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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5年第4期|林為攀:抽屜
來源:《牡丹》2025年第4期 | 林為攀  2025年04月18日09:00

編者按

本期“首讀”推出當(dāng)下創(chuàng)作勃發(fā)的年輕小說家林為攀,由同樣勢頭紅火的年輕作家三三點評。短篇小說《抽屜》有一股凜冽的詩意,展示了年輕作家的遠大前景。

抽屜

文|林為攀

冬日,父親又在做抽屜。他做抽屜不用一顆釘子,完全靠榫卯。他會把做好的抽屜先空置幾天,然后才會把它們合進柜子里。我和弟弟嘴上還沒長毛,人微言輕,無法阻止父親繼續(xù)做抽屜;奶奶也上了年紀(jì),管不了,也無法管,只會在每次早上醒來時撞到挪移的電視柜才會抱怨幾句。我和弟弟看到奶奶被撞到了膝蓋,就會滿懷期待她能走到門口,沖她那個在埋頭刨花的兒子喝道:“快停下,信不信我一把火把這些該死的抽屜全給燒了?”但奶奶還是走進廚房,去把碗筷端出來,然后走到門邊,扶著門框喊父親進來吃早飯。我和弟弟看到父親頭上和眉上都是白色的木屑,他用手拍掉這兩處木屑,又在進門之前抖了抖衣服。我們看到地上的木屑和塵埃一起浮游在旭日里。

父親坐上了飯桌,整個腦袋都埋在碗里。他喝粥不用筷子,就用他使慣鋸子的左手把碗捏起來,貼著碗沿喝,就像一個馬桶搋子一樣。母親從外面回來,她腋下夾了幾棵拿來做梅干菜的雪里蕻,走到家門口時,看到地上一片白,以為南方落了雪,剛想囑咐我們多穿點,吹來的一陣風(fēng)就把木屑全刮進了屋子,這時她才明白這又是父親干的好事。她放下雪里蕻,沖進客廳把還在喝粥的父親揪出去,限他一分鐘之內(nèi)把木屑清理干凈,不然她就帶著我和弟弟分家單過。

父親放下碗,跑到門外挪走那些沒做好的抽屜。母親從廚房洗完手出來,看到客廳變窄了,以為又是我和弟弟亂放了東西,仔細檢查一遍下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東西都按照她的心意待在原地,不管是門后的鋤頭,還是裝糠的尿素袋。但即便如此,客廳還是讓她感到有點不順眼,她坐下來準(zhǔn)備吃飯,帶著疑惑一邊往桌上夾咸菜,一邊仍用眼睛檢查周遭。終于,她發(fā)現(xiàn)了出問題的地方,就在左上角的電視柜上。這個電視柜被挪動了,擋住了奶奶的房門。母親不是通過電視柜擋住奶奶房門這點看出來的,她跟父親不一樣,她對空間沒這么敏感,她是通過地上的塵印看出來的。電視柜被挪動后地板上會留下一個新鮮的印記,跟常年被腳踩來踩去的地板不一樣。這塊新鮮的印記像個撕下的傷疤,讓母親嘴里發(fā)出嘶的一聲,看她皺成拳頭一樣的眉頭,我們就知道家里有人要倒霉了。

她把所有人叫到跟前,質(zhì)問到底是誰這么不明目把電視柜挪出來,萬一撞到人怎么辦?我們都沒有說話,都把目光放到進門的父親身上。他拍了拍手,跟母親邀功說他已經(jīng)把門外的抽屜都挪走了。母親指了指電視柜,父親看到電視柜中間的抽屜掉出來了,就像一只青蛙伸出了準(zhǔn)備捕食的舌頭,他走過去把抽屜合上,又回到母親身邊,說:“抽屜有些松了,放心,我很快就會修好?!闭f完這句話,母親緊繃的五官還是沒有舒展,父親心里一緊,馬上拔出那個抽屜,當(dāng)即去門外修理去了。母親轉(zhuǎn)身看了一眼父親的背影,他的背影把門和門外的陽光都擋住了,屋里像一只攏翅的烏鴉那樣暗了下來。母親沒有說話,她把電視柜挪到原位,然后坐下來繼續(xù)吃早飯。她喝的是稀粥,但每喝一口都會停下來把手遞到嘴里,從舌苔上捏出幾??ê韲档哪拘肌?/p>

