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躁夜夜躁狠狠躁夜夜躁,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国产在线精品欧美日韩电影,8x8×拨牐拨牐永久免费视频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宋尾:不存在的她(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 | 宋尾  2025年04月28日11:00

序章

黃昏到江邊散步是他近兩年才學會的一件事。他喜歡這個時分。江水蜿蜒像一根孤獨的線條被丟棄在那兒。在它內(nèi)里,有一種曾經(jīng)奔涌但忽然放緩的節(jié)奏感,讓人感到寧靜。遠處那些斑斕的云霞,沒有哪天重復過,一時一刻都不會。就像有個神秘的魔術師把玩著那些云塊與霞光,前一秒還是一座連綿紅色沙丘,轉(zhuǎn)眼就變幻為一個怪獸形象,有雄奇的軀干、馬頭和鹿角,但并不可怖,相反,仿佛一種遙遠的溫柔。事實上,夜幕才是真正的饕餮,它們啃噬到最后連自己也可以吞咽得一干二凈。而此刻的霞光是一天中最為稀缺的事物。

他路過了滔滔江流、水面上的黑色樹枝;路過疾馳的車輛、矯健的跑者、老人,還有飄浮的風箏;他路過那些嗡嗡的無人機,它們在緩坡帶密林之上梭巡,不知道想要窺視什么。當然,他也在路過自己——當他路過任何事物的時候。暮色全面臨近之前,那片余燼霎時熄滅,對岸燈火漸次燃起。不管你滿不滿意,盡沒盡力,這一天就要結(jié)束了。而他也要回家了。

他的小區(qū),連同這整個片區(qū),幾乎是全新的,絕大多數(shù)房間喑啞著,就像時刻期待著填充的水泥幽靈。少許的燈高懸在寂靜中。他享受這種冷清。當那些窗口全部點亮,步道上踩滿腳印,滿耳喧囂,反而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只是住戶過少會導致一個問題——商業(yè)十分冷僻。有天他發(fā)現(xiàn)街上不知何時開了一間咖啡館,店名別致:有風。每次路過很少看到顧客。守店的一男一女,每日寂寥地坐著,就像兩株等待什么的毫無希望的植物。

這是第一次,高明看到咖啡館有客人,坐在戶外那個綠帆布馬扎上,被頭頂流瀉的蒙蒙光暈覆蓋,遠看就像在淋雨一樣。

“高明哥……”

他正要路過咖啡館,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那個彎曲的上身從馬扎上伸展出來,露出一張頹喪的臉。

“李曉冬?”

“給你打了幾個電話……你一直沒接?!?/p>

“我沒帶手機?!备呙饕庾R到,他一直在這兒等著自己。

“先坐,”李曉冬指著另一把馬扎,“茶還是咖啡?”

高明注意到他手指捏著半支煙——以前沒見他抽過煙,可現(xiàn)在他右手兩根手指微微發(fā)黃。

李曉冬曾是他的實習生,那是九年前的事了。當時李顯明是報社分管業(yè)務的執(zhí)行副總編,跟高明亦師亦友。有天李顯明對高明說:“我兒馬上畢業(yè),我讓他跟著你學點東西?!庇谑歉呙骶蛶Я死顣远瑢λ]過多苛求,知道只是增加個體驗罷了。四個月后,李曉冬去英國讀研?;貒螅顣詵|在父親要求下考了公務員,進了主城某區(qū)旅游局。不得不說,李顯明預見總是很準。這幾年媒體頹勢顯著,旅游卻成了重要增長點。李曉冬聰明,能干,會處事,有媒體思維又有媒體資源,懂宣傳,策劃了不少大型活動,工作卓有成效,很快提為辦公室主任,就等接任副局長。兩人見面不多,但情分還在的。尤其這兩年,他試著給高明塞一些雜七雜八的業(yè)務,想給他找點費用,每次卻說“你是我哥,應該幫幫我”。雖然活兒大多沒成,但高明自覺還是欠了人情。

他摸出煙點上,“說吧,出了啥事?”

“說來話長。”

“那就撿短的說。”

“我女朋友走了?!?/p>

“走了是什么意思?”

“離開我了?!?/p>

才松口氣,李曉冬下句又把他的心提起來了。

“就是不見了。”

“什么叫不見了?”

“她給我留了個條子。貼在冰箱門上,我拍下來了?!?/p>

李曉冬把照片調(diào)出來,遞給他。

曉東,我走了。這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沖動,而是我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分開對我們都是好事。你不要找我。你找不到的,即使找到了也不會改變?nèi)魏谓Y(jié)果。我們不會再見了。但我希望你好好的。忘了我。

秋英

4月29日

高明按著屏幕反復翻看,鋼筆字寫得很干凈,像蠶豆一樣,一顆一顆,擺在A4紙居中位置。

“確定是她寫的?”

“是她寫的,”李曉冬說,“到現(xiàn)在都沒有她消息?!?/p>

今天七號,也就是說,這已經(jīng)是一周前的事了。他忖了忖,把手機還給李曉冬。

“從留言上看不出來什么,唯一確定的就是,她要跟你分手。你們之間是有啥問題?”

“不是這么回事,這太莫名其妙了吧?我接受不了的是為什么——理由呢?多少也得有個說法吧?在一起兩年,說分就分。關鍵是,為什么呀?你走,我不攔著你,但你總得告訴我,要是我錯了,那我錯在哪???”

“真沒吵架?”

李曉冬把煙頭甩出去。

“你是指吵什么樣的架?互相抓撓?地動天搖死去活來那種?從來沒有!我們幾乎沒吵過?!?/p>

“那是為什么呢?好好想想。是不是她有了新的感情?”

“不可能,我覺得不——”

李曉冬吞下沒說完的話。那個男孩端咖啡出來,托盤里還有兩碟瓜子果仁。等他回到室內(nèi),高明問:“你咋這么確定?”

“如果她真有什么情人,我不可能啥都不知道吧,不可能一點兒蛛絲馬跡也發(fā)現(xiàn)不了吧?不可能是!”

你發(fā)現(xiàn)不了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多了。高明原本想要懟一句的,算了。

“看留言,二十九號的事?”

“但她啥時走的,我也不知道。”

高明抬頭看著他:“你們不住一起?”

“她不愿住我那。她租了間房,在北濱路,上下班方便,就幾站。我一般周末才過去?!?/p>

“有沒有這種可能?也許她遇到什么事了,但不能跟你說,說不定過段時間就回來了?!?/p>

但看李曉冬的臉色,高明意識到情形并非自己說的這么輕松。“她總不可能不回來吧?畢竟還租著房呢?!?/p>

李曉冬瓜著一張臉?!胺繓|說,秋英通知他不再續(xù)租了?!?/p>

高明摸了摸鼻子,確實搞不懂了。

“就算要分手,就算有確切的分手理由,也不用這樣吧?”他及時從口中撤回了“決絕”兩字。“你應該檢查過房間了吧?她的東西什么的,難道都搬了?”

李曉冬有氣無力地答道:“除了衣物、化妝品、幾個隨身包、幾本書,我感覺她啥都沒帶。不過她本來也不怎么喜歡攢啥東西,比較崇尚極簡?!?/p>

當一個人決意離開,不是要盡可能地將自己的東西都帶走嗎?難道是臨時決定,或只是一個煙霧彈,為某個不知情的事情置氣?高明試著安慰說:“也可能她出去耍幾天就回了呢,她總得回來上班吧?”

李曉冬咧開嘴,笑得有點難看。

“經(jīng)理說,她辭職了。”

這是高明完完全全沒預料的。

“什么時候辭的?”

李曉冬噎了一下。

“這個……我沒問?!?/p>

高明沉思一秒:“我記得你說過,她老家是外省的,是吧?”

李曉冬點頭,“對,我沒去過。”

高明只能苦笑。

“所以啊,我就來找你了!”李曉冬揚起臉,“哥,這事還得你幫我?!?/p>

“關鍵是,我能做什么?”他隱隱有點焦慮。

“問題是,只有你幫得上?!崩顣远笥铱戳丝矗瑑A著上半身,臉頰縮在一團陰影當中?!笆紫龋@個事吧,我沒法給其他人說,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其次,你那會兒就是最會找線索的記者……”

高明打斷道:“誰說的?”

“我爸說的!我好賴跟你混了幾個月,還能不清楚?就沒你找不到的人?!?/p>

高明把視線挪走。

“跟你這不是一碼事?!?/p>

“有啥不一樣?再說,你現(xiàn)在也沒什么固定工作……”

他覺得李曉冬說得太不委婉了?!斑@倒是,我現(xiàn)在就是一無業(yè)民工,單身一人,無牽無掛,時間自由?!?/p>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李曉冬哽了一下?!案?,我的事是不是你的事?我這事,你覺得除了你還有誰適合?”

高明緘默了。

“再說了,你前年不還去幫別人到濱海找過一個女的嗎?我聽說你一去就找到了。你怎么就不能幫我找?”

高明怔了怔,長嘆一聲。

“這種事,恐怕得找警察才行?!?/p>

“又不是走失、綁票。你覺得去派出所有用么?案都立不了?!?/p>

這倒是真的。

“哥呀!但凡我還有辦法,我就不求你了。她電話到現(xiàn)在一直關機。但凡我有時間,我也不來麻煩你。我得上班,手上一大攤破事,扔都扔不了啊?!崩顣远Z氣緩和下來,“你不是還見過黃秋英的么?”

“我見過?”高明在腦子里使勁搜尋。

“就上次,在九街,咱們在酒吧撞見了,我給你介紹來著,怎么你忘了?”

高明完全沒印象,“我們還說過話?”

“那天你喝醉了!但你是見過的,你見到人肯定能認出來?!崩顣远难劾锍錆M期待。

“你再好生想想,你覺得她可能會出什么事?”

