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5年第2期|盈余:一直到水窮處(節(jié)選)
盈余,1999年生,山東泗水人,現(xiàn)于揚州大學(xué)攻讀碩士學(xué)位。作品散見于《作品》《山東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中國校園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2023年真金·青年文學(xué)新秀選拔全國五強。
一直到水窮處
◆◇ 盈 余
一
夢中,我在游泳,隨波逐流,身體在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中閃爍。水流波翻浪涌,似交織穿梭的線條席卷著身體。
是父親喚醒我。
他說快到泗河了。我抹掉額頭上浸透冷意的汗水,又卷入汽車搖晃翻滾的暈眩之中?!般艉印倍肿屛腋械缴琛0峒遗c外出求學(xué)之后,我的車票就換了另一個地址。大學(xué)期間的假日,旅游、打工與考察交織在記憶中,紛亂迷離。一時之間,絞盡腦汁,我愣是想不起最后一次離開泗河的時間。
我問,爸,我們是什么時候離開泗河的?父親側(cè)過頭,看著倒視鏡里的我開口,你二嬸去世了之后吧。我沒想起來,問,哪個二嬸?父親沒回頭,說,房子側(cè)對面那家,尹玉的母親。
“尹玉”,第二個陌生的詞匯。我又躍進時間長河中,潛入河底,摸索答案,在河床上撬下數(shù)顆閃亮的鵝卵石,挨個探尋和她有關(guān)、生銹的字眼。河底有暗流,一撬開最不起眼的那塊鵝卵石,地下河便從缺口涌出,將我重新沖到河面。
我一時喑啞。復(fù)雜的情感,像一陣迷霧隔著厚重的毛玻璃緩緩涌動。到泗河了。父親忽地開口。我們駛?cè)脒@座旗幟般的大橋,視野逐漸開闊。往對岸望,河流如中軸線將城市與鄉(xiāng)村分離,麥田擠壓在樹林與工地之間。視線收回,橋下是沿岸的仿古建筑,和記憶中的景象大相徑庭。
過大橋,左轉(zhuǎn)沿岸行駛,穿過許多小路,經(jīng)由麥田、桃林與荒野構(gòu)建的迷宮駛?cè)肓硪粭l柏油路。不過一公里的路程,景象再次變換。工廠的煙囪齊齊嗡鳴,發(fā)出焦躁的聲音。白煙在天空上暈染成霧霾,偽裝雨季之前的烏云。停工后的建筑工地像沉默的巨獸模糊不清。新事物堵住心口血液的流動,促使我產(chǎn)生過敏反應(yīng)。
到達工廠群中央的村莊,我們在一棵高聳的槐樹下停車。
尹玉??諝庵懈》褐睒淙~的苦澀氣味,風(fēng)拂過樹葉就有海浪般的窸窣聲卷入我的耳道。我記起更多,我曾有這樣一位朋友。樹葉似火星,零碎落下。場景驟變,我穿梭在記憶中許多有關(guān)這棵槐樹的景象。
父親拎著相機,問我,你不是要給老房子拍照嗎?我“嗯”了一聲,聲音卻沒從喉嚨里出來。我接過相機,將槐樹的樹冠放在取景框中,按動快門。風(fēng)繼續(xù)吹著,掠過我定格的那刻。我對比照片與實景,才意識到自己沒有調(diào)整數(shù)據(jù),照片有些失真。
這棵樹該有一百歲了。父親打量著槐樹說。我跟著開口,我小時候它就很粗了。父親說,你那時常在樹下玩耍。
我也想起很多往事。父親又說。
這句話不像是父親說出口的。我看著他,他緊閉雙唇,眼睛隨著樹葉晃動。我說,爸,你剛才說什么?父親轉(zhuǎn)過頭,望了我一眼回答,你那時常在樹下玩耍。