我和弟弟都不愛洗碗,都想趁母親吃完之前走開。我走在弟弟面前,踏過了地上那些有蟲眼的雪里蕻,徑直走到了陽光普照的大門口,弟弟跟在后面,看我就像一尾魚快要逃脫家務(wù)活這個魚鉤后,情急之下加快了腳步,沒想到被地上的雪里蕻絆倒了。弟弟迅速爬起來,看了看兩只手掌,發(fā)現(xiàn)上面沾到了泥土,他低頭把泥土拍干凈,抬頭看到我不見了,正要追過來,母親的話就又絆倒了他:“把碗洗了。”

弟弟不情愿地把碗抱進廚房,把水龍頭的水開得很大,沒有聽見母親讓他節(jié)約用水的聲音,他的耳朵里灌滿了百無聊賴的洗碗聲。母親見弟弟耳聾,也沒多管,抱起地上的雪里蕻上樓晾曬。她上樓的時候順便檢查每一顆雪里蕻上的蟲眼,有的蟲眼像一枚硬幣一樣闊,即便雪里蕻擋在面前,她也能順利邁上樓梯。

我走到了父親做抽屜的新地方。這里有棵石榴樹,秋天把最后一顆石榴留到了冬天,我看到這顆碩果僅存的石榴掛在枝頭,發(fā)現(xiàn)它有一半被鳥吃光了,本來渾圓的石榴現(xiàn)在倒像個蓮蓬一樣吊在上面。樹葉落光了,我的腳下滿是落葉被踩碎的聲音。父親沒看到我的到來,他仍在專心致志地做抽屜,他的腳下堆滿了做好的抽屜。我不知道這次又要輪到家里哪個家具遭殃了,父親把家具的抽屜都換了一遍,但換掉的抽屜顏色跟家具出現(xiàn)了偏差,當(dāng)那些舊家具全都換上新抽屜后,就像一件穿了三年的衣服打滿了補丁,而且衣服縫縫補補可以再穿三年,他新做的抽屜卻很快由于回潮發(fā)霉長毛了,所以父親每年都要做抽屜,直到把家里所有的家具再次換上新抽屜為止。

父親不同意在他做的新抽屜里放東西。母親為此恨透了他,每次都會趁他不在時偷偷把那些襪子、牙簽和剪刀放進去。父親出門回來后,總會先把每個抽屜都打開,然后把抽屜里的襪子、牙簽和剪刀拿出去,他不會質(zhì)問究竟是誰用了他的抽屜,因為抽屜本來就是拿來裝東西的。有時我和弟弟還會把鳥的尸體放進去,當(dāng)父親發(fā)現(xiàn)鳥的尸體后,就會端起做父親的架子,板著臉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問我們?yōu)槭裁匆阉励B放進他心愛的抽屜里。

“好玩。”弟弟說。

父親還在做抽屜,我知道他這回做的抽屜又熬不到下一個凜冬到來,因為他做抽屜用的木頭不好,而且木頭還沒有晾干,很容易遭到蟲害。他不像母親細致,即便腌制每天早上佐粥的梅干菜,她都會提前把雪里蕻搬到屋頂上晾干,直到一滴汁都擠不出為止。母親總把腸胃比作家具,尤其在父親不厭其煩地做抽屜后,更是無數(shù)次在飯桌上當(dāng)著我們的面重申:“每個人天生的腸胃才最適配,就算中途移植到的新腸胃能好用,時間長了也會出問題?!毖韵轮饩褪悄切┘揖呤沁@間屋子的腸胃,父親的做法就像一個庸醫(yī)強行給沒病沒災(zāi)的人換器官。“你們兩個長大后千萬別學(xué)你爸?!蹦赣H用這句話結(jié)束晚餐后,我和弟弟又因為洗碗問題互相推脫,這時奶奶就會用她的行動解決這道難題。我和弟弟偷到了半日閑,就想打開電視柜看會兒電視,可是電視沒有信號,電視里都是閃爍的雪花,我們只好回到房間,即便這么早睡不著,也要躺到床上閉上眼睛霸占整個黑夜。只有到我們睡覺時,我們才知道我們應(yīng)該要有單獨的一間房,就算這在目前是個奢望,也要一人一張床,而非像現(xiàn)在這樣,兩人共擠一張床。一張床同時躺了我和弟弟,所以我們每天早上醒來時都要先從對方的身體里找到自己的手跟腳,才能順利下樓吃飯。

