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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5年第4期|娜仁高娃:大霧中消失的早晨
來源:《草原》2025年第4期 | 娜仁高娃  2025年04月30日08:03

編者按

“草原騎手”作為《草原》雜志的品牌欄目,至今,已經(jīng)走過了十二年。十二年中,海勒根那、拖雷、娜仁高娃、阿尼蘇、陳薩日娜、渡瀾、劉惠春、謝春卉、蘇熱、阿塔爾、曉角、田逸凡等許多本土作家從這里出發(fā),嶄露頭角,羽翼漸豐。2025年,為持續(xù)強化“草原騎手”的品牌影響,《草原》雜志將于全年交替推出“草原騎手·00后”和“草原騎手·多文體”欄目,充分激發(fā)本土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潛能,深入發(fā)掘更多文學(xué)新銳,繼續(xù)對本土青年作家的培育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安菰T手”作為一個文學(xué)群體,將繼續(xù)集中呈現(xiàn)內(nèi)蒙古青年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審美趨向和地域特色,建構(gòu)起獨具魅力的文學(xué)景觀。讀者也可以通過他們作品中兼顧的個人經(jīng)驗和時代話語,感受青年一代對人生、價值、世界的構(gòu)建與思索。

大霧中消失的早晨

/ 娜仁高娃

沙塵暴從清明的前一天開始,蓋過清明,延續(xù)至清明過后的第三天早晨。這天中午,丹畢掮著鐵鍬和大掃帚走到額畢爾泰樹下。他要收拾樹四周散落的經(jīng)幡、哈達(dá)、風(fēng)馬圖碎片,同時他還打算忙完這邊后到伊勒拜河那邊去看看。他在望遠(yuǎn)鏡里看到泥窩窩兒里有個黑點,他不確定黑點究竟是什么,不過他覺得妻子明嘎說得對,那個黑點一定是個活物。

“哎,清明風(fēng)從南來,大旱熬走了七八月。嗬,老天爺叫你活,你就能活著。”丹畢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從虛沙里抽出一截褪色的哈達(dá)纏到樹枝上?!敖心悴换睿憔汀类?!”丹畢拽起一截綴滿經(jīng)幡的細(xì)繩,抬高手臂,左左右右地甩著,好讓細(xì)繩與樹枝分開來。天色灰蒙蒙的,剛才還看得見的淺白色太陽這會兒被一大片生鐵色的云擋去了。

一個時辰之后,丹畢終于忙完了。他站在樹下,雙臂叉腰,仰著頭滿目溫情地望著近乎“花團(tuán)錦簇”的樹冠,又繞著樹走了走,走到那對“長”在樹上的公羊角跟前。不知是在什么時候,也不知是什么人、為了什么,將這對羊角嵌進(jìn)了樹皮下,也沒人知道羊角最初的大小。總之,羊角在樹上“活”了近五十年,“活”出了巨大螺旋身子。在丹畢記憶里,他是從六七歲上開始不準(zhǔn)靠近額畢爾泰樹,更不準(zhǔn)爬著玩。也是從那時起,沙窩地的人們開始往樹上纏哈達(dá)掛經(jīng)幡,擇鄂爾多斯舊歷五月十三為祭神樹的吉日。

“嚯咦,咱家馬克思,泥窩窩兒那邊有黑點,那個黑點不是人,是頭騾子,喲呵呀呀,要不就是頭毛驢,咱得去瞅瞅。”

聽見妻子跟自己說話,丹畢卻沒有回應(yīng)。就在剛才,當(dāng)他靠近樹身將額頭貼著羊角禮拜時,赫然發(fā)現(xiàn)羊角根部沁溢著暗紅的液體。

“誒咦——,說話啊,哦,出什么事了?”

明嘎忽地提高嗓門又迅速壓低,因為她也看到一股血色液體正順著樹皮紋理慢慢地滑下去。

“丹畢,哪來的血——?”