你和尹玉。他又補上一句。
父親嘆息,率先向前走,他說,發(fā)生太多事情。我跟上他,想起公司中繁瑣的雜事與花唄賬單,心中打結(jié),對闊別重逢的鄉(xiāng)村徒增一些好感。
要不是拆遷,我們也不會回來。父親說。
走到巷子中,兩側(cè)的石灰墻已然斑駁,露出的紅磚縫中滲出些許雜草茁壯生長。墻壁上方的瓦變得脆實,邊緣處坑坑洼洼,仿佛被冰雹砸過。終于走到大門,原先深紅色的鐵門,今已生銹脫落,門把手上的鎖也被銹跡浸透。父親從包里翻了半天,摸出沉寂多年的鑰匙,在鎖眼中反復(fù)旋轉(zhuǎn)。父親嘟囔著,鎖眼也轉(zhuǎn)出了銹。
隨著父親推動這扇銹門,聲音劃過耳膜,門發(fā)出刺耳尖銳的摩擦聲,帶出的紅銹像結(jié)晶的雪震落。開門聲彈射進斜對門處,有人探出頭,我沒戴眼鏡,只看到模糊的面孔。
父親扭頭瞇了兩眼,遲疑說,是尹玉吧,她還住在這呀?我的心忽地顫動,說,她還沒搬走嗎?我記得我們離開時她就在找新的住處了。父親說,這誰知道?我又望了一眼,尹玉似乎戴了眼鏡,她沖我笑了笑,然后就消失在墻壁之后。
時隔多年返回這里,晚上我們卻要在酒店棲息。父親認為它已是舊物,不必留念,其中埋藏的過去的景象生了蚊蟲。我們走到院子里,雜草環(huán)繞。房屋建好那天,父親種下的杏樹今已亭亭如蓋,遮蔽半座院落。父親感嘆幾聲,走上臺階,打開屋門。潮濕的霉味與泥土氣息從門縫中擁擠而出,沖散我們身上攜帶的城市氣味。
二
水花濺了幾片,阿俞的喉嚨嗆了水,才從夢中醒來。這么好的暑假,他愿意在淺水中睡上三天三夜。本是亮麗的天,猝不及防地刮起大風(fēng),他躺著的河灘已經(jīng)被潮水翻來覆去打出印痕,但太陽直曬著,皮膚發(fā)紅發(fā)燙,風(fēng)一吹就發(fā)痛。
尹玉。阿俞喊了幾聲,嗓子嘶啞。他環(huán)顧河灘四周,陽光照在水面上,反射的光芒讓他感到暈厥。他做的夢里,面前起了霧,模模糊糊,迷離撲朔。
下一秒,有人回話,醒啦?
阿俞嘗試撥開迷霧,是個女孩。終于認出來,阿俞再次開口,你去哪了?尹玉摸著他的額頭說,你是不是睡蒙了你?我就躺你旁邊。
泗河沿岸的水泥路傳來摩托車的轟鳴,麻雀驚起一群,又在林間消散。阿俞回過神,和尹玉一起站在楊樹林中,已走出河灘數(shù)百米。
午飯后再玩唄?尹玉說。阿俞說,那去哪?尹玉想了想,說,我姐夫說山那里挖出來古墓,有考古隊呢。我們?nèi)タ纯从袥]有銅錢怎么樣?你不是特別喜歡這個嗎?
好。聽到銅錢,阿俞的臉色重新煥發(fā)出光芒,他一直樂于收集舊的東西。
林后的麥田,小麥剛收割不久,秸稈還未清除,空中還殘留著麥子曬出的澀香味。人們沿著田埂刨出相同的坑洞,揮汗埋入棵棵桃苗。天熱,不緊著澆水,桃樹活不了,這時間種樹事倍功半??沙砂偕锨У娜硕歼@么做,好像要在麥田種出一座森林似的。
他們沿田間小路走到自家的地,蹲在楊樹陰下擺好食物的尿素袋旁。知了焦灼鳴起,在空氣中點燃了夏日的高溫風(fēng)暴。阿俞抹掉脖頸上的水,不知是殘留的河水還是冒出的汗水。人們放下鋤頭先后從地間走出,圍在不同的楊樹下,吃著自家早已做好的便食,飯后還得繼續(xù)種樹,時間很緊了。
文件還未下來,人們就已知曉修沿河綠道的事情,無論是不是謠言,耕地一占就是一筆不薄的金錢。趁收割完麥子,將手上的玉米種子賣光,一批一批地購買樹苗,沿著田埂種植。要是等文件下來,種下的樹是不作數(shù)的。種完樹還得打井,有錢的還會修大棚。耕地一沒,不知道要去哪里做工。
