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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25年第4期|王棵:烏云小姐的投射功能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5年第4期 | 王棵  2025年04月23日07:27

王棵,曾任軍隊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現(xiàn)自由職業(yè)。著有《珊瑚在歌唱》《風(fēng)箏是會飛的魚》《桑田日暖》等書及《王棵文集》(11冊)。作品曾獲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作品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等。

導(dǎo)讀

云朵不僅是天空的裝飾,還通過攝入美好事物來保持美麗,將丑惡事物投射出去以維持純潔。S小姐卻因失去投射功能而積累負(fù)面事物,成為云社會中的異類。小說以奇幻的設(shè)定構(gòu)建了一個獨特的云世界,一則云朵的現(xiàn)代隱喻,以包容與善良重新定義美與丑、善與惡的邊界。

烏云小姐的投射功能

王棵

每一朵云都是一臺攝像機(jī)。大地上發(fā)生的一切,都暴露在云們的鏡頭里。因為這些攝像機(jī)是二十四小時運轉(zhuǎn)的,大地上任何一件事,都別想逃脫云們的拍攝:傴僂的老人步履蹣跚地踩著斑馬線,來到馬路中央,前方的綠燈即將變紅,兩側(cè)馬路上的汽車排成長列,身姿妙曼的女郎及時沖到老人身后,攙起老人,在綠燈變紅前疾行至馬路對面,這種美好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自然也每天被云攝入;并不傴僂的老人行走在人行道上,旁邊馬路上的私家車即將發(fā)動,老人忽地將身體轉(zhuǎn)了個方向,沖向車頭,他發(fā)出慘叫,同時倒地不起,車內(nèi)的司機(jī)驚慌地打開門下了車,望著佯裝昏迷的老人不知所措,這種卑劣的事情同樣每天屢見不鮮,云們不想攝入也得攝入。

除了是攝像機(jī),云還是投影儀。作為攝像機(jī),云攝入美好的事情,會變得更美;反之,攝入丑陋的事情會變丑。愛美是云的天性,為了提升自己的美貌,云通常會選擇將攝入的好事吸收進(jìn)身體。同樣的道理,為了防止自己變丑,當(dāng)云們攝入不好的事情,會及時將其原樣兒投射出去。這個時候,云們就變成了投影儀。

拍攝、投射,再拍攝、再投射,云從早到晚做著這兩樁事情。

由于大地上的事情好的、壞的各占一半,云雖然常年忙得不可開交,卻終究還是原初的模樣,沒有變得更美,也沒有變丑。

有一朵云,不妨叫她S小姐。她自小與眾不同,云類主要的兩項功能,拍攝和投射,她似乎只擁有拍攝一項。至于投射功能是怎么從S小姐身上消失的,有各種說法,最常見的是:她兩歲還是三歲的一天,上學(xué)途中,出了車禍,肝臟被撞壞了,而肝臟是專門負(fù)責(zé)投射功能的,于是,她便失去了這個功能。這種事故在云世界并非個例,因此,像S小姐這樣的年輕烏云,還另有其云。只是,S小姐的烏黑程度比其他身有殘障的年輕云更甚。云們都說,S小姐還沒度過未成年期,便成了一朵老云。

想想都知道,投射功能缺失后,一朵云會變成什么樣子。從孩提時期開始,S小姐體內(nèi)就在積攢大地上的壞事情,在她的云父母和兄弟姐妹、親戚的面前,她一年比一年黑。大地上的壞事情是以黑色素的形式在云的體內(nèi)呈現(xiàn)的。云只要一黑,就與美無緣了;越黑,離美越遠(yuǎn)。

S小姐越長大變得越黑,十歲以后,在她所生活的那個地區(qū),她已經(jīng)因為長得太黑,成了云社會里最常被云們談及的笑話。說笑的人,除了那些跟她不相干的云,還包括她的親戚。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是不會笑話她的,不管她變得多黑多丑,他們都不會笑話她。

親戚或朋友、跟她不相干的云,取笑她臉上的雀斑?!八哪樝褚粡垷灐!边@些愛說笑的云,往往是沒有想象力的。臉上長了麻子,他們只能想象到燒餅。

被取笑的,也可能是她的脖子和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背。她的那些地方,長了許多丘疹和痣。