我這會兒沖父親大喊:“你能不能給我做一張床?”父親沒有聽到,他把做好的抽屜摞到一起,慢慢往二樓走去。輪到二樓的家具換新抽屜了。我看到母親還在樓頂晾雪里蕻,她擇下每片好的菜葉,把發(fā)黃的菜葉隨手拋下屋頂,樓下過路的牛羊?qū)脮r自會吃掉這些爛菜葉。

我站在石榴樹下,看著面前千瘡百孔的屋子,那些門窗經(jīng)過一家五口人持續(xù)地打開和關(guān)上,早已造成了這間屋子骨折,沒有人能把它們修好,除非把屋子推倒重建。遇到刮風(fēng)下雨的晚上,我和弟弟就會睡不著,因為整座屋子的門窗都在晃,只好起來把房間的窗戶死死按住,可是仍然會在強風(fēng)勁雨中落敗。我不敢睡覺,弟弟也不敢睡,我們兄弟倆都從床上爬起來,這張擁擠的床終于在雨夜變得寬敞起來。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白晃晃的閃電像一把終將嗜血的刀刃高懸在我們頭頂。熬到天明,風(fēng)雨才會消停點,我們才能回床上瞇一會兒。母親不會因為夜里電閃雷鳴就允許我們第二天賴會兒床,她還是在同樣的時間叫醒我們。我們被迫離開好不容易被兩具身體焐熱的被窩,打開房門,一陣冰涼的氣息迎面吹來,在這陣冰涼的氣息里,我們似乎還能聞到百花的腐爛味兒,雨后的牛羊糞味兒也一并襲來。

父親不僅應(yīng)該給我造一張床,還應(yīng)該想辦法把家里的門窗都修好,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不合時宜地去做那些用不上的抽屜。我從石榴樹下走開,石榴樹上最后一顆或者半顆石榴在我身后掉落,我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石榴籽早已干枯,掉在地上再也不像血漿崩裂,而是像一顆寂寞的石頭。

父母在屋頂爭吵,原是母親見屋頂風(fēng)大,私自把父親做的那些抽屜拿來壓雪里蕻了。父親搶過兩個抽屜,就像一只舉著雙鉗的螃蟹。母親忙低頭把那些被大風(fēng)吹的雪里蕻踩在腳下,接著把它們疊在一起,搬來樓頂上的幾塊殘磚壓上去。父親舉著兩個抽屜下到二樓,看到我正在樓梯口圍觀他們的爭吵,一言不發(fā)地從我身旁擠過。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父親在二樓強行把抽屜塞進衣柜。母親擔(dān)心那些殘磚也會被風(fēng)吹走,喊我去樓下搬石頭。我往身邊看了看,發(fā)現(xiàn)弟弟不在,無法把這件苦差事推給他,只好獨自下樓去搬石頭。

在那棵石榴樹下,我看到幾只飛鳥落到地面在啄石榴籽。那僅剩一半的石榴就像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蜂巢,春芽、夏果與秋獲猶如一汪春江水在上面悉數(shù)漏光,只剩蕭條的殘冬徒留在我面前。我把飛鳥趕走,在石榴樹下找到一塊沾了鳥糞的石頭。這塊石頭在春天,在夏天,哪怕在秋天也不會落到鳥糞,只有無葉可依的冬天才會讓棲息在上面的飛鳥直接把鳥屎拉到樹下這塊石頭上。