阿俞家種的是桃樹,父親說,就算沒有拆遷,養(yǎng)三年也能生出一片桃林,多少也不算荒廢了地。眼下,全村人這樣整齊地出現(xiàn),堪比暴雨來臨之前,秋收收割玉米。
中午稍作休憩,炎熱中,人們投入耕地的改造,揮汗如雨。阿俞和尹玉趕往山麓的考古現(xiàn)場,沿途經(jīng)過新修的開發(fā)區(qū),工廠群拔地而起,聲音刺耳,綠網(wǎng)正組成不同建筑的外殼。卡車進出往復(fù),汽車尾氣一同絡(luò)繹不絕。
工廠群后方,靠著山麓,長長的藍色鐵皮圍出一個橢圓,像某種當(dāng)代裝置藝術(shù)??脊努F(xiàn)場正對馬路,開著半扇鐵門,保安坐在鐵皮屋的門口,悶聲抽煙。
我們咋進去?阿俞搖著頭說,要是有大人就好了。
尹玉環(huán)顧,尋覓鐵皮橢圓的缺口。她說,我們繞一圈看看唄,說不定能找到洞口呢。
午后的炎熱包裹著繞藍色鐵皮走的二人,刺耳的蟬鳴聲忽遠忽近,像幾根針來回穿插在他們的耳膜上。尹玉趴在藍色鐵皮的縫隙上朝里面看,工人正伐掉這片區(qū)域所有的樹木,挖出的泥土東一堆西一堆,搭出了高低不同的泥山。她看到挖掘機,喊,我看到我姐夫啦。
昨晚上我姐夫說是漢代的墓,挖出了鼎。尹玉用手比著說,很大的。阿俞開口說,電視上說鼎很值錢,那肯定要送到博物館了。他走下泥坡嘆了口氣,要是我們也能挖到鼎就好了。
看著他失落的樣子,尹玉叫住阿俞,她猶豫著說,我家有我姐夫拿來的五銖錢。阿俞驚奇地問,漢代的錢?尹玉點點頭說,他偷偷拿給我的。阿俞一把握住她的手,沖著她說,那現(xiàn)在去你家唄。
明天才行。尹玉打消了阿俞的興奮,她繼續(xù)說,我爸帶我媽去醫(yī)院復(fù)查了。
阿俞點點頭,面對他人的疾病他不知應(yīng)該說些什么。
翌日放學(xué),阿俞在尹玉家門口等了很久。還未走進大門,一股中藥味就飄了出來,在院子里四處沖撞,鉆入陰影之中。等到尹玉帶他走近房屋,風(fēng)扇的旋轉(zhuǎn)聲與搖頭聲晃晃悠悠地蕩出來,阿俞感覺胃里鉆進一股氣,脹得難受。
屋里氣味更濃了。尹玉進屋向母親打招呼,阿俞憋著氣從門口望。尹玉母親躺在床上,熏著艾灸。房間煙霧繚繞,阿俞覺得自己像是近視了,他想著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就喊了聲二嬸。
聲音交雜間,阿俞并未聽清她母親說了什么,他“嗯嗯”幾聲,也不在乎話語是否對上。等尹玉將窗戶打得大些,煙霧向外拉出可見的形體。他朝后坐在沙發(fā)上,終于呼了一口氣。
尹玉從屋子里捧著木盒出來,放在茶幾,她打開,從里面拿出布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拆開,三四枚青綠色的銅錢摞在一塊。尹玉遞給他一枚,阿俞嗅了嗅,一股血的味道。他捏著銅錢,從方口中看著水泥地,視覺又重新返回銅錢上的坑洼之中。上面的字體兩兩相對,他未能認出。
這不是五銖錢吧,五銖錢上只有兩個字。阿俞說。尹玉也捏起銅錢細心觀察,她說,昨天我姐夫說的是呢。阿俞把銅錢翻過來說,可是它有四個字,你看,有兩個字寫的是通寶,和清朝的一樣。
尹玉失望地說,那我再讓他找找看兩個字的銅錢。少許,她的眸子又閃露出光芒,她說,不管是不是,這個送你啦。
真的?