也可能是她咳嗽時的樣子和聲音。因為身體積壓了太多“黑色”,她肺部功能不好。當(dāng)然,她的其他身體器官,也好不到哪兒去。

也可能是她難看的體型。她的身體,該胖的地方瘦,該瘦的地方胖,這使得她雖然長了一副S形,卻S得很難看。那些“黑色”是有重量的,她的頸椎、脊柱早已因為無法承受這些重量,扭曲得不成樣子。

總之,她可以被取笑的地方太多了。

S小姐是朵沉默的云。對于來自四面八方、無所不在的取笑,她都淡然視之。通常,她一臉平靜地,看著那些取笑她的云,等著他們把難聽的話說完。

她很清楚,只要她不回應(yīng),這些云終究會覺得無趣,自動閉嘴。

萬一有一朵云無禮個沒完,S小姐就優(yōu)雅地鞠個躬,繞道離去。

就這樣被取笑著,S小姐活到了十八歲。

在這一年的某一天,事情忽然發(fā)生了變化。

一切都變了,S小姐不再能夠容忍別人的取笑,一想起那些取笑她的話語,她就會心痛。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像從前那樣容忍自己的黑或丑。而發(fā)生這一切,皆因她對這個地區(qū)最帥的云一見傾心。

具體說來,這一切發(fā)生在秋天的一個下午她與帥云的那場會面上。俗話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那一年,她的父母已開始擔(dān)心她嫁不出去,頻繁地托付媒云為她介紹對象。帥云就是她的第二十六個相親對象。是的,這一年,在秋天到來之前,她在父母的安排下常去相親。

活著的云會把死去的云制作成各種各樣的東西,比如汽車、辦公桌、電腦、打印機(jī)、房子……S小姐與帥云先生相親的地點,是一座被裝修成透明會所的、面積有幾萬平方米的豪宅。會所里播放著一首動人的鋼琴曲,這是人類音樂大師柴可夫斯基創(chuàng)作的套曲《四季》中的《云雀之歌》。許多鳥兒形狀的雛云,趴到會所透明的立墻上,扮演一個個音符,隨音樂的律動在墻上滑動、跳躍和匍匐前進(jìn)。會所的兩名保安正在陽臺忙碌,他們共同托著一張網(wǎng),這張網(wǎng)由細(xì)絲狀的死云制作而成,可用來網(wǎng)住從陽臺邊經(jīng)過的風(fēng)。會所的特色菜是爆炒小嫩風(fēng),保安們此刻在捕捉這道菜的原料。會所下方,形象各異、大小不等的幾片云朵之下,鋪展著蔚藍(lán)色的大海,云朵與大海構(gòu)成的美景,如同人類某位印象派繪畫大師創(chuàng)作的油畫。S小姐和帥云先生現(xiàn)在來到會所最下一層,找了一個可以一覽無余看見大海的位置,坐了下來。

這是最好的位置。在云世界里,最美的風(fēng)景,排在第一位的,當(dāng)數(shù)大海;第二位是森林;最末尾是人類建造的樓群。

作為最美風(fēng)景的大海,不同區(qū)域美貌程度也不同。珊瑚礁是大海上最絢麗的風(fēng)景。此刻,這幢云會所的下方,是地球上最令云心曠神怡的那座珊瑚礁。

“你……”剛一照面,帥云先生就驚訝地看著S小姐。顯然,他被她難看的樣貌驚呆了。不知道媒云先前到底在他面前是怎么描述S小姐的,沖帥云先生此刻的反應(yīng),可以確定,媒云絕對沒有說實話。

“你……”S小姐同樣也驚呆了。相過那么多次親,這次的相親對象外形如此之好,出乎她的意料。她感到心臟跳得很快。

帥云先生正了正神色,收斂臉上的驚愕,努力讓自己沖S小姐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他是位有修養(yǎng)的男士,盡管沒有相中S小姐,他還是要保持基本的社交禮儀,不把自己的不滿意表現(xiàn)出來,以便讓這樣一場為相親準(zhǔn)備的飯局順利進(jìn)行下去。他是一朵講究體面的男云。

“有什么忌口嗎?”帥云先生將菜單遞給S小姐,“要不你來點吧?!彼烧媸嵌潴w貼的男云。

S小姐只吃空氣,如同人類世界里的素食主義者只吃素食。她點了一份空氣沙拉,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她特意提醒服務(wù)生多加點鼠毛菊空氣、貓尾草空氣、雪絨草空氣,這三種散發(fā)著不同植物氣味的空氣具有特殊的功效,可以令她身體里積存的毒素排掉一些,使她白起來一點。