我抱起這塊石頭爬上樓頂,母親接過我手上的石頭,讓我把壓在雪里蕻上面的殘磚拿走,然后小心地把石頭放在上面。我看到在石頭重壓下的雪里蕻薄得像一張紙,最后幾滴青色的菜汁正在流出來。風(fēng)很大,吹不動樓頂?shù)难├镛?,倒吹起了樓下的落葉。我看到落葉像枯葉蝶一樣飛舞在這個隆冬臘月,可是仍沒有一絲春的跡象。

弟弟在樓下喊我們下去吃午飯,奶奶把午飯做好了。我跟在母親身后下樓,看到她肩上的衣服被磨破了,晌午的陽光在她灰白的頭上穿針引線,不過終究跟她年輕時的那頭黑發(fā)有所差別。奶奶已經(jīng)把碗筷擺好了,但是飯桌上還少我那個不務(wù)正業(yè)的父親。客廳吹進了幾片枯葉,此刻這幾片枯葉就像松樹上還沒遭到熊孩子毒手的蟬蛻。奶奶用掃把把落葉掃出去,可是浮起來的灰塵又弄臟了飯桌上洗得一塵不染的碗筷。母親忙在桌上蓋上防蠅罩,讓我去喊父親下樓吃飯。我看了一眼弟弟,弟弟把頭別到一旁,我只好走到外面去,仰頭沖二樓喊:“爸,下來吃飯啦?!备赣H沒有回我。母親在客廳里叫道:“上去叫?!?/p>

我走上二樓,在我和弟弟的房間沒找到父親,在那個儲米的雜物間也沒找到父親,這兩間房都沒有帶抽屜的家具。最后我推開父母的房間看到了父親,衣柜下方的抽屜沒安進去,父親顯然記錯了衣柜抽屜的尺寸。

“爸,吃飯了。”

父親扭頭看了我一眼,還是沒有說話,他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了我一眼,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變化。不知從何時起,那個曾會馱著我去走街串巷的父親不見了,我也許久沒坐在父親的頭上,以一種與當(dāng)時的年齡不相符的高度去看待那些左鄰右舍的飯桌。父親馱著我走進鄰居家時,我的腦袋幾乎快挨到了他們的天花板,不過我的眼睛始終放到那些或簡單或豐盛的飯桌上。父親從不在別人家里留下來吃飯,他只是馱著我進入不同的客廳看一眼他們?nèi)澦夭灰坏娘堊?,然后就走了出去,來到了人來人往的街道。那時我是方圓幾里長得最高的人,我在高處看到了之前看不到的頭頂。

“下來?!备赣H在家門口把我放下來。我一下子踩到了堅實的地面,卻像最開始騰空一樣不適應(yīng)。父親湊到自己家的飯桌上,說家里的飯菜比不過任何人,我們幾乎是十里八鄉(xiāng)吃得最差的。父親說話愛夸張,他無非帶我去看了寥寥幾家人的飯桌就草率地得出這個結(jié)論。他還說這些狗都不吃的飯菜配不上他花大力氣打造的圓桌,讓母親把飯菜端回廚房里去。那時父親還會干正事,見飯桌瘸了一條腿就重新做一張新桌子;那時的父親嘴巴雖毒,卻頗能干,他會把家里的地板補好,還會給屋頂刮膩子防水??墒俏议L大了,不用再坐在父親頭上就能看到別人家的飯桌上有葷還是有素,也不用再被父親架在頭上也能看到那些頭頂后,父親卻發(fā)懶了,每天什么事也不干,凈搗鼓那些破抽屜。

此刻我見父親不理我,又喊了一聲:“爸,吃飯了?!备赣H聽到我的話,動了動,接著在我面前我以為會像一座大山那樣拱起來,沒想到父親起身后這么矮小。父親把那兩個尺寸不合的抽屜拿在手里,我故意走在他后面,疑惑從前高大的父親哪去了。現(xiàn)在他再也無法馱著我去鄰居家串門了,我也沒辦法再坐在他頭上去取笑那些謝頂?shù)氖迨宀恕?/p>

