地。天仍是灰藍色,粉紅和橘紅色的片狀云層被壓得很低,遮蔽了大半個冰川的頂端,陡峭冰壁上懸掛著一條條金黃余暉,從上到下,漸漸透明,最終消失在幽藍冰洞中??拷C娴牟糠?,冰蓋退卻了,露出黑足般的層疊巖。過去數(shù)萬年里,這兒沒有動物足跡。沒有人,也沒有熊。唯一的先驅(qū)是苔蘚,在海浪沖刷的巖層根部留下細小的綠腳印,一次次,直到踏碎整座山巖,然后,仙女木、柳蘭和有晶瑩紅色果實的無患子就會從碎石間長出來,用根系為比它們更高大的植物制造泥土。無線電訊號變得微弱,最后只剩下一道平滑的白噪聲。
“以前來過嗎?”
“沒有。”
“從下面來的人總是會拿走些東西?!?塔皮薩沒回頭,“開始是金子。后來是魚、木材、原油、天然氣。”
“這兒很富饒?!?我假裝聽不出她的意思,移開目光。兩層樓高的冰山掠過船舷,冰上黑點長出了橙色的喙和腳,拍打翅膀,從耷拉的三角眼睛能認出是海鸚。我見過它,和戴戶外帽的馴鹿、熊和雪橇犬的輪廓一起,出現(xiàn)在酒店廣告和一日游優(yōu)惠券中,在給孩子們的填色頁上。
一沓幾十年前的旅行小冊子是我在出發(fā)前能搞到的全部合規(guī)信息。用廚房棉線扎成捆,包在藍色垃圾袋里。賣給我的人堅決不讓我拆開檢查?!岸际钦嬲臅??!?他宣稱,“上門收的,一個老太太,眼睛早就不行了。家里什么電子設(shè)備都沒有。沒有污染。”
于是,在付出預(yù)算的四分之一后,我得到幾張沿折痕裂開的國家公園地圖、散架的兒童繪本、十幾本不同年份的廣告和優(yōu)惠券合訂本。冰川郵輪廣告上,舉著香檳的游客含情對望,沒注意到舷窗外的巨大冰山也看著他們。另一座小冰山正在桌角的不銹鋼冰桶里融化。模糊的背景和一小角可觸摸的細節(jié),足夠讓人在回到辦公室后閑聊幾句,或是在社交媒體上炫耀幾張照片,賞味期限不會超過一周。接著,他們拿走的東西——未經(jīng)觸碰的原始記憶,就會和票證存根、紀念書簽、空白明信片一起,被匆忙塞進抽屜深處,和其他碎片一起,沉入黑暗,直到每次拉開抽屜都要費一番力氣,直到某一次搬家,或者再也看不清楚。
曾經(jīng)的人們就是如此奢侈。付出一個月的生活費前往另一個世界,換取一份稍縱即逝的體驗,再近乎丟棄地封存。有人說,記憶已經(jīng)成為了他們的一部分。作為成年人,只要想想我們還記得多少教科書中的內(nèi)容,其中多少成為了“一部分”,就能意識到這多荒謬。一想到那些被浪費的記憶,我就忍不住吸氣。我是那種會在打烊前買打折面包的人,小冰柜總是填得滿滿當當。分裝、冷凍、復(fù)烤后,面包表面會重新膨起輕盈的酥皮,我會站在水槽邊吃掉它們,省去洗盤子和擦桌子的工序。柔軟的分層吸收了唾液,釋放出黃油和小麥的風味時,一切就顯得還沒那么糟糕。
馬達停了。船被蘊含太陽余溫的波浪推著,滑入山底深影中。塔皮薩在空蕩碼頭下錨,將我?guī)нM一間倉庫似的小屋。手電筒光照出墻上的破爛漁網(wǎng),我打開窗,黯淡天光混著咸腥空氣涌入,稍微沖淡了木頭的腐味兒。
“先睡一覺?!?她看我拿出沒吃完的半個雞肉三明治,剝開錫紙,又說,“她們請你吃早飯。別讓熊聞到這個?!?/p>
“你說過,這兒的熊不攻擊人?!?角落里,有一摞落滿灰塵的子彈箱。
她聳聳肩,沒說什么,消失在白夜里。
我重新包好錫紙,躺了一會兒,想象洋流穿過海面下的曲折冰洞。海浪聲里夾雜著白天的引擎聲和肚子的抗議,我仍在移動。我總是在靜止時更清晰地感到移動,時間和空間一波波沖刷過皮膚,它越來越薄了。某天早上的鏡子里,它從右側(cè)顳骨邊塌下來,拉出兩道半圓形的弧線,像錯位的耳垂,以前我從來沒想過,那里也會長出皺紋。床硬得像甲板,床單是沉重的防水布,即使隔著抓絨衣和沖鋒外套,還是能感到一組粗大的平行縫線貫穿布面。是個數(shù)字。我躺在一片舊船帆上。一片迎擊風浪的強韌織物,如今笨拙地委身于此。