“就是不知道?。 崩顣远瑹o辜地說道:“留條子前幾天,我們一切都還很正常。你別這樣看我,我沒出軌,沒偷情,我壓根就沒那個時間。事實上,本來我還盼著這個五一假期能夠好好放松一下。我們還聊起假期要去哪兒玩來著?!?/p>

“你們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我想想。節(jié)前最后一個周五,26號。那晚我們還在商量假期出游的事兒。”

那是2015年4月26號,周五。因調(diào)休,李曉冬第二天照常上班,但仍選擇去秋英那兒。因為這是他們每周固定的相聚日。關于最后這晚,實在沒有讓他覺得特別可疑的細節(jié)。應該說,跟之前并沒太多區(qū)別。清早七點他就起床,去迎接沿海某城的考察團一行,離開房間的時候她還在睡夢中。

之后三天,他一直在隨同接待,其間抽空跟她互通短信。假期前一晚,29號,他打電話給她,她沒接。關機。于是他驅(qū)車過來,發(fā)現(xiàn)房間沒人。他去冰箱拿飲料,看見了那張紙條。

“這不很詭異嗎?我覺得她可能是出事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不管什么事,幫我找到她,綁匪拿了人也得給個通知吧?你說得對,我甚至不知道那紙條到底是不是她寫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哎!我真是頭都腫了,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我需要知道?!?/p>

看著他痛苦的臉,高明忽然對這個找人的活兒產(chǎn)生了興趣。歸根結(jié)底是他對所有懸而未決的謎題都充滿好奇。這種好奇心頃刻間便壓倒了一切,包括縈繞在他心里驅(qū)之不去的那個魔鬼。

他咬了咬嘴唇。

“好吧——我試試?!?/p>

第一章

1

20號,準確地說,其實是21號凌晨。李曉冬忽然拋出了一個計劃,聽起來就像一個即時性的念頭。在說這話時,他剛剛從你身體里抽離不久,而你還沉浸在那種被迫離開的空洞里,就像一股細小的海浪緩慢又清晰地從自己那兒抽離。這是你喜歡他,不,也許是迷戀他的原因。溫柔而又嫻熟,他總能讓你出離。然而就在這種愉悅的時刻他提到了一個事。

“秋英啊,這個五一假期我們可以到你家玩玩?!?/p>

“為什么?”

你感覺自己迅速離開那種蒙昧,就像一個人突然蘇醒。

“你不是說很久都沒回去了么?”

他將你攬過來,就像居高臨下審視自己學生的老師。事實上他總希望在你面前扮演一個導師而不自知。他看你的表情是認真的。這說明他的提議并不是一個偶然、無心和忽然而至的念頭。

你將眼睛移開。

“可是我不想浪費這個長假。”

“什么意思?”

你使用了一個小小的策略,表達不滿。

“上次我們說了這個假期要去廈門的,你怎么忽然又變了?”

“鼓浪嶼什么時候都可以去,怎么,難道你不想回去?”

我不想。你在心里說。

他瞪著你,就像等著一顆糖的孩子。

“我們那里沒什么可玩的?!蹦愕卣f。

這句話把他噎到了。你看得出來他有點生氣,他一生氣臉就很僵,他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畢竟,他覺得這個提議的出發(fā)點是為了你,或者說至少在某種層面上是在為你著想。

果然,他繼續(xù)說:“我還以為你會想家?!?/p>

我不想。你再次在心里說。

沉默幾秒,他說:“其實,我是想看看你原來生活的地方?!?/p>

這句話有一種纏綿的蜜意,原本應該是這樣的。但你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你多久沒回去了?”他還在問。

這是個蠢問題,你也不打算說,而是下意識將脖頸縮了起來,好像這樣能夠?qū)⑦@個話題阻隔或者延宕下去。

你不作聲。他以為或者就當作你默認了,臉上露出一種滿足,就像那些在妻子面前刮到福彩三等獎的丈夫的那種微笑:

“那就這樣定了啊?!?/p>

你努力擠出一個笑臉。

他將頭往枕頭上放下,很快入眠了。他少有失眠,幾乎沒有什么焦慮。這是你羨慕他的地方,也是你喜歡他的原因之一。沒有焦慮的人不會對身邊的人產(chǎn)生壓力。你特別喜歡這種沒有壓力的相處方式,不擔憂什么,不必被其他人影響。今晚他很滿足,而且也確信滿足了你,不論是身體,還是情感意義上。你也——幾乎就要——確信這點。

可你睡不著了。

你一直在黑暗中看著他。他熟睡的樣子真是可愛,像一只小貓兒,或者像是小毛熊。那些兇悍和大男子氣就像被收進了他身體里的某個抽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潔又脆弱的東西,讓人很想輕輕撫摸,緩慢地愛憐他。這個男人也許不帥,有許多似是而非和自以為是,但在整體上,你對他是滿意的。你非常確定,他正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另一半。單純,不復雜,輕松。就像一直想要攥緊又經(jīng)常從手指間流走的那種東西。

你忽然有種夢游的感覺,這些真實存在的過程就像并不是真的一樣。

只需要輕輕一捅,眼前一切就會像水幕那樣倏然收回。

你預感到發(fā)生過的事情又要重新再來一遍。

2

中午十二點半,高明站在浪漫大廈門口。這個時段商場沒什么人。這棟大廈位于觀音橋步行街外圍,以浪漫消費為主題的商業(yè)綜合體,跟婚戀相關的產(chǎn)品你只要想得到的這兒應該都能找到,包括分手和離婚的定制禮品。

對他來說,首要的麻煩在于,幾乎沒線索可循。因為該找的地方、該找的人,李曉冬都找過了。

但也只能重新來一遍。

他相信的是,一個人不可能無緣無故消失。分手也是。消失只是結(jié)果——而她的消失缺少理由。沒有理由并不意味著理由不存在。就像謀殺的背后必然藏有動機。盡管李曉冬是委托者,一個“受害人”,但也可能有意無意隱瞞對自己不利的信息,這是很可能的,也是正常的。那么,理由是什么呢?首先是得找到這個紐扣。再說,一個人無論消失得多么干凈,總會留下一些蹤跡。哪怕是一輛吊車將你挪走,空地上也會儲藏你的部分信息,或多或少,包括周圍環(huán)境的變動,輪轍,氣味。一個活人憑空消失完全不被發(fā)現(xiàn),這是魔術。即便超現(xiàn)實里也隱含著現(xiàn)實邏輯,就像科幻,也是立足于人類自身境遇所幻想的。他唯一疑惑的是,她為什么這樣做?

找人這個事兒,應當說,也不算那么難。高明之所以一再推諉,并非不愿意相助,實在是他自個兒的原因——一樁沒法啟齒但又確鑿存在的問題。最困難的地方在他自身。但眼下他沒別的辦法了,答應了李曉冬,只能硬著頭皮上馬。然而,當他答允此事時,新的焦慮也同時也產(chǎn)生了。

——最難的,往往是事前。

她是不是也一樣?難的不是消失,而是消失之前。

黃秋英所在那間品牌珠寶店專營店——在商廈底樓的核心位置,面朝浪漫廣場,廣場中央有一對沒成熟的半裸男女石雕,在噴水池里摟抱著。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始終在等一個更合適的時機。他的焦慮被這些刻意的遲疑放大了。在他腦子里,有一些猴子,還有耗子,有樹林,還有地洞,猴子在枝頭攀越,嘶聲叫喚;耗子在黑暗的洞穴躥出來又跳回去。

他吸了好幾支煙。終于覺得——是時候了。

再不進去,很可能他就不會進去了。

在經(jīng)理室門口,高明壓抑著神經(jīng)的波動。深呼吸。一次。兩次。三次。隨后他推開了那道門。而在推門那一瞬,他忽然想到——剛剛在廣場上那對雕像男女可能是天使。

他克服了自己,走入經(jīng)理辦公室。

事情比他想象的順利。曾經(jīng)理,一位落落大方的女性接待了他。當聽了他的訴求,她帶著遺憾的神情告訴他,她也不知秋英為何突然要辭職。

“秋英是我們店的銷冠,當她提出辭職的時候我都沒法接受,舍不得讓她走。我問她是不是對我們的提成比率不滿,是不是找到更好的平臺了?她說不是,說在這里干得很開心,但現(xiàn)在遇到了一個狀況,只能離開。我還勸她,你就算走也可以等假期后走。她說不行,拖不了。”

“她沒說是什么狀況?”

“具體原因她不說,我也不好問……”她無奈地攤手。

“是什么時候的事,提出辭職?”

她翻了翻工作筆記?!吧蟼€月,25號上午。她下午就提交了正式辭職信。我們這兒本來流程是要提前一個月,但她說事情很急,所以網(wǎng)開一面。有些由她長期維護的客戶資源,需要交付轉(zhuǎn)移出來。其他,好像沒什么了。對了,她希望我為她保密。”

25號她就提出了辭職。26號那晚,她跟李曉冬在一塊,卻只字未提。

他問了些其他問題。比如最近秋英有沒有比較奇怪的舉動,有沒有什么人來找過她,以及有沒有一些追求者——尤其是后者。

“這些事都沒有,根本不存在?!苯?jīng)理說,“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們的店員都很漂亮,但你知道,我們這兒的顧客群體主要是什么人。年少多金一見鐘情又單身的白馬王子只是電影橋段,是臆想。”

高明笑了,這是他很長時間來第一次笑。他開始覺得,跟人相處,即便是陌生人,也沒什么困難的。

“在店里秋英跟誰關系最好?”

“她跟同事關系都很融洽?!?/p>

“就沒一個走得近的么?”

她想了想?!坝幸粋€,叫林珊,她休年假了,要下周才回來上班?!?/p>

在離開前,他提了最后一個要求:

“你這兒有秋英的入職檔案吧?”