帥云先生點了盤生炒雷電。雷電是很珍稀的食材,云世界里有專門收集雷電的云,也有擅長把雷電制作成精美物的商家,比如這家會所。吃雷電的時候,帥云將嘴合攏,慢而輕柔地咀嚼。這顯示出他良好的教養(yǎng)。S小姐的那些男親戚可不是這樣,他們吃雷電的時候,嘴巴大開大合,使閃著火花的雷電碎屑嗞嗞往外冒,嚇得旁邊的女士四處躲閃。S小姐瞄了瞄對面的帥云先生,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她的心情變得沉重,仿佛有一片來自大地的森林剛剛襲入她的身體。

與他們相鄰的那個座位上,同樣正在相親的雙方,相處得其樂融融,女云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呼出另一口氣,于是,一塊手工織造的印度圍巾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空中,她攤開雙手,圍巾落到她手上,她將圍巾遞給男云。這塊圍巾當(dāng)然來自女云攝入的某個大地上的場景,那一定是她最喜歡的一塊圍巾,她將它作為見面禮物,交給男云。男云接過圍巾,掛到脖子上,撓了撓臉頰,被撓到的地方,幾根汗毛向兩邊讓開,里面閃出一頂杏色的英國鐘形女士小禮帽,他抓住禮帽,站起來,躬身為女云戴上。

S小姐的目光從交換完禮物的兩位鄰座那兒收回來。她低下頭,思忖自己要不要像那位女云那樣,主動給帥云送見面禮。她可以送他一塊瑞士手表,她覺得他的手臂線條很美,如果再在腕部配一塊精美的手表,那將是一條完美的手臂。但她就是這么想想而已。根本不可能產(chǎn)生交集的兩朵云,她何必自作多情、多此一舉?

“我吃完了,你呢?”S小姐抬起頭,惆悵地望著帥云先生,“您要是也吃完了的話,我們結(jié)束吧?!?/p>

不等帥云先生回答,S小姐便要站起來,離開這兒。她不能再在帥云先生面前坐下去,以免自己掉下淚來,那樣的話,太難堪。

就在此時,離他們不遠(yuǎn)的一個座位上,一朵已獨坐許久的女云站起來,娉娉裊裊地走了過來。走近時,S小姐發(fā)現(xiàn)她的臉長得像一朵鳶尾花。

“你好??!”鳶尾花小姐把她潔白的手指伸向帥云先生,“很高興認(rèn)識你?!彼龑小姐視而不見。

“你好?!?/p>

帥云先生站起來,禮貌地伸手碰了碰鳶尾花小姐的手指,坐下來,繼續(xù)望著S小姐。鳶尾花小姐有些尷尬,臉拉得老長,卻不想離去。她用厭惡、鄙視的目光瞥了瞥S小姐,又把目光投向帥云先生。

她忽地用力扭了扭腰,這之后,她的身體變得有先前兩倍長,這使她看起來更加仙氣飄飄。她又俯下身體,讓臉部與帥云先生的眼睛平行,接著,她用手掌托住自己的下頜,開始發(fā)功。

她的整個上半部分軀干緩緩地向外撐開,直到變成一張潔白的巨幅幕布。

“我有許多可愛的藏品,現(xiàn)在一并展示給你看?!兵S尾花小姐向帥云先生擠了擠眼睛。

她的身體幕布上,有雪花般的影像閃爍,片刻之后,所有的雪花都被動態(tài)的畫面取代:一場婚禮正在舉行,金碧輝煌的教堂里,美麗的新娘與帥氣的新郎正在互相為對方戴上戒指;一群孩子正在湖中嬉戲,夕陽映照著他們完美無瑕的笑容;一個長頸鹿家庭在青草密布的原野上散步,父親鹿和母親鹿不時彎下頸項,伸出舌頭,舔一舔孩子鹿的眼睛……鳶尾花小姐穿著細(xì)高跟的鞋子,很不容易站穩(wěn),但她堅持讓自己保持靜止,確保幕布一動不動,同時,她時刻盯住帥云先生,觀察他的反應(yīng),倘若他因為某個畫面眼睛一亮,她也會格外興奮。

把自己從大地上攝到的最美場景播放給別的云看,這是一般的云難以做到的。因為,播放這些場景的同時,自己的美麗會失去一點。S小姐知道鳶尾花小姐在竭盡全力贏取帥云先生的愛慕,否則不會做出這么大的自我犧牲。她顯然把S小姐當(dāng)成了對手,不允許帥云先生喜歡S小姐比喜歡她多。真是朵爭強(qiáng)好勝的云。