一種熟悉感包裹住我,但我想不起來是什么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以為自己能記住任何東西。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繪本書上的段落,讓大人以為我提前認了字。我也無法理解遺忘,為什么別人會記不住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最初的記憶是對周圍世界的精確復(fù)寫,像用一支新筆在新本子上寫字。直到七八歲,我才意識到,墨水和紙張不是無限的,我剛剛用完了第一個本子。從發(fā)現(xiàn)遺忘開始,我有了將瞬間的光線、場景、動作印刻在腦海里的習慣,就像下錨。第一個錨點是個炎熱黃昏,臨近暑假,白衣紅裙的隊伍從灰色圍墻中涌出來,散入等候的自行車流中。我對自己說,記住、記住這一刻。錨點是隨機選取的,瑣碎平庸,不適合寫入日記。而在假期結(jié)束后上交的日記本里,那些用藍黑墨水工整謄寫的“一件難忘的事”,在第二個暑假到來前就失去了作為記憶的價值,稍稍改頭換面,就能再次出現(xiàn)在作業(yè)本中。
在學習任何歷史前,我無意中最早學習的,是區(qū)分真實和虛假的記憶,以及為特定需求偽造記憶。偽造的要點是充沛的、具有暗示性的自傳性細節(jié),看似合理完整的故事,以及共通的情緒或感受。大腦是一臺連線機器,像自動織機,交錯編織色彩紛雜的經(jīng)紗和緯紗,具有意義的圖案就會浮現(xiàn)。我們對意義的迷戀和對人臉、對故事的迷戀一樣,是從長期進化過程中獲得的本能,人們對此深信不疑,因此也容易被利用。
偽造日記在當時沒有給我?guī)砗锰帯:芫靡院笪也乓庾R到,除了我,沒有人在乎那些文字的真或假、平庸或優(yōu)美,實際上,根本沒人看過。它最大的影響,是讓我懷疑一切日記、筆記或者自傳類型的記錄。是真的嗎?在看似確切的日期下,在第一人稱事無巨細的鋪陳背后,有多少真誠并不關(guān)乎真相,而僅僅是一種姿態(tài)?比起真實本身,真實的姿態(tài)往往更便于操作、更奪人耳目、甚至更容易成為可被度量的指標,從而更有價值。
后來我沒再寫過日記。沒有日記本,也沒有博客日記、社交媒體日記,沒有音頻、短視頻或超媒體日記。我發(fā)布過一些書評、影評、旅游指南,還有些拙劣的小故事,以事不關(guān)己和虛構(gòu)代替記憶。偶爾,我還會下錨,如今錨點像洋面上稀疏的捕蝦籠,隱匿在波浪里,我常常忘記它們的坐標。
所以,滅絕來臨時,我也沒什么可失去的。
定居點是苔原山谷間的一組預(yù)制板房,最大的一座兩層高,我進去時,坐在云杉木中島邊上的三個女人一齊看向我,第四個女人站在島臺的另一側(cè),將開水沏入一只透明塑料壺。金黃茶湯像一縷煙霧,從黝黑的植物碎片間升起,她放下壺,在圍裙上擦手。套袖邊緣露出的手背紋身和臉上的一樣褪色了?,F(xiàn)在,將她臉部特征抽象化的線條被眼袋、法令紋和木偶紋分割成了片段,讓我在注視她時容易了一些。大廳沒有分隔,一張能坐下三十人的長木桌位于正中,島臺在右,連接烹飪區(qū),多層烤箱占滿一面墻壁,鍋子掛在對面墻的鐵架上,各色刀具足夠武裝一支小部隊。第三面墻開窗,窗戶和水槽中間的墻面上掛著幾排杯子。空氣里有淡淡的煙熏味。
“柳蘭茶,我們用它代替烏龍。她將漂浮木雕成的杯子塞進我手里,手指干硬得像木頭。
茶水只有半發(fā)酵的酸味兒。幾雙手在臺面上傳遞杯盤,旱金蓮的圓形綠葉和黃色花瓣拌的沙拉有生澀的青草味兒,沾著胡椒粒的粉色熏鮭魚則太咸了,我將藍莓醬涂在面包上,咬了一口,硬皮幾乎劃破上腭。“都是自產(chǎn)的。我們有一小片試驗田?!?另一個女人自豪地說。她戴貓眼墨鏡,用一塊橙色絲巾裹住頭發(fā),遞來一只木盤,里面有兩塊切得方方正正的紅薯,“能嘗出區(qū)別嗎?”