飯桌上的菜涼了,母親、奶奶和弟弟都吃完了,只留給我和父親一點殘羹冷炙。可我那個之前最挑食的父親卻不以為意,他把菜湯倒進冷飯里就吃。我吃不下,還不幸成了最后洗碗筷的那個人。我把碗摞在一起,把五雙筷子握在手上,碗與碗沒摞穩(wěn),時刻要掉下來摔碎,我也沒去管;我還緊緊地握住這十根筷子,讓它們像窒息的吊頸。我就這樣把氣撒在吃飯的碗筷中走進了廚房。

洗碗池的水快注滿了。摞在一起的碗像水漫金山的雷峰塔;輕飄飄的筷子則像溺水者一樣漂浮在水面,有幾根筷子不知被哪個齒縫過大的牙齒給咬癟了。每只碗都在我的手指上輕輕劃過一遍,我就迫不及待把它撈起來;每根筷子我都只洗夾菜的一頭,洗的時候源源不斷的池水像個強勁的手腕,差點把它們都給折斷了,但是洗完提起來后筷子仍然又直又長。

家人吃完飯在門口各自散去。我看到弟弟沖我眨了眨眼睛,他把逃過這次洗碗當(dāng)成莫大的成就,他沖我眨完調(diào)皮的眼睛后就一路往前飛奔,手還提著褲子以防褲子滑落露出他那個沒穿內(nèi)褲的雪白屁股;奶奶拄著拐杖不知道該去哪里,一直在屋檐下轉(zhuǎn)圈,最后還是搬起一張小矮凳坐在陽光還沒走遠的墻角;母親又從菜地里摘了一些雪里蕻,上樓的時候提醒廚房里的我待會兒別忘了去把牛牽回來。我沒有看到父親,在那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都沒有看到他,他不在自己的房間里,當(dāng)我在傍晚拿著牛繩去野外準(zhǔn)備把牛牽回來的時候,仍沒有看到我那個舉止怪異的父親。

冬天的田野里稻谷都割盡了,平坦的田野迎來了許多盡情撒歡的牛。我拿著牛繩趕在太陽落山之前把自家的牛牽回來。黃昏下的田野被潑了一身的金箔,連在上面低頭啃枯草的牛背上也一片金黃。我在這些牛群里沒有看到我家那頭水牛,它不太愿意和這些黃牛膩在一起,它更喜歡獨自去溪邊臥啃水草。

我往溪邊走去的時候,也聽到了溪邊傳來的歡聲笑語。我加快腳步趕到溪邊,可是溪岸上和深潭里卻空無一人,這時我才知道,現(xiàn)在離戲水消暑的盛夏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我沿著溪岸往前走,眼睛卻打量著清澈的溪水,水里穿著金黃鎧甲的光唇魚早已躲到溫暖的石頭底下去了,就連一身潔白不懼寒冷的鏡魚也早已不知所終。快落山的太陽有氣無力地貼在天上,似乎一陣風(fēng)就會把它給吹走。我踏在滿是枯草的岸上,始終沒有看到那頭灰褐色的水牛。

家里沒有人關(guān)心這頭水牛的去向,這種事一般是傍晚去牽牛的那個人首要關(guān)心的,就像碗筷最后是否洗得干凈和會不會摔碎只有洗碗的那個人應(yīng)該操心。反正如果最后牛沒找回來,一切后果都要由我承擔(dān),起碼今天是這樣。之后全家才會出動去往每一個水牛可能會去的地方尋找,一般到這時天就完全黑了。從田野里、密林間和溪岸上就會看到幾處閃耀的燈光,那是帶著手電筒的家人發(fā)出來的?;艁y的光在這些地方像碰壁的腦袋一樣喊出一聲又一聲吆喝,然后又會把手電筒齊齊往天上照,好像只有無垠的夜空才能容納這些精疲力竭的光芒。假如我不愿意應(yīng)該在睡覺的夜晚被這種事耽誤,現(xiàn)在就不能打道回府,沖已經(jīng)坐在飯桌上準(zhǔn)備吃晚飯的家人攤手說道:“牛不見了。”相比趕不上吃晚飯,我此時更應(yīng)該鉚足勁去繼續(xù)尋牛。

