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xué)》2025年第4期|白慶國:大海與空鳥窩
白慶國,河北人,60后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詩刊》《星星》等。獲孫犁文學(xué)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郭沫若詩歌獎、賈大山文學(xué)獎、中國春泥詩歌獎,獲第二屆全國十大農(nóng)民詩人稱號。著有詩集《微甜》、散文集《村莊底色》。
向大海低頭
向大海低頭的感覺真好
像孩子一樣在海的微笑里蹦高真好
裸露身體讓海浪摔打的感覺真好
在大海面前,我龐大起來
有了無窮的力量
我渾身毛孔,讓海浪進入我的身體
我從來沒有這么痛快過
我好像一直走在泥洼里
有力使不出,有話說不出
大海呀!我們是今生的知己
你傾覆與抬高我
都是對我的加持
一只海鷗與一根桅桿同在
沒風(fēng)的時候
它可以離開桅桿在周圍飛一會兒
一個漁民對一只海鷗是放心的
它不會有任何放棄的念頭
一條船,一個骨瘦的漁民
它審視的目光有時能逼退海水
在海浪面前
它的任何一次飛
都底氣十足
出 海
從大海上升起的太陽是另一種星辰
光芒經(jīng)過海水
細細地
擦掉昨天的光芒
海鷗在這樣的光芒中
穿梭,仿佛洗浴
迎著新的光芒駛向遠海的船只
像大海的琴鍵
隨時會被浪花彈起
新的一天就是這樣被打開
越來越多越來越少
村莊自去年開始
陽光越來越多
舊房越來越少
倒掉一座舊房
就多一片陽光
那些無人居住的舊房站著
自己覺得沒意思了
就尋找倒下的機會
借助風(fēng),借助雨
一座舊房倒下了
另一座產(chǎn)生嫉妒的心
陽光也偷著笑
照這樣的速度下去
再過幾年
你就不會看到舊房子
你會看到滿地陽光
擦 玻 璃
我看見清潔工擦學(xué)校的窗玻璃
她認真地擦著
像收拾懷中的嬰兒
窗外的陽光等著
院子里的玉蘭花越來越清晰
她動作輕盈
生怕把那些灰塵摔疼
站在窗前
她的丁香花襯衫
隨著身體的移動而移動
像丁香花在擦玻璃
玻璃越擦越小
最后擦沒了
再也看不到玻璃了
只看到丁香花在窗口飄動著
招呼陽光進來
麥子割倒以后
露出了麥根
以及切斷頭顱的草
草好像喜歡這樣的懲罰
那只在草葉里隱藏的昆蟲
趁機飛走了
肯定還有一些隱藏在其他草葉里
悄無聲息地等待時機
我真替它們著急
我已經(jīng)錯過了許多大好時機
當(dāng)然我不愿意它們也錯過
真沒辦法
我不知怎樣把它們喊出來
雪 花
雪花飛舞
像手持碎銀的白馬
疾馳
心中藏雪的人
抑制不住歡喜
每一粒雪花都有自己的自由
有的落在趕往驛站的馬背上
有的落在老舊的屋檐上
有的落在趕路人的頭發(fā)上
而那位躲債的人已無視雪花的存在
乞討的人已把雪踩到了腳底
灰 喜 鵲
我熟悉一只灰喜鵲的習(xí)性
它的起飛和降落
它在什么情況下
警惕
什么情況下
松懈
它在吃食物時
如果遇到意外
會把食物丟棄
這瞬間我了解它的心情
——極度恐慌
我會立刻站定一言不發(fā)
讓周圍的事物也被感染得寧靜下來
讓它的恐慌減少
空 鳥 窩
一頂鳥窩空了
一頂鳥窩從來沒有居住過小鳥
它是一頂空鳥窩
我知道它是怎么空的
我知道鳥離開它的原因
我看過一頂鳥窩構(gòu)成的細節(jié)
鳥兒謹慎地飛進飛出
我過于小心了
過于擔(dān)心
因為過于
鳥對我起了疑心
鳥決然地離開了
離開了它辛苦多日的鳥巢
我不知怎樣告訴鳥我是清白的
沒有惡意
我不知道怎樣表達
我沒有一點辦法
鷹
你在遼闊的天空飛翔或俯沖
如果不是天空的遼闊
這一切你都不能完成
我在大地上種小麥和谷子
有時仰望你
但并沒有羨慕你
你只是我的一個風(fēng)景
如果有一天
我仰視你的眼睛里
含有鄙視
你會不會因失去尊嚴
“啪”的一聲從天空掉下來
田 野 上
那些車轍和牛蹄印
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是誰把它們掃掉的
當(dāng)然我知道它們的去處
那些把牽?;ǖ乃{
印在額頭上的人們
去了哪里
那些把蒲公英的花朵
吹上天空的人們?nèi)チ四睦?/p>
那些穿花棉襖的人們
只在我的記憶里出沒
從不與我相遇
麥子快熟了
我喜歡割麥子的聲音
那些麥子整齊地被割倒在地
發(fā)出割和倒的聲音
那么一大片麥子倒下來
那么多的燕子在麥地上空飛
那些在麥子中間掩藏的禽蟲飛起來
這好像一個秘密被揭開
這個季節(jié)
你要準(zhǔn)備好傾聽
準(zhǔn)備好蛇皮袋
準(zhǔn)備好口繩
準(zhǔn)備好新缸
把舊缸里去年的麥子
挖出來
瓦楞上的雪
雪下了一夜
天明,雪停了
太陽照在瓦楞上,雪光明亮
一只麻雀落在那里
啄食
有幾粒雪花落下來
剛好落在經(jīng)過的母親頭上
母親仿佛突然又長出來幾縷白發(fā)
母親把小雪花帶進了屋
我知道雪花會很快化掉的
這細微的變化
父親不會注意
第一次背父親
在醫(yī)院的走廊上
背著父親走向各科室
父親的頭緊貼著我的脊背
親切和溫暖
原來世界還有如此美好
如果是去年或者前年
我背父親一定會得到父親的呵斥
父親定不會如此依附于我
父親的頭緊緊貼著我
好像怕我像一只鳥飛走
四肢也極力向我的軀體靠近
由于力氣不足
兩腿順勢而垂
原來我們父子可以如此接近
沒有縫隙
我背著父親走在醫(yī)院白色的走廊上
眼里的淚花擦拭著向前走的路
我多么愿意走廊很長很長
那樣我就能背父親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