鳶尾花小姐的臉已略顯暗淡、不再明媚如初,她趕緊抓起一小把陽光,往臉上抹了抹,恢復(fù)了神采。但是陽光這種化妝品只能在臉上待上一小會兒,很快她的臉又失去了血色。S小姐忽然有點同情鳶尾花小姐,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存在而令鳶尾花小姐繼續(xù)犧牲自我,便真的站起了身,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站住?!兵S尾花小姐停止播放,迅速收起身體幕布,并壓縮身體,變回本來的模樣。她又抓了一大把陽光抹到臉上。因為面積變小,這一回她的臉沒那么快失去血色。“我把我最好的收藏奉獻(xiàn)了出來,你呢?”鳶尾花小姐義正詞嚴(yán)地說,“難道,你不想像我一樣,向你愛慕的這位男士表示表示?如果你連這點表示都不愿意,那你多么吝嗇啊。你要是這么吝嗇,怎么配得上這位優(yōu)秀的男士呢?”

S小姐終于明白,鳶尾花小姐做出的那點自我犧牲,是為了換取她更多的犧牲。損失自己一點點東西,逼她想象中的對手付出慘烈的犧牲,這是最惡毒的云才有的斗爭邏輯。S小姐不想上鳶尾花小姐的當(dāng)。

如果她真的像鳶尾花小姐那樣,向帥云先生播放幾段她身體里存放的美好場景,接下來,鳶尾花小姐一定會再次播放此類場景,直到S小姐失去自己擁有的所有美好收藏,到時,她身體里的壞收藏會把她擊垮,不但會丑到極限,而且會發(fā)出臭味。

鳶尾花小姐這種美麗的云卻不一樣,她們身體里從不存放壞場景,即便把所有好場景一股腦兒地全都播放出去,她們依舊會平安無事,最多只會變得長相平庸,那沒關(guān)系,離開這兒,她們花幾分鐘,就可以攝入許多美好場景,就像人類給自己斷電的電子產(chǎn)品充電。

看著眼前鳶尾花小姐那張志在必得的臉,想著鳶尾花小姐的那些壞心思,壓抑在S小姐心底的怒火蠢蠢欲動,忽然,它們奮力推開她身體內(nèi)部的一道道門,沖出了她的身體。

這些怒火先撲向鳶尾花小姐,在她腦袋上盤旋了一下,燒掉了她閃著金光的一縷頭發(fā),接著,它們跑下去一點點,燒焦了她的假睫毛。會所里的所有賓客和服務(wù)生都把目光向這里聚集過來。他們灼熱的目光助長了火勢,燃著了鳶尾小姐身上的薄紗裙。S小姐冷靜地看著變成火燒云的鳶尾花小姐,覺得自己應(yīng)該發(fā)功了。沒錯,她還沒發(fā)功呢。當(dāng)她真的發(fā)功,全世界可能都要完蛋,何況區(qū)區(qū)一朵長得像鳶尾花的云。

“這可是你自找的?!盨小姐冷酷地望著鳶尾花小姐,這朵快要把自己燒得體無完膚的火燒云。

S小姐站起來,像鳶尾花小姐先前那樣抻長、拓寬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變得比先前大幾千倍,快要將整個會所充滿了,里面所有的賓客和服務(wù)生都被籠罩在了她的身體里,包括正變得一臉憂慮的帥云先生。

她開始在自己的身體屏幕上播放那些來自大地上的丑惡場景:一發(fā)炮彈落向一個村莊;一顆子彈擊中一位母親的心房;一個人類歹徒在行駛的公共汽車上打開一桶他事先準(zhǔn)備好的汽油,打開了打火機(jī);幾條潛伏在水里的鱷魚猛的自下而上地沖向岸邊俯身飲水的一匹幼馬;一個政客正和他的同僚商討陷害對手團(tuán)隊的方案;一名形容猥瑣的高校教授正在威脅他的女學(xué)生,“如果你不……你就無法……”他不停地用著這樣的句式……S小姐穿的是平底鞋,所以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比先前的鳶尾花小姐站得穩(wěn)。她穩(wěn)穩(wěn)站在會所的中心,觀摩著會所里正成為她忠實觀眾的所有云。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S小姐和別的年輕、健康的云一樣,兼具拍攝和投射功能。