有臉部彩繪的女人說,她們住在這兒七年多了,起初人多一些,后來有些人走了,又有些人來了,現(xiàn)在島上總共有十多人,今天大部分都去摘藍莓了。在嚴格的配給制下,農(nóng)莊自給自足,最大挑戰(zhàn)是長達六個月的冬季,再過一個半月,她們就要開始混種覆土作物——大麥、燕麥、三葉草和冬豌豆。零下二十度的嚴寒中,它們無法孕育果實,唯一作用是保存土壤的水分和養(yǎng)料,為來年春耕做準備。
“土壤。” 戴墨鏡的女人說,“最重要的是保護土壤。只要照顧好,她能帶來一切。在這兒,土壤比太陽可靠?!?nbsp; 她似乎在墨鏡后面眨了眨眼?!斑€能指望每年三個月不露面的男人嗎?” 另一個豐滿的小個子女人用和身形不符的洪亮聲音補充道,接著大笑起來。
“您呢?您從哪兒來?您的家人也和您住在一起嗎?您怎么工作?我們會受到什么影響?” 坐在最遠端的短發(fā)女人問,她最年輕,也最嚴肅。
“我居無定所。”我回答?!叭齻€月前我在春雪初融的火山口湖畔,那兒的人們有最深邃的眼睛,在海拔兩千百米的群山間,整夜凝視清澈星空,和他們的湖一起,組成小小的、有機的望遠鏡陣列。六個月前我在北半球最大的地下溶洞里,得用手膝爬行進入,那兒的人們視力不佳,但都有一副好嗓子,地底的鐘乳石大廳就是他們的歌劇院,黑暗中的詠嘆調(diào)會沿著地下暗河傳得很遠。我的工作方法都是非侵入性的,問卷、印跡分析、神經(jīng)影像掃描或者經(jīng)顱電刺激,完全自愿,數(shù)據(jù)也會經(jīng)過匿名化和混淆處理。最大的影響是我需要在這里生活一小段時間,然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們的數(shù)據(jù)會成為其他世界的某個人的一部分——當然,你們永遠也不會見到他或她——這方面有嚴格的行業(yè)規(guī)范。我們注重隱私,數(shù)據(jù)描繪的具體內(nèi)容對于所有經(jīng)手人都是黑箱,包括我在內(nèi)。采集后的工作不會在這里進行,而是在城市里的重建中心,具體的操作很復(fù)雜。這是個長鏈條,我只是其中一環(huán)。我在那個世界有個小房間,是一座老房子的半地下室,分租的,很便宜。春夏時節(jié),雨水會倒灌進去,所以我現(xiàn)在來這兒了。不,不算是家,是沒工作時睡覺的地方。我還有一輛開了多年的小車,她和我更親近。我得說車是最偉大的發(fā)明,第二名是洗碗機、紙尿褲或者全地形輪椅,至少對女人而言。她現(xiàn)在年紀也大了,表面看起來完好,但輪胎上總有找不到的裂痕,打足氣也會慢慢癟下去,胎壓警報燈一直亮著。我懷疑附近有某種動物游蕩,以吸食車的精力為生。所以我現(xiàn)在不開她出遠門了。我有過家人?!?/p>
“您自己移植過嗎?” 年輕女人直盯著我。只有年輕人才會這么看人。
“沒有,太貴了。” 我沒說謊,工作不穩(wěn)定,一點點報酬幾乎全用在了路上。
她撇撇嘴,顯然并不滿意,但沒再問下去。
“哈娜總以為要捐獻器官似的?!?小個子女人快活地說,“其實是舊貨市場、換季衣柜大清理。我們以前在那些東西上浪費了多少時間!”