她面露難色,那種距離感又重新回來了。

他表示只看一眼。

經(jīng)理搖搖頭?!安皇俏也唤o,”她說,“老實說,我們只有用工合同,什么檔案之類的東西,我們這兒都沒有?!?/p>

從大廈出來,高明迫不及待地摸出煙,在煙霧中瞇起眼,打量潮水般的人群,沒一張臉是認識的,也沒有一張臉是完全陌生的。每個陌生人身上都有一些自己熟悉的東西。每個熟悉的人身上也有讓你覺得陌生的黑洞。

世界還是那么紛擾復雜,但今天的他跟昨天的他有些不一樣了。他很久沒跟陌生人搭話了。

3

你對這個新房子不是很滿意。但也只能這樣,沒更多時間供你挑選,也不知道會待多久。這個臨時居所空間小,裝飾少,材料倒是不錯,還算干凈。但你要的其實就是這個:簡單。

你曾在一部紀錄片里看到一個藝術家的房間,印象很深,空空蕩蕩的房子,墻壁全被刷成白色,窗前有一具可移動的畫架,居中是一具床墊,一盞燈從上方吊下來,用一張廢棄的素描紙折疊成燈罩,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沒有桌子,沒有電器,甚至沒有凳子。這種簡約適于思考。你喜歡那種方式。然而租這間房主要是因為方便,就在原小區(qū)對面,方便你搬離。搬后你也能夠隨時過去——要取什么物品的話。而且這個寬闊的露臺足以抵消它所有的缺陷,在這兒,你能全覽之前那間房子。

29號,你看到李曉冬來過。

他在房間里逗留到很晚。你看著他崩潰地拿起電話走來走去的樣子。

翌日他又來了兩次。上午進來看了看就走了;晚上又來一趟,翻抽屜,床墊,沒用的。什么都不可能找到。

他走時踹了一腳衣柜。

他憤怒,說明他還揣著一絲希望。可希望早就破滅了。你比他更清楚事情的本質(zhì)。以前是有的,或者說你以前以為是有的。你想不通的是,感情的建立和持續(xù)必然要以一座墓碑來認定嗎?婚姻就是墓碑。其實你也可以,但你沒法向他袒露自己,無論他能不能接受。就算是日記,當你寫下它的時候也是有保留的。接受不能接受的,才是這世上最大的困境。因為你接受的東西正是他不能接受的。說來說去,人不會真的為任何一個人改變自己。人都是自私的。

凌晨后,你過去了一趟,取了幾本遺漏的書,還有你的植物。陽臺上種了五盆,你帶了一盆過來。離開前你給它們澆了足夠的水。因為你也許不會再回來了。關上房門那刻,回看房間里熟悉的一切,你覺得自己的心就要碎掉了。

而且,那些碎掉的東西很可能不會重新愈合起來了。

4

秋英那個小區(qū)面朝嘉陵江。以前這片江岸泊滿了躉船,現(xiàn)在禁漁期,那些船只都消失了,只剩下寂寥空曠的江灘和江面。

在門外,高明謹慎地敲了四五下,確定無人,才拿出李曉冬給的鑰匙。

她的寓所跟他腦子里想象的不大一樣,奇妙的是,很符合他的審美想象。他甚至想,以后似乎可按這樣的思路來布置自己的房間。

這是個一室一廳,全部打通,臥室就是客廳,客廳就是臥室,恰恰只有極注重私密感的人才會這樣布置,說明這兒很少來外人。房間不到五十平,全屋只有兩種顏色,墻壁和天花板是白色乳膠漆,家具全是木色,但分辨不出那些是不是原木。沒有電視機,沒有茶幾,沒有餐桌,甚至沒有沙發(fā),有兩個蒲團放在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恳伪澈?,是一排書架,夾雜著一些工藝品,茶具、花瓶、陶罐之類。書架上有些文學書,他年輕時讀過其中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到現(xiàn)在依舊不懂它在講一些什么,只記住少許隱晦的細節(jié),就像電影鏡頭一般鐫刻在腦子。他記得其中一句話:一個女人不能充分享受自己的肉體時,這肉體就會變成她的敵人。但他不確定是不是這本書里的內(nèi)容。她也許知道。她讀了這么多書。床頭還有個豎立書架,沒有一本是沒開封的。這些書很多都是日本推理小說,他都沒讀過。阿加莎倒是聽聞過。

書架上沒什么值得特別注意的發(fā)現(xiàn),沒有紙條、筆記、賬單等等之類被遺漏的東西。

陽臺與房間連通,空間很大,約十五平,全落地玻璃,居中擱一張長條工作臺,船木制作,就像是天空投到陽臺上的一縷陰影。他拖出木椅坐下,拿出煙點上。這個陽臺不錯,盡管對面有一棟高樓阻擋了部分視野,就像一根突兀的楔子插在眼里,卻不影響他看到灰撲撲的蜿蜒江流,它像一根靜止的繩索,一動不動,實際上它片刻不曾歇息,它不懂倦怠。

吸完煙,繼續(xù)細致檢查:廚房、衛(wèi)生間、床柜的三節(jié)抽屜,衣柜,包括玄關。一點有價值的內(nèi)容都沒有。就像一個完全袒露,大大方方讓你窺視,卻又毫無秘密的女人。這不合理,看似沒有秘密就是最大的秘密。當她離開后,這個家卻依舊完整,完整無瑕,她好像把所有東西都留下了,從容不迫,沒有一點點慌張,也沒帶走任何值得讓人注意的東西。

高明忍不住點上第二支煙,拿出手機給李曉冬撥過去。

“你說得對,感覺她啥都沒帶走?!?/p>

“她把手提電腦帶走了,還有相機。昨晚我又回去查看了一下,浴室里一些她常用的器具都帶走了。還有衣服鞋子,其實帶走不少。另外,可能還有幾本書?!?/p>

“她應該早準備好了,房間里沒有一點點慌亂?!?/p>

“你現(xiàn)在看到了,就是這么個情況?!?/p>

“她有沒有耍得好的朋友?”

“沒有?!?/p>

“這么確定?”

“我也是她消失后才發(fā)現(xiàn)的。平常跟她聯(lián)系的人,其實都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其實都是我朋友圈的。我想了想,她基本上沒給我提到她有什么朋友,她的手機基本上沒什么來電。哦!她跟一個同事好像還不錯?!?/p>

“家里人呢,也不經(jīng)常聯(lián)系?”

“很少吧?我都不知道有沒有聯(lián)系。她說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有個媽媽,但兩人相處不來。所以她很少回家。”

“說了原因沒有?”

“我一提到她家里,尤其是她媽,就不愿談。”

“她以前是干啥的,在珠寶店之前?”

“說過,在解放碑,一家奢侈品店,具體是哪一家我忘了。”

“看起來你對她——”高明沒有說“一無所知”,而是換了個說法,“很不關心啊?!?/p>

“也不能這么說吧。只能說我們之間很純粹。我們更多看重那些本質(zhì)的東西,相互的即時感受。她是不婚主義者?!?/p>

“嗯?”

“其實,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走到一起的原因——價值觀相同?!?/p>

他佩服這小子把拈花惹草的動物性說得這么清新脫俗?!澳愕故遣幌虢Y(jié)婚,但你老媽同意么?前不久我遇到你爸,他對你不結(jié)婚這件事意見大得很啊?!?/p>

“對了!我要問問我媽。剛我們通了個電話,她含含糊糊的,聽她那意思,她們好像前段時間見過一次。晚上我問問。不說了,我馬上開會。”

高明將手機擱在一旁。這次他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但這個發(fā)現(xiàn)也許毫無意義。

陽臺花架上,沒有一株家庭常見的綠植,而是一排盆景形狀的淺土花盆,這種植物他從未見過,像是一種藻類,也許是蘚草。土壤仍是濕的。在離開這個房間消失前,她特意澆了足夠的水。

帶上門出來后,他忽然想到,房間里沒有一張照片。

在公交車上,高明從手機電話簿里翻找,有一個“大陳”,后綴是觀音橋派出所。他完全不記得是怎么添加的號碼,也許是某次采訪中結(jié)識的。

但是,撥打和接聽電話,對他來說依舊很難。幾乎是最難的。他抓著手機,想撥,又不想,猶猶豫豫,終于摁出號碼。等了幾秒,正準備掛掉,那個完全沒有面目的“大陳”忽然接通,熱情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準確報出他的名字:“高記者你好!”

好在對方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假裝熱情寒暄幾句,提出自己想要一個用工檔案。他很確信,從曾經(jīng)理的表情以及她們的職業(yè)特性來看,人事資料肯定是有的?!按箨悺彼闪丝跉??!熬瓦@?”大陳說,“現(xiàn)在我有點任務,明天幫你找?!?/p>

他在公交車上瞇了一小會。很長時間,他很少辦什么事兒了,略有些疲憊。不過很充實。緊張又興奮。當他回到家,興奮還在,緊張已經(jīng)消失了。他為身上的這些變化感到高興——看了一場電影犒勞自己,希區(qū)柯克的《電話謀殺案》。一晚上都在做夢。他不記得是什么了。那些夢就像海浪,一個接一個,夢境濕漉漉的。

5

很有意思,下午你對面那間房來了一個陌生人。一開始你以為是房東,不可能。小偷?