她向整個云世界說了謊。

她謊稱自己的投射功能壞掉了。這根本是沒有的事。

至于她為什么要制造這樣的彌天大謊,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大地這么美好,它把好的壞的全部向我們云世界展示,云按照自己的本性,把好的‘吃’進(jìn)來,‘壞’的‘吐’回給大地,似乎,這樣的做法天經(jīng)地義,就像大地上的弱肉強(qiáng)食那般自然,可是,為什么沒有一朵云愿意抱著感恩的心態(tài),在獲得大地饋贈的同時,也附帶幫大地消化掉它的缺陷呢?”在S小姐很小的時候,她便在心里做出這樣的思考。

有一天,她決定成為云世界里的這樣一個先驅(qū)。結(jié)果大家都看到了,因為堅守著自己的秘密,她忍受著一切:大地上的壞場景在她身體里積累得越來越多,她快要丑到?jīng)]有云形;除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每一朵云都對她報以冷眼、嘲笑和惡言;就連一場無聊的相親,都要被同類視為假想敵,被對方挑釁、攻擊。

S小姐今天再也不想忍下去。她要毀滅一切,眼前的云、這座會所,甚至她不堪的過去。她要毀滅整個云世界。

沒錯,她可以毀滅整個云世界。

要知道,云是看不得別的云播放壞場景的,看了就要發(fā)瘋。積存了如此多壞場景的她,如同一顆極具破壞力的原子彈。

隨著S小姐的播放,她眼前的鳶尾花小姐被燒得越來越不成樣子,竟至徹底變成了一團(tuán)空氣,不再能夠被看見了;可憐的帥云先生也開始冒汗,面色變得慘白,身體變軟,不復(fù)帥氣,他倒是比普通的云有耐力,但很快他也會發(fā)瘋的;而其他的云呢,有的剛開始發(fā)瘋,有的瘋掉后撕毀了自己,有的想在發(fā)瘋前逃走,卻撞到了會所的墻上,暈倒在地……

“哈哈哈!”S小姐狂笑著,從自己的想象中醒覺過來。

不過是S小姐想象而已,是真的該有多好。

“你怎么了?”帥云不解地看著S小姐。

美麗依舊的鳶尾花小姐歪起頭來,等待S小姐的回應(yīng)?!霸趺??還沒想好嗎?你就這么吝嗇嗎?”鳶尾花小姐不耐煩了。

S小姐正了正神色,站起身來,向帥云先生和鳶尾花小姐鞠了一躬,步履沉重地走向會所的一扇窗戶。她已經(jīng)徹底厭惡了這個虛偽、自私、刻薄的云世界。

站在窗口,望著下面美麗的這片珊瑚礁,S小姐遲疑了起來。終于,她拿定了主意。她打開窗子,向頭頂上方的太陽笑了笑,向它揮手。太陽意識到她的反常,迅猛地跳下來,想把她攔截??墒?,她已縱身一跳,墜向美如夢境的大海。先前那些化身為音符的雛云們訝異地跟到她的身后,隨著她的墜落,他們飛行成一條擺動的云線,宛如行進(jìn)的飛機(jī)在天空中畫出的尾跡。而此刻的S小姐,正是那架飛機(jī)。

墜落的過程中,S小姐身體里的黑色素開始變淡,直到失去顏色。她變成了一朵全透明的云,潔凈得如同世界原初的樣子。大海,這是她出生的地方,她干干凈凈地從這兒出生,干干凈凈地回到了這兒。幾分鐘后,她已經(jīng)變得潔凈無比的身體墜入了大海,墜入珊瑚礁。她知道,她馬上要成為珊瑚們的營養(yǎng),令這片珊瑚礁變得更美。

當(dāng)然,這又是S小姐的想象。

事實上,S小姐依然篤定地坐在那兒,淡然地望著帥云先生和期待她失態(tài)的鳶尾花小姐。S小姐知道,善良和耐心永遠(yuǎn)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東西,只要她溫柔、不動聲色地等下去,鳶尾花小姐終究會因自覺無趣收起她的敵意,一無所獲地離去。

事實也正是如此,在S小姐平靜的等待下,一切都回到了原初的樣子:鳶尾花小姐不在了,而她自己則與帥云先生依舊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對坐著。后來,她與帥云先生友好地在會所前廳分別。她打了一個車,安靜地坐在里面,回家去了。一切如常,這個世界一點兒都沒變,S小姐也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