見丹畢不吭聲,明嘎翻著丈夫的大手掌看了看,又認(rèn)真地盯著丈夫的臉,眼神從他蹙緊的眉宇間匆匆掃到沾著塵土的髭須,以及連鬢帶腮的大胡子。

“你,吐血了?”

丹畢搖搖頭。

“那是有東西死在樹上了?”

“呃,不是,是樹的——呃,是它的?!?/p>

丹畢提把鐵鍬,揣著半瓶酒向伊勒拜河那邊走去,酒是明嘎塞給他的。她說,那人影沒準(zhǔn)就是老丹畢,若是老丹畢,酒比水當(dāng)緊。丹畢先是沿著土路走了幾里地,跨圍欄走入一小片灌木叢,又在裸露的沙地里走了很久,終于在太陽下去之前到了泥窩窩兒附近。

“老哥,您是瞅著天空趕路了?”丹畢說著將酒遞給老丹畢。

“嗨,誰能想到風(fēng)掃刮得地形都變了,再說了,這泥窩兒沒準(zhǔn)還想一口吞了老哥。”

老丹畢接過酒,猛猛地下了幾大口,頓住,挺直腰板,噓噓地吐氣。他的手上、臉上沾滿泥漿,就連稀疏的頭發(fā)上也是。丹畢看了看陷在弧形爛泥窩中只露出個頭的騾子。騾頭兩側(cè)盡是深淺不一的凹坑,那是老丹畢徒手刨挖爛泥時留下的痕跡。

“老哥,這泥窩窩兒是很爛糊,但從來都不吞活物。甭說一頭大騾子或牛馬羊,就是沙狐掉進(jìn)去了也會露個頭?!?/p>

“咦,噗——糖稀稀的很磨人,也死纏手,剛扒拉出一點,又稀糊糊地漫上來了。”

“把那給我?!?/p>

“啥?”

“酒啊。”

老丹畢遲疑片刻,見丹畢的手仍舊向自己伸著,他滿眼無奈地將差不多還留三兩酒的酒瓶遞到丹畢手里。丹畢走過去,繞著騾子邊走邊灑酒,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什么。騾子發(fā)出低沉的嚯嚯聲。

“啊濕嘖嘖,哎——,沙窩地的馬克思啊,給我留幾口吧?!?/p>

老丹畢站起身,踱出幾步停住,彎腰,雙臂槳似的一前一后勾著等腿部麻勁兒過去。他渾身沾滿泥漿,褲子膝蓋處的泥漿已干透,硬撅撅地鼓起個大包,鞋口也塞滿了泥沙。

 

翌日,明嘎忙乎半天才把老丹畢的衣物、褡褳和三個裝有腌蔓菁的塑料桶沖洗干凈。等到下午,老丹畢準(zhǔn)備出發(fā)。他穿上丹畢的灰色風(fēng)衣,因身板瘦小,風(fēng)衣又太大,只好在當(dāng)腰束了條腰帶。

“你說,今年他們回來不?”老丹畢說。

丹畢和老丹畢站在院門口,老丹畢站在騾子一側(cè),手在額上搭個檐望向“金沙灣”沙漠度假區(qū)。八年前,“金沙灣”沙漠旅游度假區(qū)在大漠中初具規(guī)模時,老丹畢便在那里牽駱駝。后來,在老丹畢的牽線下,丹畢夫婦在度假區(qū)歌舞劇《鄂爾多斯婚禮》中扮演女方的父母。也是從那時開始,丹畢在導(dǎo)演的要求下蓄起了胡子。起初,丹畢還有些抵觸這個角色,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婚禮上的吟誦者,然而在導(dǎo)演的一番勸說下他就不再堅持了。導(dǎo)演的原話是:“老鄉(xiāng),您啊,啥都不要干,您就端端地坐著,您不知道您的神態(tài)有多威風(fēng),尤其您這鋼絲一樣的胡須,簡直就是古時可汗的化身。”