真的。
阿俞攥在手中,片刻后開口,修路的那里也挖出了銅錢,我前幾天撿到一枚同治通寶,要不然我們再去那里找找?他握緊銅錢說,找到我也送你一枚。
好呀。尹玉又跑回屋里和母親說了幾句話,又幫她重新倒了杯水放在床頭,屋子里味道鼓鼓囊囊,尹玉調(diào)了調(diào)風(fēng)扇的搖頭,一邊要吹到母親,一邊要把氣味帶出臥室。
阿俞早就聽說她母親生了重病,只是一直沒敢問,怕讓尹玉傷心??墒且裼指嬖V他,母親已經(jīng)醫(yī)好,現(xiàn)在是在養(yǎng)病,不能亂動,再過一兩個月就可以下床了。鄉(xiāng)間有各式各樣的謠言,他前幾天還聽說尹玉母親得了癌癥,也有人說是肺病。他從客廳中悄然窺望,好像除了虛弱些,并無大礙。
電廠旁邊的公路犁了一遍泥土,將里面大小不一的石子都刨出來。工人揮動著鏟子,又把泥土與石子丟入溝壑。這條河常年斷流,夏季下了暴雨,才會貫通數(shù)周。上游水庫的魚蝦借此游向泗河,然后進入某條大江。
二人沿公路蹲著走,目不斜視地察看挖出的坑洼,掀開還未丟出的石塊,用樹桿扒拉泥土,想要從中找到任何銅錢的蛛絲馬跡。手腳并用,向前走著,汗水星星點點地冒出,滲透他們的衣服。
還沒等他們走一百米,就有聲音傳來。
別在這待,一會壓土機過來,不安全。
聲音粗糙帶著煙味,阿俞抬頭看,挖掘機上跳下個戴黃帽的工人,他朝這快速擺手,示意他們趕快離開公路。
他們無奈,晃晃悠悠又在楊樹林里打發(fā)時間,酷熱還未離開,黑夜就緩緩降臨了。到了耕地那邊,大人們早已收拾農(nóng)具歸家,田頭上只剩下些許曬焦的麥子氣味。
分別后,阿俞跑回家,在水池沖完手,就坐在餐桌前打開電視,看動畫片。飯菜端上桌,阿俞又聽著父母談?wù)撏罩貜?fù)提起的拆遷,東一棒子西一榔頭,繞著拆遷旋轉(zhuǎn),鄉(xiāng)間并沒有太多新聞。
他知道尹玉的父親搞養(yǎng)殖,在田間修了幾排鴨房,位置正靠著工廠群,中間就隔了兩排楊樹一條國道。這次修路肯定會占到她家的耕地,賠償金商議數(shù)周,阿俞父親說現(xiàn)在談到十五萬八,只是尹玉她爸覺得不夠滿意。但這房子修在耕地違反規(guī)定,耕地只能用來種地,這價格已經(jīng)挺高了。
阿俞父親說,地里種樹,一畝地也就兩萬塊錢,照樣也是失去耕地,他就多套房子,多賺十幾萬,有啥不滿意?阿俞聽了太多談?wù)?,頭腦暈眩,拆遷還離他很遠。
正是十五,月亮圓潤,月光瀉下,照亮院中杏樹的枝杈。阿俞看著遠處交疊的屋脊,似他曾玩耍的忍者游戲。八點鐘,發(fā)電廠依舊發(fā)出怪物般的低鳴,靜寂的夜中,聲音像池水一樣清澈見底。
阿俞躺在床上,院中月光如鏡,天花板漆黑如淤泥。他在走神,靈魂漫游,他沿著天花板垂下的繩索攀爬,無限長度,每爬一米,似乎他就長大一些年紀。到了盡頭,一片曾是麥田的淤泥地,他認為他成年了。
他順著田埂不穩(wěn)定地邁步,田埂是獨木橋,木頭在腐朽,每一步都在探向深淵。兩側(cè)的淤泥中,麥稈浮動搖擺,迸濺出暗色水花,他在走一條危險的路,地下河在耕地之下涌動。
烏云翻滾,大雨子彈般襲來,卻無聲落地。阿俞感覺大腦在頭顱中晃來晃去,他似在東倒西歪,下一秒就要跌下獨木橋,深埋于淤泥中。他想起曾經(jīng)小麥無限生長,像大樹枝繁葉茂,遮蔽田地,發(fā)出窸窣的聲響。那時他和尹玉在其中穿梭,捉迷藏,尋找地底某個古人遺漏的錢幣。古人也許本打算用它買下二畝土地,繁衍生息,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他的后代開墾整片平原。