“理論上,你們什么也不會失去。” 我澄清。
“我們失去得夠多了?!?有臉部彩繪的女人安詳?shù)匕芽毡P子摞成一摞。
她們向我展示了夏收后的田地。土層不厚,但非常平整,母雞和海鷗一起在耙子留下的網(wǎng)格間啄食剩余的種子,兩只大火雞在田邊灌木中踱步。主谷倉有七八米高,干草垛壘成整齊方塊,直通房頂,木桶和麻袋中裝滿了玉米和燕麥。一輛皮卡停在谷倉邊,在能看到大海的牧場上,散落著幾頭奶牛和綿羊。生活區(qū)的間隙點綴有小片菜地,高架菜床用金屬薄板圍成,以便收集熱量。在這里,羅勒、香菜和茴香都變矮了,只有薰衣草依然像衛(wèi)士挺立,代價是從多年生變成了一年生,藍紫色的花穗已經(jīng)發(fā)灰。溫室玻璃極厚實,一盤盤微型菜苗整齊排列,番茄藤蔓蜿蜒攀爬,黃瓜花在支架間綻放。我有點吃驚。
“地熱。最關(guān)鍵的是減少熵,確保整個系統(tǒng)接近卡諾效率?!?女人摘下墨鏡,捏著鼻梁上的印子,眼球凸出的大眼睛望向玻璃外,像能看見遠方熱氣蒸騰的群山,“大地給我們一切。我們在火環(huán)帶邊上。”
菲以前是科學老師。當天傍晚,塔皮薩在小碼頭邊告訴我。淺水中,鮭魚鱗片失去了海中的銀光,褪成繁殖季的暗紅,更清晰地映出流動的云影。我問她們之前在干什么,為何在這么偏遠的地方住下來,這不在規(guī)定流程中,只是出于習慣。其實大部分交談都大同小異,禮貌而淡漠,面對來自他們離開的世界的陌生人,人們很難傾吐心聲。不過,我還是會在每次出發(fā)前反復(fù)觀看那幾集情景喜劇,對著鏡子練習談?wù)撎鞖夂椭v笑話,檢查手勢和微表情,確保沒有因獨居太久產(chǎn)生的可疑處。有些比我更年長的人會在出門前用香皂反復(fù)擦洗,去除身上那種自己無法覺察的氣味——那是我最深的恐懼之一。
塔皮薩是個很好的交談對象,直接、坦誠,超乎年齡地懂得沉默,或許是因為她和我都是非母語者。但我聽不清全部,幾千只興奮的海鷗不住打斷我們,碼頭下的石灘幾乎被白色鳥兒覆滿了。河道另一側(cè)的林間有隱約的黑影,黃昏是動物覓食的時間,我不確定在夏天的極地還是這樣,也許持續(xù)整夜的暮色改變了它們的習性。不遠處的山坡上有一座簡易房,鮮艷的藍白漆皮在幽暗中發(fā)亮,水流在它腳下形成了一道小瀑布。
瓊曾經(jīng)是考古隊長,退休后當過護林員。莉莉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哈娜大學一畢業(yè)就來了。塔皮薩說,人們需要能當做家的地方。我點點頭。滅絕后,這樣的世界并不少見。走入偏遠荒野,形成一個個自給自足的小社區(qū),崇尚天然有機、以勞作代替觀看、抵制媒介乃至一切電子產(chǎn)品,像兩百年前一樣生活。人們?yōu)榱送浭チ耸裁?,就假裝它從沒有存在過。可我不覺得他們真能忘記。在溶洞里,人們默默傳遞過一只舊手機。
那兒以前是育苗場。塔皮薩指著房子說,鮭魚記得回家的路。
回家也意味著死亡,我說,被海鷗和熊捕食,被人捉住后開腸破肚取出魚籽,或是自然產(chǎn)卵后累死在淺灘上。我告訴她,記憶即使真實,在飛速變化的世界里也可能是個陷阱。遺忘則是一種認知天賦。面對超出掌控的力量,遺忘不是記憶的衰退,而是一種適應(yīng)與進化。據(jù)說,在日本海,有種長著櫻色條紋的鮭魚,偶爾會忘記出生地,所以不洄游產(chǎn)卵,而是整日在溫和海水中游蕩。由于儲存了大量營養(yǎng),迷路的鮭魚比同類要壯碩許多。