“再不來,我的胡子就要拖地了?!?/p>

丹畢嘴上這么說著,眼睛卻望向不遠(yuǎn)處的額畢爾泰樹。從前一天的傍晚到這一刻,有幾次他差點把神樹流血的事告訴老丹畢。可每每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摸不準(zhǔn)這事到底是吉兆還是兇兆。若是吉兆,說出去了等于是說破了,白瞎了;若是兇兆,說出去后萬一應(yīng)驗了呢。丹畢依稀記得,從前年六月初伊始,度假區(qū)的游客量驟然減少,就算是在黃金檔的七八月份,人也稀稀疏疏的,有幾回還出現(xiàn)了門票零的局面。這番蕭條景象與四五年前相比,簡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我看哇,夠嗆,他們把大鍋爐都給卸了?!崩系ぎ呎f。

“哦。”

“丹畢哥,您這一桶腌蔓菁能賣多少錢?”明嘎走過來問道。

“嗨,能賣多少了,三五十唄,我喊五十,人家給個三二十,比那露水買賣還恓惶?!?/p>

“熬過這陣就好了?!泵鞲螺p聲說著,見三人都緘默著,于是沒話找話似的說,“那您怎么不走公路?”

“這老哥不走呀?!崩系ぎ呎f著,撓了撓騾頭,有些黯然地望著“金沙灣”繼續(xù)說,“正月那天花雀朝南叫得歡,今年雨水準(zhǔn)會足。”

“嗬,清明那天的大風(fēng)可是從南朝北刮的?!?/p>

 

沙塵暴又持續(xù)了幾日,沙窩地的天空變得黃澄澄的,就連炊煙都變成枯黃色。這幾日,丹畢總要去看看額畢爾泰樹,他已確定這株神樹在淌血。那一股股蜂蜜似的黏稠液體,就是它的血。丹畢用棉花沾了沾后拿回屋里在油燈上烤,烤得幽幽地浮來一團(tuán)黑煙的同時,也浮來一股難聞的血腥氣。這幾日還發(fā)生了一件令丹畢夫婦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的事。就在丹畢烤棉花的那天傍晚,他先是沒注意到站在地柜一旁的妻子。等他掐了油燈燈芯嘀咕了一句:佳噠,是神是鬼咱是不知道了,反正是來了。末了,丹畢沖妻子瞥了一眼,昏暗中看不清妻子的面孔,只見一個黑影杵在那里,一動不動。

“嚯咦,活著的話吭個聲兒啊?!?/p>

“呃——呃?!?/p>

“哦,心臟不舒服了?”

“呃——我看見寶日呼了?!?/p>

足足有半分鐘,這對老夫婦誰都沒說話,只是在幽暗里相互盯著看。

“他還在飼養(yǎng)區(qū)被關(guān)著,白天我去那邊找咱的衣物時看見的。那邊誰都不在,宿舍的門都鎖著,廚房也是,劇場門口堆著好多塑料凳子,售票窗口焊上了鐵柵欄,廁所的窗戶玻璃被敲碎了,熱水器也被敲壞了,還有門市部的玻璃也是,貨架被拆了丟到一角?!?/p>

丹畢坐到靠椅上,安靜地聽著。屋外,從很遠(yuǎn)的野地里傳來低沉的風(fēng)聲。透過窗戶,能望見度假區(qū)黑沉沉地矗立在沙海里的建筑群。如若在前些年,每到夜里,度假區(qū)的燈光簡直就是在沙海里陡然“炸開”的巨型火焰,還有那交叉著射向高空的燈柱,直戳戳地挺著,仿佛是在召喚著什么。那會兒,丹畢夫婦完全沒想到僅僅過了幾年這一切便不復(fù)存在了。那些從外地來到這片沙海里耍雜技,比如轉(zhuǎn)呼啦圈、踩獨輪車、拋接球的年輕孩子們不見了,那兩個一天到晚清掃馬廄又給馬刷毛的馬夫不見了,那幾個見了沙和尚會尖叫的廚娘不見了,還有那個脾氣非常溫和的導(dǎo)演,他也不會回來了。