不過我已不抱希望,支撐我堅持尋牛的動力是現(xiàn)在天還沒黑,哪怕最后真的沒把牛找回來,家人也會看在我從白天找到黑夜的份上原諒我,對我的抱怨也會相應(yīng)少一些。我放慢腳步往前走,明知水牛在水里洗澡的希望很渺茫,還是把視線放到清澈的水里。我突然停了下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此處的溪水好像變渾濁了,我沿著渾濁的溪水往前跑了幾步,發(fā)現(xiàn)渾濁的水中生出了兩個剛出水的牛角。

我通過這兩個被水洗凈的牛角看到了明亮的牛眸,又通過這兩個明眸看到了一副龐大的牛身。大半個牛身都隱藏在水中,溪水沖洗干凈了上面的淤泥,只有碰不到水的牛背上還滿是淤泥。我撿起腳邊一顆石子,往牛身上砸去。牛側(cè)翻了一個身,牛背上的淤泥終于被它龐大身軀所蓄起來的水沖干凈了。然后,它就被我手中揮舞的枯枝趕起來了,它站起來的時候像一塊漂移的大陸板塊,我發(fā)現(xiàn)我此刻所站的溪岸晃了晃。它從水里站起來后,又把身上的水像笊籬一樣漏了回去。我看到水面滿是被水戳出來的圓圈,好像那些躲在石頭下的光唇魚和失蹤的鏡魚提前結(jié)束了漫長的冬眠,正爭先恐后地跳出水面吐氣。

我一把拽住牛鼻子,把早已勒疼手的牛繩系到牛鼻環(huán)上,接著去拖拽這頭重達千斤的水牛。我牽著牛走在夜幕四合的路上,我越走腳下的路越黑,后來我眼前幾乎無路可走了。我此刻身處的地方離人煙尚有一段距離,而且那些挨個點亮的燈火無法照清我腳下的路,我只能通過那些稀薄的燈火判斷家人是否還在等著我回去吃晚飯。

我和水牛換了一個位置,讓它走在我前面,我慢慢跟在它后面。只有去走它踩出來的路我才敢放心地繼續(xù)往前走。水牛在夜晚的視力也不好,幾乎走得比我還慢,我又不敢再用枯枝催它,怕它不受控發(fā)瘋狂奔。 天上的月亮被云揉皺了,只有晚風(fēng)才能把它熨平。可晚來風(fēng)卻不急,我始終無法靠擎一輪明月趕路。

我無法再往前走一步,這片我最熟悉的土地一旦沒了光,我就會像個盲人一樣無路可走。水牛也就地躺了下來,我看不清它的樣子,耳邊只能聽到它反芻的聲音,通過手上這根忽松忽緊的牛繩,我知道它反芻的力道猶如拉風(fēng)箱一般,時緊時松。我把牛繩隨手一拋,反正此刻不系繩它也不會跑,因為黑夜是條更粗的繩索,會讓所有嗜光的生靈無處可逃。

我看不清我的腳下,我無法明確知道我此刻踩的枯草是否還會在來年春天泛青。我只知道我此刻腳踩的是春天的尸體,就像我現(xiàn)在置身的黑夜是白天的遺骸。在我胡思亂想之際,我看到我的鞋子亮了,上面發(fā)白的鞋帶和褪色的商標(biāo)在這個無盡的黑夜也能一目了然。是一束光讓我看到了自己這雙飽經(jīng)滄桑的球鞋。這束光不是來自遠處的燈火,也不是來自天上的星月,它來自一把手電筒,我被這束光捂住了眼睛,暫時看不清持手電筒的人是誰。