“漁民會喜歡的。”她笑了,摘下皮筋,纏在手腕上。
“別停下就行?!?我說。我曾去過一個波羅的海邊的小村莊,那里的人們延續(xù)了十八世紀的信仰,相信只有處于移動狀態(tài)才能避開惡魔的魔爪。
她同情地看著我,風吹開藍色發(fā)絲,露出一縷挑染的鮮黃色。
我的工作常常面對誤解。重建中心需要的是鮮活、獨特的個人記憶,必須源自直采,沒接觸過被污染的媒介。有好幾種認證體系從各個維度對數(shù)據(jù)進行認證。但能提供這些的人們離群索居,也最抗拒和懷疑。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旅行算得上成功,現(xiàn)在我習慣了,但一開始不是。我記得那個冬季午后,陽光很好,高速路上幾乎沒車,我和小車停在小鎮(zhèn)唯一的加油站兼雜貨店門前。銹跡斑斑的油槍,合不攏的白色木門,收音機里斷斷續(xù)續(xù)的音樂,劣質(zhì)香煙的氣味。直到開出一百英里外,在森林保護區(qū)的休息站里,用帶著硫磺味兒的冰冷地下水洗了臉,我才稍微感覺好點兒。唾沫飛濺的怒吼仍在轟響。滾蛋,老巫婆。別想再從我們這兒偷走什么。
我的確老了,但我不偷東西。像大多數(shù)不再年輕的女人一樣,時間從我這里偷走的比我拿走的要多得多?,F(xiàn)在,我是舊貨販子、拾荒者,挑挑揀揀、討價還價,假裝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小碎片有一刻屬于我。我有過的漂亮東西不多。有人叫我們?yōu)貘f,也有人叫我們獵人,但我更喜歡的名字是采集者,一項屬于女人的古老傳統(tǒng)。重建中心是記憶的溫室,生長著來自各地的奇珍異草。未經(jīng)污染。只有在那兒,人們才能假裝滅絕還沒發(fā)生,世界并未分崩離析,所有人還緊密地連在一起。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進行了工作的第一部分,將標準化問卷歸檔,分析簡單認知和記憶能力基準測試的結(jié)果。生成一組面孔和名字的記錄,單獨或成對地看到面孔、聽到名字;使用一項內(nèi)容啟發(fā)回憶另一項內(nèi)容,同時使用輕型磁共振成像儀來繪制大腦活動圖;決策能力測試。為了電磁屏蔽,臨時工作室設(shè)在谷倉下面的地窖里,我用裝土豆的木箱搭了工作臺、兩把椅子、單人床。塔皮薩來找我時,我在給認知區(qū)域按功能水平進行顏色編碼。她放下一捆被褥,望著色彩斑斕的腦部切片示意圖。
“今天晚上有寒潮。瓊在大廳點了火盆?!?/p>
“謝謝,不過我還是想把這個做完?!卑凑找?guī)范,我們應(yīng)最小化對被采集者產(chǎn)生的影響。理論上,我不該在工作之外和女人們見面。
“像蝴蝶翅膀?!?她仔細看了一會兒。
“我還以為這兒沒有蝴蝶呢?!?/p>
“我在夏威夷上的大學。這是海馬體,這是前額葉?這是菲的嗎?”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要在這兒?” 我岔開問題,“八月初的寒潮。太冷,太嚴酷了?!?/p>
“這兒是家。我生來如此。她們則選擇適應(yīng)?!?/p>
“最開始呢?一萬年前?我不相信樹線下沒有別的地方可待了。你們不是追著獵物遷徙的獵人的后代嗎?為什么停下,不接著尋找?”