用望遠鏡觀察了一會兒,慢慢地,你認出來了。

你見過他,是李曉冬曾經(jīng)在報社實習的老師。他名字很好記,高明的高,高明的明。你們唯一一次見面,他自我介紹時這樣說。一個據(jù)說性格乖僻,很有點故事的記者。當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他被指控敲詐勒索,被羈押了一段,因為證據(jù)不足放出來了。但什么都沒有了。這樣說好像不準確。其實是,就好比一個人離開了一段時間重新回到自己家,家還是那個家,但家里每一樣東西的位置可能悄悄變了——甚至也沒有了你的位置。僅僅兩個月之后,他就不再是以前的他了。報社沒強制解除和他的聘用關系,但他也不可能再回報社了。據(jù)說,有其他媒體愿意用他,可他不想去,忽然就頹了。也許跟另一件事有關——他妻子離開了他。不知什么原因。

諷刺的是,為了那點可憐的自尊,他不愿回報社,但還得靠寫稿為生。以前他做報道,得罪了不少人,現(xiàn)在據(jù)說是靠給一些單位、企業(yè)撰寫軟文為生,還都是些同情他的老朋友給介紹的業(yè)務。當然,這些都是李曉冬告訴你的,他說高明得罪了人,被人家設了個局,很輕易就把他做掉了。人家也不是真要把他送到牢里,僅僅這樣就夠了。你看,那些人的目的達到了,只要把他從平臺上驅(qū)逐出去就行,沒有平臺你就屁也不是一個,就算想翻個浪花都不可能。李曉冬這樣說的時候你想,這個人的痛苦不在于什么都沒有了——而是先擁有,然后再失去。這更痛苦,更難接受。而你,是一開始就一無所有。某種意義上,你比他幸運。

你只見過他一次,一次就記住他了。

在九街一間新開的酒吧,你跟李曉冬一塊。李曉冬看到他跟一群陌生人坐在一起。非拉著你過去,還非向他介紹你是誰誰。你們站在桌邊聊了幾句,感覺他是個挺溫厚的人,柔聲柔氣。那時他還算清醒,但也只是故作清醒,其實眼睛都直了,舌頭也不利落。他煙癮大,一支接一支,不離手。李曉冬讓他待會過來一塊喝點。他答應了。沒多久,酒吧忽然打起來了,李曉冬站起來就說,“糟了!是高明。肯定又喝多了——他一喝多就要惹事?!比缓笈苓^去把高明拖到外頭,塞進出租車。當時你很害怕,過后又覺得這個人挺好玩的。人家請他吃飯,又請他來酒吧,也不知道哪句話把他惹到了,他就炸鍋了。關鍵是,你第一眼看到他完全人畜無害的樣子。反差太大了。

就像這個下午,他又變了,冷靜,克制,理性,像個精通哲學的偵探。

當然,你猜得到他為什么來。

只不過,這種感覺真的太奇怪。當你消失后,來找你的是一個與你無關的人。他能找到什么呢?他會怎么找呢?不知道為什么,一閃念中——你希望能被他找到。最好是他,而不是那些看似跟你有關的人。

6

上午九點,他艱難爬出夢中。照例先燒水,泡茶,才啟動手機——跳出好幾條未讀消息。做記者那會兒他二十四小時待機,現(xiàn)在習慣了睡前關機。白天多是靜音。好的一方面是,給他來電的人越來越少。

發(fā)送者是銀祥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品牌部負責跟他對接的聯(lián)絡人小辛。最后一條留言是:

高老師,這是我們新項目的全部資料,都發(fā)給您了。請務必在后天上午交稿。拜托了,謝謝。有什么需要請直接電話我。

他不會回電給她。

這一年多來,他確實沒上班,但并非不工作。他只做不需要跟人接觸的工作——尤其是那些互不理解的人。不可避免地,他也需要跟人打交道。只是不用“直接”打交道罷了。

近年來很多老同事都跳槽到地產(chǎn)板塊,在開發(fā)商那兒的,做廣告營銷的,做地產(chǎn)全案的。共同特點是,都急缺好文案。所以,前同事小商聯(lián)系他了。十萬火急中忽而想到他——新項目明天下午就要面向全球發(fā)布了,通稿還是過不了。小商已經(jīng)盡了吃奶的力,本地就不說了,上海、北京,所謂行內(nèi)高手都找遍了,老板就是不滿意!窮途末路之際小商想到了他。稿費令他無法拒絕,幾乎是他以前一個月薪水。他花半宿瀏覽項目概略,認真拜讀之前被否的每篇稿子,思路漸漸清晰。寫稿實際只用一個多小時。發(fā)給小商。小商發(fā)來信息說:你先別睡,老板興許還要改。他等了會兒,睡著了。醒來時手機上有兩個未接電話。以為那邊急著要修改,回撥過去,小商大笑,“我是想告訴你,老板看了,秒過,一字不改!”下午,新浪網(wǎng)首頁滿屏都是該項目新聞,以及那篇沒署名的稿件。其實,他只是在之前稿件上做了兩件事:一是調(diào)整了文章調(diào)性,以符合項目的氣質(zhì);二是把該項目的定義進行適當調(diào)整,與之跟城市比肩。他確定,老板說不出來但心里要的就是這個——“項目的城市高度”。而之前眾多稿件過于拘泥項目本身。之后,他就成了該公司合作寫手。慢慢地,他這“救火隊員”的名聲被傳開,來找他的項目越來越多。

他打開電腦,沉心靜氣,一口氣完成初稿,寫完最后一個字,忽覺腸胃痙攣。難怪,已經(jīng)下午兩點了。但他起碼心不慌了。

下樓在豆花館刨飯時,他試著聯(lián)系林珊。

一則短信,寫了三遍,反復看,覺得沒問題才發(fā)送過去,說了大概事由,提出想跟她約個時間見見。

幾分鐘后,她回復信息:就今天。

“下午五點半你看怎么樣?就在觀音橋吧。我約了朋友在附近吃飯。我們可以先聊聊?!?/p>

他表示感謝。

她說:“真沒事,其實我昨天就回來了。再說是為秋英的事,這點時間我還是有的?!?/p>

當林珊朝他走來的時候他一眼就知道是她,并且大約知道為什么秋英唯獨跟她走得更近。他想起了曾經(jīng)理的說法,我們店里的小妹都很乖,很漂亮。這是事實。但這句話是有瑕疵的。林珊就不漂亮,臉圓圓的,身材也是。同時他大概也猜到為什么一個不漂亮的女孩能夠躋身于那些漂亮女孩當中。

很久前,高明才入行,隨李顯明去一家賓館采訪。老李說,待會看到那些長得丑的女孩,招子放亮點,要尊重。高明問為什么。他說,這種漂亮女生都很難進的地方,如果長得丑,指不定有什么背景。老李給他上的這課讓他印象深刻。林珊或許并不是這種情況。但她有一種清晰的特質(zhì):甜美笑容和強烈的親和力。跟她一起你不用擔憂冷場,不可能發(fā)生這種事。

他跟林珊在星巴克面對面坐著。隔著玻璃能看到步行街上行人就像水波一樣,每個人臉下面都藏著外界所不了解的故事。

“秋英是個很善良的人?!绷稚簬е唤z留戀的神情回憶說,“珠寶店周圍有很多流浪貓,她經(jīng)常會帶貓糧放在幾個固定點,關鍵是,不是一天兩天,是自從她上班這么久以來一直這樣。有次,一只母貓不知道怎么死了,留下四個貓崽,長得丑兮了,渾身跳蚤。菜市場販子想要抱走,她不放心,抱回公司,買來羊奶,用紙盒養(yǎng)起來,請同事們發(fā)動各種朋友,最后把貓兒都送出去了。我表妹也領養(yǎng)了一只。每只貓兒的去向、動態(tài),秋英都會關注。我常把表妹發(fā)我的照片給她看,她開心慘了。說貓兒就沒有丑的,只要你用心養(yǎng),都會很乖。我問她為什么自己不養(yǎng)一只?她說她從不養(yǎng)小動物,怕養(yǎng)出感情?!?/p>

也許她是那種說走就走的人,隨時準備著,所以不適合收養(yǎng)小動物。高明心念一動:“她養(yǎng)花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她應該是喜歡養(yǎng)花弄草的,她有這個氣質(zhì)。”

“什么氣質(zhì)?”

“嗯,怎么說呢,一種草本氣質(zhì)?!?/p>

這個說法挺有意思。“聽起來,這樣的人不是很好接近?!?/p>

“對,她有點……清冷。也不是高傲,就這性格。就是走不近她?!?/p>

“怎么講?”

“就是明明很熟,很融洽,可以說很多事,包括悄悄話,但始終就像隔了一層什么東西?;叵肫饋?,她確實說了很多話,但沒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或者說,很私密的。我也問過她,老家在哪,哪兒畢業(yè)的,前男友什么的。她也說,只不過說得很籠統(tǒng)。比如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沒有一樣信息是有價值的。”

“前男友——她跟你談論過?”

“很偶然地提到過,說是很早前的事了??礃幼討撌鞘芰撕苌畹膫??!?/p>

“發(fā)生了什么?”

“她沒說。只說以后一定不會結(jié)婚的?!?/p>

“為什么呢?”

“不知道呀,我也覺得好奇怪。有次一位同事出嫁,那天婚慶設計了很多環(huán)節(jié),挺煽情的。她看著看著就流淚了。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什么,就是很感動。就是那回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挺矛盾的。還有就是,我準備結(jié)婚的時候,她聽到這個消息真的很高興,絕對是真心的,我看得出來?!?/p>

“你覺得她是不是跟李曉冬有什么矛盾?”

“要是你覺得她外面有第三者,或喜歡上了別人,我覺得不大可能。都是女人,我感覺得到,她對李曉冬是滿意的。誰能想到她突然來這一出?對了,前不久,我們中午一起吃飯,她問我準備出去耍不?我說沒計劃。然后我問她假期準備去哪?她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的。一會說還沒定,一會又說這次可能走遠點?!?/p>

“具體是哪天,你還記得不?”

“我想想,那天我們下午有個VIP客戶活動,對,禮拜三,22號?!?/p>

高明心想,那時她已經(jīng)在思考“消失”了。

“你能不能提供一些其他讓你印象很深的事,什么都行?!?/p>

“印象最深的?怎么說呢,秋英有一種特別的素質(zhì),遇到什么事都很穩(wěn)。店里但凡遇到什么突發(fā)狀況,都是她出面。我不知道這對你有用不?真沒想到,她就這么走了,也沒給我說一聲?!?/p>

“你說秋英比你早來幾個月,之前她在哪,你知道不?”