第二天大清早,丹畢背著裝有米窩窩、胡蘿卜、紅棗的編織袋到了“金沙灣”度假區(qū),繞過曾經(jīng)飼養(yǎng)過羊駝、灰鶴、鴕鳥的柵欄,沿著愈來愈攀高的臺階走了一段距離后,來到一座假山跟前。假山坐東朝西,中央部位有一人高的門洞,巨大的圓頂被鐵籠罩著,入口處掛著拳頭大的鐵鎖。

“寶日呼——寶日呼!”

丹畢壓低嗓門喚了幾次后屏住呼吸,沖著黑漆漆的洞口看。

“寶日呼,呼呼呼,吃米窩窩嘍?!?/p>

直到日頭爬高,丹畢才有些心灰意懶地離開度假區(qū)往回走去。之后幾日里,丹畢從小鎮(zhèn)買來好多蔬菜、水果和凍魚,然后變著花樣給寶日呼準(zhǔn)備伙食。他用大鐵鍋蒸熟胡蘿卜,切碎,擱進(jìn)笸籮趁熱拌玉米。用鐵絲勾住魚尾,掛到鐵籠柵欄上。然而,即便他每天都在鐵籠外待三四個小時,卻始終沒能看見寶日呼。被他丟到石槽里的蔬菜和水果開始發(fā)黑發(fā)霉,還有那幾條魚,從青灰色變成深醬色,還散發(fā)著惡臭。他也仔細(xì)觀察洞口,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腳蹤。有一日,丹畢面露悲傷、神色沮喪地跟妻子明嘎說,寶日呼會不會繼續(xù)昏睡過去了。

“嗬,怎么會呢,草爬子都鉆土了,棕熊還要冬眠?”

明嘎說著往桌上勾下巴,示意丹畢看桌上三枚紅棗般大小、毛茸茸的是什么東西。

“看出是啥了吧,我是從假山北側(cè)的雜草叢里撿到的。寶日呼喜歡吃雜草,還刨著樹根吃,白天睡覺,后半夜才出洞。”

“怪不得啊。”丹畢說著,有些欽佩似的看著妻子明嘎,繼續(xù)說:“咱得給它備飼草。”

“呃!”

明嘎疑惑地盯著丈夫,很顯然她沒想過要長期飼養(yǎng)一頭棕熊。

五月初的一個深夜,熟睡中的丹畢夫婦被醉醺醺的老丹畢吵醒了。

“我的好兄弟,沙窩地的馬克思,快給我熬壺茶,釅釅的,喉嚨都冒煙了?!?/p>

進(jìn)屋后,老丹畢坐到椅子上,齜牙又閉眼,將直打哆嗦的雙手夾在雙腿間,嗯嗯地呻吟著,仿佛正在遭受某種難忍的疼痛。丹畢知道老丹畢這是酒精中毒后的反應(yīng),他忙從地柜里找來多半瓶酒遞給老丹畢。

“喲呵,差點死在大漠里?!?/p>

“騾子呢?”丹畢問。

老丹畢不應(yīng)聲。

“處理了,又倒騰了個買賣?”

早年,在整個沙窩地,老丹畢是出了名的腦子活泛的人。他從十幾歲開始倒騰羊絨、甘草、牛羊馬,等到二十五六時已經(jīng)成了沙窩地唯一一個有家用吉普車的大買賣人。丹畢記得有一年正月初一,當(dāng)時還很年輕的老丹畢給他塞了張五十元。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他一個高中生一個月的伙食費差不多也就五十元。丹畢還記得,那天老丹畢跟他說了句:小伙子,好好讀書,讀書那玩意兒比你跟著羊屁股出坡管用。后來大概有十多年,很少見到老丹畢,只聽說他在小鎮(zhèn)娶了老婆,又死了老婆。再后來見到他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瘦小的老頭,牽著一頭騾子,給度假區(qū)的伙房接送蔬菜,同時在度假區(qū)牽駱駝。