第二天早晨出發(fā)時,田地的網(wǎng)狀紋路間覆蓋著一層亮晶晶的霜霧。我跟著塔皮薩來到小碼頭邊,她跳下車,從皮卡車里拖出兩條玻璃纖維的紅色劃艇,拋給我一件褪色的救生衣、一個防水包。“現(xiàn)在我們?nèi)ゴ颢C。” 她宣布,把槳塞給我,將船頭拖到水中。
金色陽光在海面上舒展,頭頂盤旋著早起的渡鴉,幾乎無風,塔皮薩輕柔地點水,小艇筆直向前,像在冰間水道穿梭的紅海豹,在平靜水面上留下一對對括號似的長弧??此齽澊臉幼?,不得不相信,她的祖先或許真能靠一葉扁舟來往于冰海島嶼間。但我只能緊握住比我高出半身的長槳,盯著她的船帽尾尖,左杵一下,右搗一下,搖搖晃晃跟上。即使是夏季,海水仍在零下,甚至不用伸手,用屁股就能感知到船底的水溫。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肚子里填滿了炸土豆、炒雞蛋和熱茶。
“如果船翻了,掉進水里,馬上游開,別被船板蓋住頭?!彼に_在前面喊,“扶著船身,把它翻過來——”
“你不來救我嗎?” 我滿心后悔,但來不及了。
“我會劃過來,但不能下水,否則我們兩人就都完了——” 她用槳頭推開浮冰,繼續(xù)補上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安全須知,“盡量把水從船里舀出來,救生衣兜里有個勺子?!?/p>
幾百次劃槳后,在上臂和腰背的酸痛中,我找到了節(jié)奏,有余力觀察四周。從下水處出發(fā),我們一直航行在島岬圍成的半月灣里,巖石順著島嶼延伸,擋住了大部分風浪,時不時能見到筑巢的海獺,露出濕漉漉的光滑頭頂。絕大多數(shù)時候,耳邊只有劃水聲和粗重呼吸,偶爾的話語穿過海岬坍塌形成的海蝕洞,發(fā)出一兩聲遙遠空洞的回響。戒指上的寶石仿佛是海灣深處的小島。藍天下,映著朝陽的冰山看起來和地圖上那樣壯美,但越靠近,美變得越森然,當完全處于冰山的影子下時,美已經(jīng)令人畏懼了。
我們在卵石灘上岸,這里的“卵石”大如桌面。時間在世界盡頭慢下來,還沒有做完它在別處完成了千萬年的工作。云層未經(jīng)裁剪,厚重低垂,山脈間的巖層也只是由行星尺度的筆勾出了粗獷輪廓。皮劃艇如玩具般散落在巨石縫隙間,我像站在造物主的草圖上。
石頭形成了天然階梯,不過是給巨人用的。我只能學著蜥蜴,緊貼在幾乎垂直的巖壁上,手腳并用往上爬。風中帶有夏日苔原的甜香,但沒有動物的蹤跡。沒有跳上跳下的極地松鼠,沒有身著棕色夏裝的狐貍或熊,沒有在山巖間如履平地的白大角羊,沒有在草叢深處孵蛋的鷸鳥,甚至連無處不在的巨大蚊子都沒有。塔皮薩輕巧地在巖壁間轉(zhuǎn)身、換手,從一個突出的巖角橫跳到另一個。背陰處的石頭根部,偶爾有小片白色苔蘚似的、毛茸茸的霜。我猜想,更寒冷時,她是在陡峭冰面上練習的。防水包和救生衣一起留在了劃艇里。我們什么也沒帶。沒有武器。
等我爬到山頂,卻沮喪地發(fā)現(xiàn),只是一處緩坡形成的小平臺,真正的山頂在山脊的另一端?!斑@兒沒廁所,需要的話,在下面找塊石頭?!彼に_在遠處喊。
我的確需要。在靠近山頂陰面的山洞前,她等著我,捏著一朵不知哪兒來的小花,藍色花瓣里嵌著鮮黃花心,她頭發(fā)的顏色。她搬開幾塊毫無特征的卵石,漏出半人高的洞口,側(cè)過身,“別用手碰?!?/p>
我向里看,忽然睜大眼睛。壁龕似的洞穴里有個木架,上面坐著一個小女孩。她雙手交叉,臉側(cè)向內(nèi),斜靠在石壁上,像睡著了。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她睡著很久了。