“古馳專營店,美美百貨。對了,去年,有天我們在上井吃自助餐,一個男的跟她打了個招呼,我感覺神情有點古怪。那個男的問‘是你吧?’,秋英跟他小聲說了幾句,給我介紹說那是她前同事。他們站在走道上說了幾句。不多會我們就走了。我記得之后那個男的還來找過秋英。我感覺他們之前有過一段,那個男的,看秋英的表情有點古怪。”說完,林珊瞟了一眼手機屏幕。

高明覺得很難再問出其他什么東西了,向她道謝。

“要是你找到她,”她站起來,“請你轉(zhuǎn)告她,她欠我一個道別?!?/p>

洶涌的步行街,人們摩肩擦踵卻沒有聲息。他繼續(xù)坐在玻璃后面,享受著這種熙熙攘攘包裹著的巨大的寂靜。

原來,我沒有問題。他想,我可以跟任何人溝通。那些一度巨大的障礙物,就這么消失了。也許它們從未真正存在過。他恐懼和被他恐懼的,只是自己。

他約李曉冬在觀音橋見面。

下班后,李曉冬踅摸到這家毛血旺小店,吃驚地拿起他面前的酸梅汁,搖了搖:“沒喝酒?”他說:“戒了。”

李曉冬夸張地后退半步,上身后傾。

“這不像你?。 ?/p>

“哪兒不像?”

“那是酒!是酒?。 崩顣远聛?,抽出筷子?!澳阋郧安唤?jīng)常說,酒是你的命嗎?”

“說明我現(xiàn)在連命都可以不要了?!彼钢佔?,“開干吧。”

“咋,你不喝我就不喝?。俊崩顣远瑐?cè)身吆喝,“老板,拿箱啤酒?!?/p>

新消息是,李曉冬媽媽確實跟秋英私下見過一面。上個月,17號。一開始她咬定,就是一次尋常的見面。上月初她從香港旅游回來,給秋英帶了一套化妝品,約她吃飯,順便帶給她。

兒子是了解母親的。說不通——如果只是給她帶禮品,怎么不給我說?為什么不請來家里?在兒子各種裝崩潰、逼迫下,她承認說問他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李曉冬急了,“我不是說了這事由我去跟她談嗎?”母親橫了他一眼說:“那你倒是說呀!”“我說了??!”李曉冬跟母親吼起來,“我說她為什么不見了,肯定跟你這么緊緊相逼有關。”母親反過來吼他:“我就關心了一下你們好久結(jié)婚的事,就能把她嚇跑?”李曉冬說:“你明知道她是不婚主義者,工作要慢慢做?!蹦赣H說:“什么不婚主義,我看就是對你沒感情,不然舍得走?再說我又沒強迫她,只是關心一下,天地良心,我連句重話都沒有的,怎么倒成了我的錯?”母親又說:“你怪我?我還想問你呢,是不是你自己說了什么,做了什么,讓她死心了?!崩顣远f:“我啥都沒說!你不是讓我做工作嗎,我都跟她說好了,五一要去她家的?,F(xiàn)在可好,不用了?!?/p>

“什么時候,”高明問,“說去她家?”

“20號。只是隨便聊了聊?!?/p>

“你想趁機去見見家長,把該定的事定了?”

“我媽,你知道,催命一樣。我爸雖然啥都不說,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那晚,我心想馬上就五一了,正好去她老家,見見她媽,見見她親戚什么的,可能的話我就把話挑穿,秋英也不好反對。我覺得我這安排挺好的,誰知道——”

高明敲了敲筷子?!熬褪沁@個?!?/p>

李曉冬懵然看著他。

“可能就是你提到的這個假期計劃,讓她產(chǎn)生了逃離的念頭。也不單是這一件,還有你媽跟她見面讓她感到了壓力。除了這些我想不到還有什么理由。”

他告訴李曉冬,秋英22號跟同事聊天時,已有了出走的預想。三天后,也就是25號,提交了辭職,很堅決。

“這樣看,時間就能串起來了。”

“為什么呀?”李曉冬抓著頭發(fā)。“跟我結(jié)婚就這么可怕?”

“估計就是恐婚,跟是不是你關系不大。”

“不可能吧,反應這么強烈?”

“她這個不婚主義者,你覺得,那種意愿到底有多強烈?”

“老實說,我真沒細想。哪里會想那么多。我也不想結(jié)婚,誰愿意呀,就這樣輕輕松松多好?非得弄一張紙把兩個人捆綁起來?”

“那你也不知道她為什么不愿意結(jié)婚?”

“這個我倒是知道,”李曉冬說,“我們認識時她就說不會結(jié)婚的,原因是她父母婚姻很不幸?!?/p>

高明搖搖頭,這個答案毫無說服力。不過,現(xiàn)在像秋英這樣恐婚的年輕人挺多的。似乎也不需什么特定理由。這是一個新潮流。這個女孩只是躲起來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選擇和把握自己命運的任何權利。

“如果真是這樣,告訴我不行嗎?直接給我說不行嗎?”李曉冬說。

是啊,是很怪啊。高明吃力地站起來,走出餐館,走到外邊吸煙。站在走廊的一圈光亮里,周圍是一圈濃密的黑暗,他看到一只耗子沿墻角匍匐前行,隨后遁入到視線之外。

這時,他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未讀信息。

是大陳發(fā)來的一則彩信。

是一張黃秋英的入職檔案,用手機拍的,可能拍的時候手抖了一下,畫面有點發(fā)虛,需要稍稍放大才能看得清楚那些表格里的文字。

7

那一晚,你根本沒睡。因為你知道這是你們的最后一夜。

凌晨三點過了,你依舊清醒得就像上午剛起床甚至洗漱后一樣。他蜷睡在床上,腿間夾著一個枕頭。那是他專用的。如果他的腿沒搭在你的腿上,就會夾著它。最終仍然是它。有時你覺得那個枕頭更像他伴侶,毫無抱怨。

他酣睡的樣子就像個孩子。他在做夢,哼了幾聲。嘴角還有點委屈。是的,他會感到委屈的。因為你要離開了。這是你們最后一次親吻、最后一次擁抱、最后一次親熱、最后一次貼身纏繞……無論什么,都將是最后一次。從明天起,你們就不可能再見了。

他當然會很委屈,你完全能想象。

幾小時前,他還試圖跟你商量假期的安排。你沒有反對,沒這個必要了。你敷衍說,不用馬上訂票,提前一兩天就行,又不是什么熱門旅游城市,只是一個很小、幾乎沒有任何旅游資源的城市。

更早幾個小時前,他帶你一起去吃了一種之前沒嘗過的美食——鴨腳板湯鍋,像以往周末一樣。然后你們?nèi)チ艘粋€全新的市集,那個地方你非常喜歡。一個破敗的以為已經(jīng)死去的街區(qū),也可以重新活過來,充滿生機。你打心眼喜歡這種轉(zhuǎn)折,這種陡然的變幻,是種點石成金,原本潰爛的、衰竭的、丑的東西,在適當?shù)母脑旌?,也能綻放和成為一種美。那種美就像是從潮濕頹敗的磚墻里長出來的。

他不知道醒來會發(fā)生什么,不知道你會消失,更不可能理解你為什么消失。但你知道,他會如約在29號夜晚過來,以為你們將會一起出行。然而你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房間里,他找不到,也聯(lián)系不上你。他當然委屈,因為他自認為沒有做錯什么,確實也是。錯誤的根源在你。你愛他,但歸根結(jié)底,你愛得最多的仍是你自己。你的錯誤在于,不該渴求你不能渴求的東西。只能說,你確確實實愛過他。你也沒有辜負跟他在一起的時光。你會想念他,想念他的撫摸,想念他輕巧的手指,想念他的體味,想念他在你身體里與你融為一體的那種難以言喻的豐盈。

可是你要走了。得走了。

事實上,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早就注定了。早在上月初接他母親電話時,你就知道了。

那天見面,寒暄幾句她便直奔主題。

“秋英啊,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這個,我們,嗯,我們還沒考慮過……”

“嘿,那你們就準備一直這樣?”她攤開手說,“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你們就從來不考慮以后?這就好比水開了壺要叫,時間到了花苞要綻開,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啊。就一直不清不楚的?再說,我這是為你好,我也是女人,我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你們現(xiàn)在在一起還不到兩年,但之后呢?三年五年后呢?如果沒有那個東西,我不是說對你,而是說對你們的感情來說,一點保障都沒有,是吧?”

你只能木訥地點頭,心想接下來就要提到孩子的事了。

“你們還年輕,不知道事物都是在運動中變化的。我部門有個女同事,丁克,后來三十九歲了,忽然想要個孩子,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死活要不上,想了各種辦法,就是不行。為什么古人說花該摘的時候就要摘,因為只要過了那個點,再想回頭,以前很容易的事情就很難很難。”

你不敢正眼看她,說:“就看李曉冬怎么想了?!?/p>

她眼睛一亮。

“秋英,只要你沒問題就行!李曉冬不是問題!”

你真蠢啊,還想努下力,“其實結(jié)婚也就是形式,我們即使結(jié)婚,可能也不會要孩子的。”

“為什么呀?小孩子多可愛啊。如果你們有孩子,不用你們管,你只要生出來,后面所有的事都交給我們。”

所以你很清楚,21號凌晨,為什么李曉冬會忽然拋出那樣一番提議。其實之前他暗示過,說父親心臟不好,血壓過高,前列腺癌雖然控制住了,但心情不好對健康極為不利。所以,他已經(jīng)在打伏筆。

他難道忘了么?你之所以接納他正因他是不婚主義者??墒朗戮瓦@么荒謬。

他媽媽說得對,事物看起來一動不動,實際上一直在變化或者準備發(fā)生變化。你沒有告訴他的是,其實,你是想結(jié)婚的,你一直都想,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你渴望的了。你只是不敢去想婚后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任何一件后續(xù),都無異于一次災難。不是不想,就像不是不愿栽花植柳。明明美好的事誰會不愿意呢?是不能。

你喜歡的詩人顧城,他有首詩就像長在你心里,說的幾乎就是你:你不愿意種花,你說,我不愿看見它一點點凋落。是的,為了避免結(jié)束,你避免了一切開始。

遺憾的是,你做不到。

這是痛苦的根源:你可以選擇結(jié)束,但你做不到避免開始。

8

那人身高約170公分,身形很周正,腳步和姿態(tài)有點輕佻,還有一種能言善辯左右逢源的表情,不過那雙眼無精打采,眼瞼略微浮腫。上午十一點四十,他走出商場,左拐,背離步行街,穿過巷子來到一條背街,熟門熟路地走到王眼鏡牛肉面,沖灶臺上喊了一聲:“牛肉面,多菜,加醋!”然后找個空桌坐下。

高明也要了一碗同樣的,在他對面坐下。

“姚南?”