“牽個牛怎么這么慢?”我等這個人說話后才知道她是我的母親。不止母親一個人來了,我還先后聽到了奶奶、父親和弟弟的聲音。

“快回去吃晚飯?!蹦棠陶f。

“快把這件衣服穿上?!备赣H說。

“今晚我負(fù)責(zé)洗碗?!钡艿苷f。

我的家人全都來了,他們沒有把我獨自拋到野外,不管我。

“媽,我餓了?!蔽业谋穷^突然有些發(fā)酸。我說完這句話后,雖然暫時還沒能吃上一口熱飯,可是我寒冷的身上很快穿到了父親給我?guī)У暮褚路N蚁駛€強力膠,以一己之力黏合了家人支離破碎的關(guān)系。我看到父親搶過我手上的牛繩,喚起臥地的水牛,率先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母親和奶奶相伴我左右,我耳邊源源不斷傳來兩抹勻稱的呼吸。弟弟在最后打著手電筒,他駕馭的光很好地照亮了漫漫長路。

我們就快到家了,弟弟用手電筒提前照出了家里的門窗,我看到門窗里一掃而過的飯桌與電視。經(jīng)過那棵石榴樹下的時候,弟弟又突然把手電筒往樹上照,我看到一群寒鴉正在揀枝棲息,我讓弟弟趕緊把手電筒往地上照。我踩在鋪滿厚樹葉的地上,慢慢走到了家門口,母親搶先一步,打開了客廳的電燈。本來漆黑一片的客廳頓時亮堂起來。奶奶把桌上的防蠅罩揭開,我看到桌上的飯菜還冒著熱氣。弟弟關(guān)掉手電筒,自此,那束引領(lǐng)我們?nèi)胰嘶氐郊业墓饩退阃瓿闪怂袷サ氖姑?/p>

我坐下來,不勞自己動手,面前就擺好了一張洗干凈的碗和筷子,很快這張碗里就碼高了米飯和我愛吃的肉,就是筷子都有人幫我塞到我手上。我第一個坐下來吃飯,也是第一個吃完飯。我吃飽喝足后,撫著肚子走上樓,今晚我不需要洗碗。我攙著肚子上樓進房間,可我在擰開的燈光里仍只看到一張床,我和我的肚子小心地躺下去,至少在弟弟上來之前,這張床都屬于我和我的肚子。

我很少睡得這么甜,第二天醒來時我才知道我能睡得這么甜全靠弟弟成全,他在床上側(cè)著身子占的空間很小,哪怕我整夜把腳架在他身上,他也沒有用腳把我的腳踢下來。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在家里不由得稱王稱霸起來,在這個家里我好像第一次找到了自己正確的位置。我會背著手走到屋頂上,對上面晾雪里蕻和曬衣服的母親伸手要錢,然后手里緊緊捏著錢一路跑到小賣部,買所有手上的錢能買得起的東西,有時還會擅作主張讓店主賒賬。奶奶每天吃完飯都會坐在墻角曬太陽,午后的陽光像個墨斗,漸漸把她的下半身乃至全身彈到陰影里,這時我就會在太陽消失之前喊她讓讓,因為我也要曬一會兒太陽。一日三餐弟弟都要負(fù)責(zé)洗碗,他沒有節(jié)水概念,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我從廚房門外經(jīng)過就會喊他把水龍頭關(guān)小點,不要以為自來水不要錢。父親仍在那棵石榴樹下無休止地做抽屜,我走到他面前,讓他消停一會兒,他真的停了下來,疑惑地看著我。我說別做抽屜了,有時間多做一張床,一張床已經(jīng)不夠你的兩個寶貝兒子睡了。