暗黃皮膚和骨骼間仍有一層薄薄的血肉。鹿皮縫制的皮襖看不出本色,領(lǐng)口處露出海豹皮內(nèi)衣,袖口滾邊密縫有傳統(tǒng)幾何圖案,勾勒河流與山川。雙手交疊在膝蓋上,戴著海獸牙手鏈和指環(huán),指間緊握一片發(fā)灰的骨刀,綴著貝殼磨成的串珠。手指、顴骨和脖子上,許多條褪色刺青蜿蜒、深入至被衣物遮蓋的身體,在皮膚下的血液干涸后,成為暴露在外的、新的血管。我意識到錯誤。沒有哪個小孩會有這么多刺青。象征生命經(jīng)驗與社會地位的線條提示,這是位部落首領(lǐng)、巫師或者老祖母,出于某種原因,或許天生如此,或許因為脫水、組織收縮——我不清楚他們是否會像古埃及人那樣取出內(nèi)臟——或許,是因為她的姿勢和我的觀看方位,如今縮小了,像孩子般,沉睡在大山隆起的子宮中。
我等著塔皮薩介紹她,但她只是把洞口復(fù)原,將小花留在石頭縫隙里。我們滑下石梯,回到岸邊,坐在卵石灘上,吃著防水包里的酸面包和醬紅色的鮭魚干,從保溫杯里倒出溫熱的茶。太陽隱入云后,杯蓋里的茶水冒出蒸汽,像一座小小的活火山的白煙,轉(zhuǎn)眼便消散在冷風中。我將沖鋒衣的拉鏈拉到頭,頂住下巴,戴上毛線帽,再套上兜帽。我想起阿爾卑斯山的奧茲冰人、印加高原上的木乃伊、西伯利亞凍土層里有粉紅肌肉的猛犸尸體。在微生物也難繁殖的地方,冷凍效應(yīng)保持了遺體的原始形態(tài)和大部分軟組織。魚干很硬。我費盡力氣才咬下一條,搖晃的后槽牙被扯得更松了。
“我們擅長以各種方式保存?!?塔皮薩輕松地嚼著,“實體和骨灰、名字或者別的紀念物是不一樣的。冰原會守護一切。但你帶不走她。” 巖石陰影處,蜷縮著稍不留意就會錯過的細莖,支撐著一簇頂生的、指甲蓋大小的亮藍色小花。我想起來,這是勿忘我。在溫暖地區(qū)的林間或山坡上,顏色是更淺的藍,頎長的花莖會在風中搖曳。
我讀過一篇滅絕前的小說,講的是名叫富內(nèi)斯的鄉(xiāng)村少年摔下馬后,擁有了神奇的照片式記憶力,能在幾天內(nèi)背下整本典籍,也能記得無數(shù)時間片段中某個特定時分的朝霞的形狀,并與只見過一次的皮面精裝書的紋理比較。他能再現(xiàn)所有的夢境,也能為見過的每一件具體事物——每一塊石頭、每一只鳥、每一根樹枝編碼。在他身上,記憶的錨點不再離散,而是線、面、體,光滑無垠,是連續(xù)的時空體本身,最接近真相的存在。如果那時有采集者,他會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圣杯。而在兩百年前,他被看做超人的先驅(qū),一尊比金字塔更古老的青銅雕像。但即使在那時,故事的作者也意識到,記憶不等同于思維能力。思維是歸納,是抽象化,是對細節(jié)和差異的遺忘。由于不能遺忘,少年不能將感官經(jīng)驗進行歸納,他認不出在晨光中看到的狗和在黃昏中看到的是同一只。為了避免記憶過載,他只能把自己關(guān)在昏暗、安靜、一成不變的臥室里。
第一次讀時,我還很年輕,只記住了華美新奇的比喻。那時,閱讀就像極樂鳥收集鮮艷羽毛,迫不及待,只為粘在身上炫耀。后來我費勁周折,重新找到這個只有短短幾頁的故事,才真正明白它到底在講什么。
如果對富內(nèi)斯的認知區(qū)域進行功能水平評估,我?guī)缀跄芸隙?,負責情景記憶和空間記憶能力的海馬體、負責視覺和聽覺等感官細節(jié)信息的枕葉和顳葉會呈現(xiàn)高度活躍的紅、橙、黃色,但負責抽象思維、概括等高級認知和決策功能的前額葉皮層,以及負責感官信息整合、進行概念化處理的頂葉將呈現(xiàn)中低活躍度的藍綠色。