那人霍然揚臉:“你是?”

“我是秋英的朋友。”

“什么?”

“黃秋英,”高明說,“她以前和你在一個店里上班?!?/p>

“哦,她都離職很久了。你有什么事?”

“只是想了解下情況?!彼嬖V姚南,前不久黃秋英忽然離家出走,不知去向。

姚南陰陽怪氣地:“又玩失蹤了?”

“她之前也這樣消失過?”

“是啊,”姚南滿臉都是不配合?!暗阋獑栁?,也只有三個字:不知道?!?/p>

高明調(diào)整一下策略。

“聽說,你們之前有過一段?”

“我們?誰跟誰?”

“你和秋英。”

“誰他媽亂嚼舌頭?!币δ限D(zhuǎn)過頭對店堂里吼:“老板,我的牛肉面好沒得?”

里面回應:“馬上馬上?!?/p>

高明試著施壓。

“要不,我為什么來找你呢。”

“我就該搭理你?”

高明瞇起眼,看著他。

“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去找你老板問問。”

姚南憤懣地鼓起眼,看出眼前這個人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本來我沒這個義務告訴你,但還是給你說說,免得你還以為我跟她有啥糾葛。想知道什么?”

“她當時為什么要消失?”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情況。老板,也就是我表姐,身邊那種王老五特別多,我表姐很喜歡秋英,看她單身,有心給她介紹一個。恰好,也有個人看上她了。名字就不說了,搞餐飲連鎖的,年紀是有點大,不是你想的那種,不是做小三,是找老婆,人家還很挑,好些漂亮女娃都看不上。偏偏就看上這秋英了,常來找她。老板提醒秋英,不要光顧著耍,還是要來實的,抓緊了,意思是趕緊把證拿了,早點落轎。這也是那個餐飲老板的意思。他也不想拖,四十六七歲的人。讓秋英早點把婚結(jié)了,以后也不用出來上班,多生幾個,就在家?guī)?,無聊了就出國耍一圈。老板替她著急,讓她盡快定個日子。她說這么大的事要跟家里商量。結(jié)果,商量個屁。幾天后不辭而別,最后一個月工資都沒領。我還找到她家,守了兩天,鬼影子都沒有。就這么消失得無影無蹤,你說神不神?”

“后來你不是還是找到了她么?在觀音橋那家珠寶店?!?/p>

姚南側(cè)過身來,“你怎么曉得?”

“不然我怎么來找你呢?”

姚南嗤了一聲。

高明追問:“你去找她干嗎?”

“也不怕告訴你,純粹就是好奇。有次我在觀音橋無意碰到了她,后來就把這個事告訴那個餐飲老板。沒想到他是個情種,居然還不死心,讓我去找找她?!?/p>

“他還喜歡著秋英?”

“那我說不準,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說只想知道為什么。嗤!他覺得自己大小也算個人物,居然被女人給甩了,而且甩得干脆利落,他一直想不通,受挫得很?!?/p>

“結(jié)果呢?”他也想獲悉答案。

姚南一哂:“結(jié)果他就釋然了?!?/p>

“什么意思?”

可姚南不開腔了。

高明想了想,“是不是她說自己有恐婚,或者不婚主義什么的?”

“大概就是這意思吧?!?/p>

看表情,高明相信他肯定隱瞞了一些什么內(nèi)容,他不可能完全坦白,但似乎也沒必要全曉。至少,高明獲悉了那個事實——她對結(jié)婚是特別排斥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

“去你們店之前,秋英做什么職業(yè)?”

“嗯?”姚南頓了一下,好像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澳沁€真不曉得?!?/p>

他感覺姚南在說謊。

談話結(jié)束了,起身離開前,姚南用那種陰陽怪氣的語氣追了一句:

“我勸你還是別找了,你找到又能怎么樣?讓你那哥們再去找個女朋友吧?!?/p>

高明怔了怔,猛然意識到自己差點忽略了一件極重要的線索:

“你剛剛說,你去過她家?”

9

你并不是第一次從他人的生活中消失。

上一次是五年前。

那個男人,顯然比不上李曉冬,沒一點可比的。但你那時就喜歡這樣的人。你喜歡的第一個男人,也是那種。不高不矮,普普通通,偏胖。

也不能說沒有優(yōu)點,他口才頗佳,擅于逗耍,精于計算,思維活躍,有一種農(nóng)民式的狡黠——說不清這是優(yōu)點還是缺點。

他相貌普通,但能讓自己看起來不普通——他很擅于、也很愿意花更多代價打理自己。他有一個堅信不疑的理論:男人的帥,都是搭出來的——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都是精挑細選,貴得適當,合適自己。他說,人的外在是有“語言”和“情緒”的。這句至理名言——是他多年銷售生涯的經(jīng)驗之談,也是工作內(nèi)容的一部分——他的大部分工作就是接待和游說。

認識他,因你租他的房子。在大坪,一個二居室。原本你不需要這么大房子,可挑來挑去你只看上了那一套。你想要什么東西就很難放棄,你對它有種特別的渴望。再說房租不高,相較小區(qū)其他同戶型來說。

見面移交鑰匙時,他對你有種超乎尋常的客氣,關照,足夠細心。

如果不是住的房子頻頻出現(xiàn)問題,你們很難熟悉起來。

首先是熱水器無故壞掉,然后是地漏滲水,接著是衛(wèi)生間——這次問題尤其嚴重,污水倒灌。前兩次,是他請物業(yè)幫忙處置的。最后一次,是他本人過來查看的。專業(yè)人員上門后,他臨時有急事,接到電話匆匆走了。

過后,你收到他短信。給你道歉,說給你帶來了麻煩。你沒理睬。

真正將你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另一件事。你忽然聽到一個很惡心的消息,給他打電話,你轉(zhuǎn)述鄰居的話,言語很不客氣:你怎么事先不說這房子前不久才死過人,據(jù)說死了幾天都沒人發(fā)現(xiàn)!

這個指責過于重大,所以他馬上過來跟你見面協(xié)商。之前他說過公司就在附近那棟地標商務大樓。

他完全否認這是事實。

他說:“我不曉得哪個爛牙巴給你瞎說的,純屬胡扯,哪有死多少天沒人發(fā)現(xiàn),壓根沒這回事!”

在你引述鄰居說的一些細節(jié)后,他終于承認,房子里死過人,確有其事,但并不是傳聞那樣,是老年人正常過世,且兩年了。

你聽后稍微好受了些,說:“我膽子小,沒聽到還好,聽說之后,晚上連燈都不敢關,老覺得有人在房子里走動?!闭f完你哆嗦了一下。

他安慰道:“都是亂嚼舌頭的事,你莫當真。再說,你跟男朋友一起住,也不用怕啊。”

你說:“哪兒來的男朋友?!?/p>

他很意外:“像你這么漂亮的女生怎么會沒男朋友呢?”

“要不,”他建議,“你找個人合租?收個租客,有伴兒,我給你減點租金,就當補償。咱們合同簽的一年,這樣,我只收你半年租?!?/p>

如此優(yōu)厚的補償,是你未曾想到的。事實上,他完全可以退租。顯然他不想這樣。你更不想。

你第一次意識到一個事實:姣好的容貌永遠是一種極微妙又無與倫比的力量,尤其是,當你的美里面還兼有柔弱和溫和的話,那種吸引和誘惑更加強烈,會激發(fā)他們的保護欲。你還發(fā)現(xiàn),當你漂亮又穿著適合那種漂亮的衣服,男人往往不大敢于直接魯莽地盯著你的臉,但他們隨時會投來偷窺的眼光。

你說:“合租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去哪找租客?”

他笑:“這個我可以幫忙,我公司要是來了新人,需要租房,我給你介紹過來?!?/p>

你脫口道:“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了,搞得我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作了?!?/p>

他說:“不不,怪我。畢竟我沒交代清楚嘛。我請你吃飯,當賠罪。其實上次就應該請你吃飯的,房子老是扯拐,給你添麻煩。”

你說:“那我請你吧。”

他笑:“必須是我請啊,哪能讓女士請啊。”

你爭不過他,他總有一大堆理由。只要他開腔,你就沒辦法了。

他帶你去吃飯,絕不是他說的“隨便找一家”,他專程帶你去了老四川酒樓,雖然只兩人,也要了包房,點了紅酒。你如實告訴他,你不喝白酒,但紅酒是喜歡的。

你還不太適應單獨和一個男人在這種私密的空間,不自在,你們碰杯時就像網(wǎng)友見面那般作態(tài)??赡芨癖换榻樗銖娎瓉硪娒娴囊粚δ信?。

他問了你許多問題:哪兒的?多大了?現(xiàn)在做什么行業(yè)?

你如實回答:“正在找呢?!?/p>

他問:“你之前做什么的?”

“上一個公司是文化公司,寫文案,也作了短期的編輯?!?/p>

他“呀”了一聲,笑得很鬼:“你愿不愿去我公司?”

你嚇了一跳,說:“這怕不是可憐我吧?”