然而我的好日子并未持續(xù)多久,下回吃飯的時候沒有人再主動把碗筷擺在我面前,也沒有人會給我添飯夾菜,我要自己站起來到廚房盛飯,盛完飯回到客廳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好位置已經(jīng)有人坐了,我只能坐在一個需要站起來才能夾到菜的位置上。我還常常成為那個最后吃完飯的人,只能被迫留下來洗碗筷。我把碗筷端進廚房的水龍頭下,在嘩嘩的水聲中納悶我的特權(quán)竟然比一塊豆腐還餿得更快。弟弟從廚房門外經(jīng)過,他把我之前給他說過的“節(jié)約用水”原封不動地送還給我。母親不再往屋頂上曬雪里蕻,她現(xiàn)在從廚房門外經(jīng)過時都是從樓上下來去田里干活,因為寒冬過去了,溫暖的春天到來了。奶奶不再靠曬太陽取暖,她走幾步路就會感到熱,感到熱的時候就會把身上的衣服脫下幾件,她倚著廚房門脫完衣服,我看到她像個剝了殼的筍子,那么單薄和瘦小。父親到底沒有給我做床,他手里的鋸子、尺子和鑿子仍只用來做抽屜。我洗完碗筷從廚房出來,不小心被春風(fēng)撞了一下腰,我立馬跑上屋頂,發(fā)現(xiàn)春天的確來了,褐色的原野上各種花草都長出來了,牛群奮蹄的農(nóng)田里也灌滿了水,犁耙正在上面翻土,清新的春泥像揉碎的薄荷一樣擠到了我鼻孔里。

我看到樓下那棵石榴樹也已經(jīng)抽芽了,每根樹枝不再像一個沒有血色的螺絲釘,而是長出了能一把掐出水的嫩葉。父親在開春沒有馱犁去耕田,也沒有先去泡發(fā)種子,他把應(yīng)該屬于自己的活全丟給了母親,繼續(xù)躲在石榴樹下做抽屜。我看到母親現(xiàn)在馱著犁耙趕著牛出現(xiàn)在樓下,她下意識地往樓上看了一眼,我立即往后退了幾步,以防母親看到我。

“下來,幫我牽牛?!蹦赣H還是看到了我。我磨蹭著不想下去。母親仍在樓下喊我,我只好擦著鞋底走下去,接過母親手上的牛繩,牽起牛去往昨夜剛灌滿春水的田野里。

經(jīng)過父親身邊時,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腳邊仍是那幾個被他改來改去的抽屜。這些從冬天做到春天的抽屜還沒習(xí)慣氣候的改變,正不舍地融化年輪上的最后一層霜。

我?guī)湍赣H把牛牽到田野上后,就迫不及待地要跟款飛蜻蜓、穿花蛺蝶和南歸燕共同享受這如夢似幻的大好春光了。但母親卻阻止了我,她讓我?guī)退绿餇颗@缤痢?/p>

“田水太涼了?!蔽艺f。

“算了,你還是回去幫我?guī)霾璋?。”母親說。

我連忙爬上田埂,來不及洗干凈腿肚子就悶頭往家趕。

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奶奶閉著眼睛靠在沒有太陽的墻上,弟弟在屋頂上收衣服,看天邊好像要落雨了。父親拿了一把鋸子,迎面朝我和我身后那棵石榴樹走來。我聞不見刨花的氣味,只有父親鋸石榴樹的聲音,回頭看到樹上不知何時筑了一個鳥窩。

弟弟從屋頂收完衣服進到父母房間,我從廚房灌完涼茶跑上去,看到父親做的抽屜終于能安進衣柜里了,他用上了釘子,可每個抽屜的顏色仍跟衣柜不一樣。抽屜關(guān)得很緊,我雙手并用,用力拉開抽屜,發(fā)現(xiàn)里面裝了一枚帶斑點的淡綠鳥蛋,正像彈珠一樣滾來滾去。弟弟把父母的衣服單獨挑出來放到床上,抱上其他衣服準(zhǔn)備出去。

“媽讓你把涼茶給她送去?!蔽艺f。

“懶得?!钡艿茴^也不回。

【作者簡介:林為攀,1990年生,福建人,現(xiàn)居北京,北京老舍文學(xué)院合同制作家。出版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和小說集《搭薩》《當(dāng)一朵云撞見一張紙》《偶合家庭》等。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芙蓉》等刊?!?/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