阿俞或是他的后代,可如今他只能走過獨木橋,沿著裂紋如蛛網(wǎng)遍布的瀝青路踏入工廠開發(fā)區(qū)。建筑更迭,新舊交替,阿俞潛入滂沱大雨,柏油路盡頭有火光亮起。他被火光牢牢鎖住,像他昨日進入漢墓現(xiàn)場的執(zhí)念。那是在屋檐下燃起的篝火,柏油路盡頭有一棟房子。阿俞走進屋檐,這是建工廠之際,工人住的鐵皮屋。他用手電照向其中,空空蕩蕩,只有一堆燃燒的桃木樹樁。大雨之夜,似有暖意拂來。
不知道做了多少個夢,醒后,阿俞聽到露水滴落的聲音。
一月份,窗外溫度驟降,杏樹枝干交織碰撞,敲打著窗戶,他不愿離開被窩一步。
他又聽到母親的呼喊,這是早上的第三次。阿俞從被窩抽離,在床頭桌上拿起母親用尹玉送予他的錢幣織出的手鏈,本是紅色的,一個冬天過來,已有些發(fā)黑。
阿俞套上棉襖,束手束腳地沿著暖氣片往客廳里去。父母在廚房的交談聲伴隨著燉白菜的氣味傳來,他覺得渾身油膩。廚房窗外,隔壁的聲音消減殆盡,他才想起秋末的一場冰雹砸壞尹玉家半數(shù)門窗與瓦片,他們現(xiàn)在搬到奶奶家的房子里。
尹春(尹玉父親)的房子動工了。這是父親的話語。還不是嫌宅基地太小。
不是不讓建?母親在問。
沒人管,再說他家的房子本來不歸他,宅基地寫的他哥的名。父親說。他聽到母親放下碗筷,說,他哥早死了,房子早晚是他的。父親停頓片刻說,鴨房拆了十七萬,還不是想等著拆遷再賺點錢。
他那人,不穩(wěn)當(dāng),不養(yǎng)殖還能做些啥?父親說。
先管管自己。母親壓過一嗓子,咱辛苦種下的樹,地沒占著,也不能種別的。要是撒了小麥,這時候得一片綠了。父親總是在沉思,他說,開春去新建的食品廠看看吧,總不能閑著,能掙一點是一點。
阿俞覺得食欲全無,進屋摸了塊餅子,在父母的訓(xùn)斥下忽的逃離了。他跑到尹玉奶奶家,重重地敲打幾下大門,然后呼喊她的名字,等到尹玉出現(xiàn),他們又消失在楊樹林中。
林外的耕田中,千萬棵桃樹佇立于此,張牙舞爪,在陰霾的天空下似陪葬坑的兵馬俑。桃樹顯然發(fā)出骨朵,星星點點遍布全身。他們準備從樹林穿過去漢墓考古現(xiàn)場。兩點之間,線段最短,這是任誰都知曉的。
他們上個月就走了?怎么沒人告訴我?阿俞仔細觀望前方,不時低頭躲過樹杈。尹玉說,那時候我們沒放假呢,上周我姐夫來,我才知道的。她又說,大人們都不關(guān)心這些事。
阿俞靜靜想,父母總是在聊拆遷與工作,絲毫不關(guān)注他的愛好。如果他出口詢問,只會引來訓(xùn)斥。
等桃樹結(jié)果,我們就能隨便吃桃子了。阿俞說。他看著眼前發(fā)芽的桃樹,心思瞬間落在上面,不再想關(guān)于父母的任何。尹玉頓了頓說,還得三四年呢,到時候我們上初中,都不一定有時間回來。
我們總會在家的。
山麓下的鐵皮柵欄已全部卸開,土坡到處都是掘開的坑洞與散落的漆木板,墓葬群化為廢墟。阿俞穿梭在土坡四十多個坑洞之間,想象在某個古代家族的棲息之地徘徊。他認為他看見了骨骼,散落的、斷裂的與充滿孔洞的。
尹玉告訴他,她忽然覺得這里比冬天更加寒冷,坑洞滲出的寒意讓她無所適從。盡管她與阿俞陷入用木棍掘土以尋找古錢幣的過程,但注意力時常將她引入墓地。
他們就在墓地。阿俞問她到底能否找到五銖錢?尹玉說她相信考古隊有疏忽的時候,這么一大片土地,沒有人能真正洞悉。
正當(dāng)她言語的時候,阿俞掀開一塊漆木板,他在其中發(fā)現(xiàn)一塊白石,石頭上布滿血管似的樹狀脈絡(luò)。阿俞抱起這塊石頭,用袖子擦掉縫隙的灰塵。他對尹玉說,這或許是一塊奇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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