他說:“還真不是,我現(xiàn)在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p>

這是一家新注冊的科技公司,他是總經(jīng)理,合伙人之一。他在南方打拼了三年多,才回來,是帶著項目回來大展拳腳的。

具體地說,他這個公司主打去甲醛全系列產(chǎn)品,廠家在廣東,技術支持來自歐洲,厚厚一匝法國方面的授權材料。產(chǎn)品很多,面向全國,主要是西部地區(qū),做加盟。然而他的加盟模式有所不同,是免費的。你問過他,“免費,那你還掙啥錢?”他笑而不語。

你被安排做企宣。部門還有另一個熟手,就是總監(jiān)。簡單說,這個部門任務就是投放加盟廣告,主要投向各門戶生活網(wǎng)站,標題都很具誘惑性:“不用你投錢,一年給你30萬”“一天2000,你想不想掙?”“不需要經(jīng)驗,不用出成本,只要干一年,就等著收錢”等等之類。你主要負責另一任務:從網(wǎng)上尋覓寫手創(chuàng)作軟文。一篇軟文500-800字,稿費30-50元,一個作者一天可寫六七篇。核心要素,就是以各種身份、親身經(jīng)歷來自述(編造)免費加盟后獲利的故事。煽情向,勵志向,有暖心細節(jié)和反轉(zhuǎn)。你自己也編寫了幾十篇。因你不像總監(jiān),他的寫手太多,QQ群都建了不知多少個。而你資源匱乏,效率不高。

一般只要加盟者來探訪,多半由他親自接待,實體店就在公司樓下,位于這棟地標建筑3樓,開敞式專賣店,很是醒目。基本上,在參觀完公司和實體店后,客人大都會選擇欣然加盟。

這就是“免費加盟”的運行邏輯,說來也簡單:就是盡可能低的門檻、足夠強烈的誘惑。當一部分人被吸引而來,他們會看到實體店,聽到對產(chǎn)品的解說和對未來的市場預期,以及目睹來自法國的技術授權書。然而,真正的免費是不存在的——加盟不用錢,品牌使用費和保證金是必須支付的,畢竟公司總部需要運營和推廣;加盟后,還有定期定量的進貨款需提前支付。

你加入公司第三個月,他已擁有了五十九家加盟商。幾乎無限接近全年總目標。那晚他非常興奮,在北溫泉大宴賓客,包下一棟假日酒店,開了三十多瓶紅酒,將同事和部分合伙人拉去,洗浴、打牌、縱酒狂歡。就在這晚,他牽著你,走進一間流淌溫泉的套房。你是他征途上的一個標志物,另一件勝利品。

你們的同居生活僅維系了四個多月。

誠實地說,他精于商業(yè),但不能算合格的情侶。因為他習慣將心力投放在他的事業(yè)上。甚至在床上,他講得最多的,并不是情話,而是喜歡興致勃勃給你描繪一幅邈遠藍圖。

他身上沒什么浪漫因子。性愛上也很糟糕,但欲望極強烈。對你來說,那種體驗感相當糟。說不出來,就是覺得很難受。每次之后,你都會借故躲在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發(fā)呆。有時還會流淚。

他完全不知道你的心情。因為他一旦得到發(fā)泄,便從你身上翻下來呼呼大睡。

那時你已得悉一個事實:他是你的同居男友,同時也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甚至兩人新婚不久。他每月都會消失幾天,說是去廣州總部,其實就是去看她妻子。準確地說,是回家。她在廣州。

他回山城那晚,你已收拾好行李。當他進門時,迎接他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這是漫長等待中你最想干的一件事。

他抱住你,不讓你走。賭咒發(fā)誓,說跟那個女人毫無感情,說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之前甚至沒見過面。他說他是真的喜歡你,真的愛你,愿意為你做任何事。他說這次去廣州就是準備跟她攤牌。你只要再忍耐幾個月,到年底他就會堅決跟她離婚。他有一萬個理由。最大的理由是,現(xiàn)在公司的主體資金和渠道來源,是她家族?,F(xiàn)在攤牌還不是時候,但很快就能實現(xiàn)了。他可以完全擺脫她和她的家族了。

雖然他沒有說服你,但成功留住了你。

那晚,他跟以往都不一樣,酣暢淋漓,像頭野獸。他充分展示自己的欲望,就像那是他的愛,愛的一種進攻方式。

為了讓你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第二天他提前送你一件生日禮物。一張銀行卡,里面有十五萬。他說他知道你一直在東瞧西看,想買個小戶型?!叭グ?,”他說,“應該可以付個首付了?!?/p>

到月底,他又偷偷飛回廣州見妻子。

你實在難以忍受了。

你決定離開。

10

連李曉冬也不知道,黃秋英是有置業(yè)的,就是她身份證上的地址,兩路農(nóng)業(yè)園區(qū)。十年前他來過這,一趟正經(jīng)公交都沒有,只有大巴和黑車,雖然也屬主城,但間隔著一條心理距離相當漫長的機場高速。小區(qū)名為在水一方,開盤主打的是“5+2”周末度假概念,可想該地區(qū)當時有多偏僻。十年過去,這兒已經(jīng)極繁盛,人煙稠密。

房子在19棟,底樓,小戶型,大概五十平,從結(jié)構看可改為小兩室。這棟小區(qū)大多數(shù)都是租戶,原業(yè)主很少。這是高明從保安那里獲悉的。但保安對秋英很陌生。包括19棟入戶口那家便利店,老板娘說這棟樓里住戶她基本都認識,但對秋英沒什么印象。她記得是有個女孩住過,無聲無息的,也不與鄰居打交道,還以為是租戶。老板娘說起碼有四五年沒見過那個女孩了。高明問:“房子一直空著?”老板娘說:“沒有呀。一直住著人的。都是年輕人,附近政法大學的學生,一般都是兩人合租?!备呙鲉枺骸八麄兠刻旎貋韱??”老板娘笑道:“你應該問我,他們每天都出門不?”

高明試著敲敲門。敲到六七遍后,終于有了回應。

“誰呀?”里面說。

高明說:“麻煩你開一下?!?/p>

猶豫幾秒,門開了。

一張蒼白的臉,上面像頂著個鳥窩,滿眼迷惑:“你找誰?”

高明說:“我跟房主是朋友,跟她好久沒見了,聽說她把房子租給你們了?”

男生點點頭:“有什么問題?”

高明看著那片烏紫的嘴唇,遞給他一支煙,又往客廳沙發(fā)上有氣無力的另一個平頭甩了一支。

接著,高明拿火機給他點上。

“也沒別的事,就是太久沒聯(lián)系,失聯(lián)了,號碼掉了,我現(xiàn)在找她有點事。你們應該有她電話?!?/p>

畢竟是政法大學的?!半娫捨也荒茈S隨便便給你吧,我怎么知道你們是不是朋友?”

“老實說,這里多年前我都來過?!?/p>

男生嗞地深吸一口,搖頭說:“不行,我不能給你?!?/p>

他把嘴貼到男生耳邊說:“但你可以告訴朋友吧?這樣,我請你們喝酒,喝完酒咱們就算朋友了?!?/p>

男生挪開臉?!熬凭筒挥煤攘?,酒對身體有害?!?/p>

高明笑道:“沒問題,把酒錢折算給你。我進去看看可以不?”

男生想了想,讓開身體?!熬褪怯悬c亂?!痹掚m如此,臉上毫無愧色。

屋子里豈止亂?是臭!整個屋內(nèi)都臭烘烘的。他都有點后悔為什么要進來,這里沒有關于她的任何痕跡。一切都是亂糟糟的,想必她已很久沒來過。

男生跟在后面說:“你把錢給我啊。”

他掏出手機,“先把號碼給我。”

男生念出號碼,高明隨即撥出去,無人接聽。他對男生說,我用你手機撥一下。男生說那你先把錢付了。高明摸出二百塊錢遞給他。那部手機馬上轉(zhuǎn)移到高明手上。

高明走到陽臺,深呼吸后,撥出號碼。

電話通了。他有些激動,激動維持了半秒,只來得及說半截話:“我是李曉……”電話掛了。

接著那邊便關機了。

高明站在落地窗前,外面是綠油油的草坪,一盞黑色草坪燈豎立在中央,腳下那些灌木和藤蔓幾乎都要爬進戶內(nèi)來了。就在他準備轉(zhuǎn)身離開時,注意到窗臺上,幾乎一樣的褐色淺花盆,一樣的植物,只不過這些藻蘚因無人照顧而早已死去,就像枯干的茅草根可悲地縮成一團。

他轉(zhuǎn)身問兩個男孩:“窗臺上植物是誰的?”男生說:“不知道,反正我們來的時候就有。”

高明盯著它們:“都枯死了?!?/p>

男生毫無生氣地咧嘴一笑:“這東西不會死的,只是看起來死了?!?/p>

他再次審視一眼那些縞素的枯草。

晚上十一點前,高明把軟文重新梳理一遍,將定稿用QQ發(fā)送過去,等那邊審稿。

下午離開秋英房子前,他把陽臺上的植物拍了幾張。從手機調(diào)出圖片,在電腦上識別了一下,結(jié)果顯示是:卷柏。

她為什么喜歡這種毫無美感的植物?就像她的伙伴?;蛘?,一種秘密的伙伴。這個東西必然對她十分重要。

高明拿起手機,審視那個號碼。他無法確定對方是不是秋英,然而他只能攥住這根繩子。他選擇了一種更穩(wěn)妥的方式。

秋英你好,我是高明。李曉冬的朋友。我希望能見你一面,不管你有什么問題,什么困難,都可以告訴我。放心,我沒有惡意。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是自由的,有沒有危險,以及離開的原因。

他將這則短信發(fā)送出去,就像將一顆石子扔進一口深井,始終沒能聽到石子墜落濺起的水聲。

小辛倒是回話了:領導現(xiàn)在還在開會,可能明天早上才有時間審稿。

高明看了看時間,深夜十一點四十。這個行業(yè)里的人能掙大錢不是沒有原因的,每天像打仗一樣,而戰(zhàn)火總是無休無止。

他松弛了一些,倒在沙發(fā)上,繼續(xù)發(fā)送信息:

今天我到過在水一方,我發(fā)現(xiàn)之前你留在房子里的植物,是卷柏吧?北濱路你那個房間陽臺上,也種了好多。而且你離開前還給它澆了水。有人喜歡蘭草,因為它高貴;有人種牡丹薔薇,因為家花很親切,好養(yǎng);現(xiàn)在多肉也蠻流行的,年輕人很喜歡。但我沒見過誰特意種植卷柏,并且只養(yǎng)這一種?應該很少有人養(yǎng)這樣的植物吧,我甚至都不知道它開不開花。但我感覺你跟它之間似乎有一點什么隱秘關聯(lián)?我對這個挺感興趣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能聽你講一講,想必這里面一定有故事。我想聽,如果你愿意告訴我的話。