小說沒有提到富內(nèi)斯在情感處理方面的特殊表現(xiàn),但我會將負責該功能的杏仁核也標記為最強烈的紅色。因為,假設(shè)少年如作者所說,在獲得超凡記憶力后又生活了五年以上,那他將無法忘記生活中的每一道憤怒和恐懼。比起快樂,恐懼和痛苦的回路在神經(jīng)系統(tǒng)中古老得多,也堅實得多。他必定會經(jīng)歷情感過載,因為他不僅記住了每一個細節(jié),還會反復(fù)體驗。而如果像作者強調(diào)的那樣,他最微不足道的回憶都比一般人能體驗的肉體快感和痛苦更鮮明、更絲絲入扣,那么他關(guān)于恐懼和痛苦的回憶——或者更準確地說,由于他無法遺忘,恐懼和痛苦就是他的時時刻刻——將是一場永不停息的火山爆發(fā)。
所以作者撒了謊。二十一歲的富內(nèi)斯并不是因為肺充血在一八八九年去世的。
這是我理想中的工作方式。以新的理論、模型和技術(shù)手段重新理解那些與人伴生了千百年的存在——情緒、記憶、故事或者其他,尋找看似緊密的因果鏈條間的縫隙。就像神經(jīng)細胞,突觸間隙的空白處才是記憶產(chǎn)生的關(guān)鍵。和研究、創(chuàng)作、偵破案件或任何真正需要人類腦力的工作一樣,最后也是最困難的一步總是懸空的,它關(guān)乎經(jīng)驗、信念和想象力。從證據(jù)矛盾之處,從故事未講明的地方,我縱身一躍,補足真實,或辨認謊言。
女人們的基準測試結(jié)果有些不尋常。海馬體與前額葉皮層的活動強度呈現(xiàn)出鮮艷紅色,即使按塔皮薩說的,她們曾是專業(yè)人士,如今,相對低認知需求的日常農(nóng)務(wù)也不再需要超出平均水平的認知和決策能力。如果是菲在維護農(nóng)場的技術(shù)設(shè)備,莉莉的結(jié)果則更讓人吃驚。理論和經(jīng)驗告訴我,大腦是一團高度可塑的棉線,會根據(jù)需求隨時重新編織圖樣。繁重的、缺乏認知挑戰(zhàn)的重復(fù)性勞動會在幾個月到幾年內(nèi)徹底改變一個人。對比磁共振成像的結(jié)果能發(fā)現(xiàn),孕育的過程會讓女人的大腦灰質(zhì)減少。比起其他不能說的秘密,比如松弛的腹直肌和蟲子樣的妊娠紋,我更怕這個。即使過去了這么多年,我還是忘不了抱著大哭的孩子,木然晃動的幾百個黑夜。喂奶、拍嗝和換尿布很快成了我的肌肉記憶,計劃、決策、深度思考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則日漸消散。沒有什么比意識到心智的破碎更痛苦,在那些被吃、玩、睡的喂養(yǎng)循環(huán)分割的每一天里,我提前體會到了衰老的滋味,而和衰老不同的是,我是清醒的,一切是迅速發(fā)生的。一場對自我的突然凌遲。很長時間里,我都不理解為什么這一切會被忽視或美化,一次又一次。直到成為采集者后,我才明白,遺忘痛苦是人的天賦,尤其是涉及到群體的生存與延續(xù)時。我們是另一種鮭魚,依靠記憶,更依靠遺忘一代代活下去??晌也荒芙邮芸桃獾碾[瞞。
另一方面,她們的頂葉和杏仁核的活躍度偏低了。具備高認知能力的人通常會展現(xiàn)出均衡的大腦活動水平。有些社群推崇認知行為療法和冥想訓(xùn)練,在實在無法忘記失去時,轉(zhuǎn)而將對情緒的掌控和調(diào)節(jié)能力視為拯救的方法。但我覺得,那是另一種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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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上海文學》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