他仰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不知何時吊燈罩上綴滿了蛛網(wǎng),新的,舊的,殘的,一圈一圈,一層一層,如同被污染的云層,寂靜地結(jié)在上面,等待著獵物。他感覺自己也像一件殘破的網(wǎng),眾多事物從網(wǎng)眼里泄露而出。

11

他找到在水一方去了。

接電話那一瞬間,你忽然一陣慌張,趕緊掛了,關了機。不知道他是怎么摸去的。沒人知道這件事,那也是你唯一的房產(chǎn),相當于一筆備用金,一份存款。這幾年一直租給那些學生,因為租金便宜,從來沒空著。

既然他找到那個房子,那他一定已去解放碑了解過。如果這樣,他一定見了姚南。你不確信他會給高明說什么。說來你見識的壞人不少,但比他還要猥瑣卑鄙下流的真不多。偏偏看起來道貌岸然。人的相貌真的不能說明什么。所謂氣質(zhì)也是如此,一樣可以造偽。實際上你清楚,很多“氣質(zhì)”只是用金錢壘起來的,只不過有的是直接壘在臉上、掛在軀體上,有的是壘在心理上,就像一種堅固的偏見。

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幫了你,幫你隱瞞了一些事,你的秘密。而你也給了他想要的。但他完全沒意識到這只是一種交換。他居然以為已將你占有。男人就是這樣吧,當他們進入你身體后就以為你已是他們的了,一種私有物品。惡心的是他的目的,他想利用你,將你供奉給其他人,美其名曰是為你好。他交代那些計劃的時候你心里簡直惡心得想吐。

不過你也利用了他。你也一度真的對陳功——那個餐飲老板——有好感。很多人,在發(fā)達后,首先學會的是“紳士”,然而只是“紳士”的那套形式??赡芩麄冞@類人都覺得在女人——尤其你這樣沒有背景的女人面前,勝券在握。他們甚至不曾動手動腳,在未經(jīng)你允許之前。這類人真的很擅長運營,不管是生意,還是感情,不慌不急,就像一種游戲,或者程序。很好笑,你差點就入戲了。直到他說出了內(nèi)心的想法,他想要一個孩子,像你這么漂亮的,并且一定要是女兒。太好笑了,他想要一個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兒!

深夜時,你打開手機。果然,高明發(fā)來幾條短消息。

你沒想到的是,他忽然提到了你養(yǎng)在陽臺上的植物。他告訴你——自己特意用軟件查詢了,問你為什么會喜歡種植卷柏?

他還說,你可能跟這種植物之間肯定有著什么聯(lián)系,里面肯定有故事。故事,確實是有的,但也許不是他想象的那種,也許他所聯(lián)想到的是一個凄美的故事,關于愛情。一般人在下意識都是這樣。聽見雨落荷葉上的聲音會傷感,看到斑斕的彩虹會聯(lián)系到夢幻,目睹別人受傷流出血自己就會抽痛……然而這是一個殘酷的故事,跟凄美毫不沾邊。

但最有意思的是,他是近二十年第一個注意到你養(yǎng)的植物的人。那些短暫相逢的男人,包括那些曾同居一室的愛人,都沒注意到它們或者說忽略了它們。而他是第一個向你提問的人。并且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確確實實,你在所有住過的房間里都種植過這種植物,而當你離開時會把它們遺留在原處。

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秘密就像在街上被一陣狂風忽然卷起了薄薄裙子露出內(nèi)褲,有一種羞恥,也無端有些興奮。

事實上那不是卷柏,雖然屬于同一科。

你小時,或者說,在你認識它的時候,它有個很俗氣的名字:不死草。也有人叫它還魂草。但它并不是草,它也會開花。事實上它就是花,只是長成了草的形象。你不喜歡它這個名字。但你喜歡它。很久后,很偶然地,你查了查,發(fā)現(xiàn)它居然有個很美的別稱,一個真正的名字。一個叫作普寧的俄國作家還曾寫過它?!拔野盐疫^去的根莖浸入心田的活水,浸入摯愛、憂愁和柔情的清泉——于是,我的珍貴的小草再一次、再一次神奇地萌發(fā)出新芽,直到有朝一日,一切都不可逆轉(zhuǎn),心田貧瘠干涸,清泉永遠枯竭,那時,它才會埋進遺忘的死灰,我的耶利哥的玫瑰。”

那不是你么?那就是你!

只是,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為什么偏偏是一個無關的陌生人而不是你自以為親近的那些人。這世界真是荒謬極了。你忽然有種惶恐,有一絲害怕。你害怕被找到,又擔心沒人能夠發(fā)現(xiàn)你。這真是很矛盾。就像失望地看著最后一班公交車駛出很遠了,忽然停了下來,又緩緩向你倒過來。就像你躲在某個角落,其實隱隱希望被人瞧見,結(jié)果真的被人發(fā)現(xiàn)了。

現(xiàn)在,你好奇的是他為什么會發(fā)現(xiàn)它,又在它里面發(fā)現(xiàn)了什么呢?

一種不真實的漂浮感。

就像是坐在一條船上。

12

秋英為什么在園區(qū)置房?購置那套小戶型幾乎沒怎么自住。很少年輕人這樣。當然從理財角度看,結(jié)果是很好的,這個區(qū)域房價比當時至少翻了五番。

此外,她留在珠寶店的入職表,除最近兩份工作,更早前的履歷基本是偽造的。今天他一一核實過了:她沒有在保險公司江北分公司擔任過VIP客戶經(jīng)理;也沒有在某私營醫(yī)院任職醫(yī)藥代表。而更早前的工作履歷,她沒填寫。

經(jīng)檢索,她就讀和畢業(yè)的那所師范學校倒是存在,網(wǎng)絡上提供的查詢起始年代是2000年之后,也就說,她那一級畢業(yè)生名單無法確定。

他感覺自己陷入了困局。就像撲到了一張軟綿綿的網(wǎng)上,沒什么確切信息能夠指向她。線索到這忽然斷掉?,F(xiàn)在他有理由相信,她是刻意的,是有預謀的。她似乎是有意在隱蔽自己。她為什么這樣做?她的過去像一段空白,不,確切地說,是一個謎。

他對她真正產(chǎn)生好奇了。

于是,他重新跑了一趟解放碑。姚南見到他,就像見著鬼一樣。

“你咋又來了?”

他笑:“我只有找你。”

“為什么?”因為店里除了店員,還有一些顧客,姚南壓低聲,咬著說出來。

“你沒說實話?!?/p>

“你要聽什么實話?”

“秋英之前是干啥的,”他補充,“莫說你不知道?!?/p>

姚南木著臉,忽然笑了。

“真想知道?”

“當然?!?/p>

“只有一個要求:你龜兒再也不來煩我?!?/p>

“行?!?/p>

姚南用眼剜了他一下,在柜臺下扯了一張廢棄的單據(jù),在背后空白處龍飛鳳舞地畫了一行字,遞給他。

字寫得像醫(yī)生的藥方一樣潦草。

“什么意思?”他抖了抖這張紙。

姚南很不耐煩,“我就是在這認識她的?!?/p>

“世紀匯KTV”。這是個高端夜場,位于渝北CBD,這倒是對上了——為什么她會選擇那小區(qū),相距不遠。

這種地方很難貿(mào)然訪問,不管以何種身份。好在還有一種捷徑。有個熟人,談不上交情多好,請他出個面交涉下還是沒問題的。他在電話里特別強調(diào):無關工作,就是私人請求——要找個人。

十多分鐘后他得到了一個號碼,一個名字。他與這個潘總聯(lián)系上,約時間。對方說現(xiàn)在就可以。隨后他便打車過去。

夜總會自然是屬于夜晚的,充斥著各種夸張艷俗的色彩、味道、聲音。他從未見過它這么安靜的時候,一個如此空洞、茫然、昏暗的洞窟。

潘總領他進到一間包房,開著燈,卻倍加壓抑。他不想逗留太久,就直說了,來這打聽一個人。

“黃秋英?”這兒總共差不多一百多個女生。有全職,也有兼職,來來去去,流動性很強。“女孩一般都是用化名,或干脆就是數(shù)字?!迸丝傉f,這個名字他沒聽說過。

高明苦笑道:“這個女孩,四五年前在這兒待過?!?/p>

“那就更困難了,我只能盡量幫你問問?!迸丝傉f,場子換過老板,他本人則是三年前從成都過來,算是職業(yè)經(jīng)理人。

他略感失望,這基本上相當于海底撈針。

潘總說:“也有幾個老人,興許能幫你問到什么。”

他很清楚。這只是禮貌性的回復,不大可能真的去為你費這般周折,況且又是這樣一種特殊行業(yè)。這相當于說,他白跑了一趟。

對秋英的回溯好像只能到這了,又卡頓在這里——并且,這件事也不適合告知李曉冬。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的身份證是真實的,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修改過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她的戶籍是渝北區(qū)在水一方,相當于用這種方式將原戶籍悄悄覆蓋了。或許,這才是她買房的真實目的?當然也只是猜測。

好在,無論一個人怎么調(diào)換戶籍地址,身份證號碼是不會變動的。所以要找到秋英,只剩下唯一的線索,就是竟陵市——黃秋英的原戶籍地址,她曾經(jīng)生活和成長的地方。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平原小城。他搜索了一下,位于長江流域上游,傍依著某條支流,曾經(jīng)水運發(fā)達,檣帆林立,舟楫穿梭。然而,由于遠離高鐵動車線,此地顯然沒落了,沒有工業(yè),也沒有旅游資源,流動人口很少,當?shù)厝送獬鰟展?、?jīng)商是主流選項??雌饋?,是個遺留在狂飆猛進背后的角落。

這幾乎是唯一的線索。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宋尾,詩人、小說家;1973年12月出生于湖北天門;著有長篇小說《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說集《奇妙故事集》《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失蹤在街上的人》,曾獲紅巖文學獎、重慶文學獎等;現(xiàn)居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