“不處理不行啊,不頂用啦,上次在泥窩窩兒里受涼了,光拉稀?!崩系ぎ呎f著,手指著躺柜上的編筐說:“明嘎,把那遞我一個?!?/p>

明嘎瞥了一眼編筐里的米窩窩,又沖著丈夫丹畢看了看,見老丹畢的手還指著編筐,于是只好撿來兩個窩窩擱在碗里放到桌上。

“咦,玉米窩窩,你倆咋吃開牲口吃的了,學(xué)著人家吃粗糧啦?”

明嘎不吭聲,丹畢也不搭腔,他倆甚至都不看老丹畢,一個坐到爐前烤火,一個斜對著老丹畢坐在靠椅上。

“這日子是愈來愈不好過了,是吧?”

“嗯。”

須臾,三個人誰都不說話。屋內(nèi)陷入凝固一樣的寂靜中,唯有爐口上的銅壺吱吱地冒著熱氣。

“這年頭啊,誰家日子都不好過啦。老嘛姆那銀泰的兒子不給他換假牙,嗬,害得老嘛姆只能喝稀糊糊。”

“老哥,您可別亂講,那是老嘛姆不愿意戴牙套?!泵鞲抡f。

“哼,你是說我亂嚼舌頭,是吧?嗬,你倆根本不曉得現(xiàn)如今大伙兒的日子都不好過啦,丹畢剛才說要買些草料,我跟你講啊,一捆草一百二十斤八十塊錢,捆心兒還是漚爛了的,你說誰能買得起?”

見丹畢夫婦不應(yīng)腔,老丹畢繼續(xù)說:“咦,你倆干嘛要買草料,養(yǎng)牲口呀,不當(dāng)演員了?”

“老哥,寶日呼還在度假區(qū),您知道不?”丹畢說。

老丹畢聽了,像是有什么東西卡在喉嚨里似的停止了嚼動,他遲疑地看著丹畢夫婦。

“那邊一個人都沒有。”丹畢說。

“咦——”老丹畢的嘴角抽搐了好幾回都沒能說出話來。

“門房那個禿頭老漢也不在,我去找過了。”

“所以你倆要買草料。”

“嗯,總不能看著寶日呼餓著吧,它不吃我們蒸的米窩窩,也不吃蘿卜和蔬菜?!泵鞲抡f。

“寶日呼才不吃那些玩意兒?!?/p>

“我記得寶日呼吃蔬菜呢,我見過那個飼養(yǎng)員給它喂蔬菜?!?/p>

“人家可是飼養(yǎng)員?!?/p>

“老哥,問題是現(xiàn)在那個飼養(yǎng)員也不在啊?!?/p>

“他才不管寶日呼的死活呢?!?/p>

老丹畢說著,吧咂吧咂地嚼著米窩窩,看那樣子像是很生氣。接著,他喝了幾口酒,嚯嚯地咳嗽著,突然抬起頭,輪流看向丹畢夫婦,然后噗嗤一笑,說:“寶日呼是個寶啊?!?/p>

丹畢夫婦同時扭頭,近乎驚訝地看向老丹畢,“大胡子老弟,還有明嘎,你倆聽好嘍——”也許是空腹喝了幾口,加上前幾日的酒還沒有完全散去,老丹畢明顯有了幾分醉意。

“老哥今年虛歲七十一了,七十一歲嗬,啥玩意兒,我還能活多久,是不是?那天若不是你——我的大胡子馬克思,我準(zhǔn)會死在爛泥里。是吧,我說得沒錯吧?!?/p>

“老哥,甭嘮叨了,咱睡吧,天都快亮了?!钡ぎ呎f。

“咦,著什么急?丹畢,咱咔嚓一下——?!崩系ぎ呎f著,抬手做了個抹脖子動作。

“嗨,丹畢哥,大半夜的您胡說些什么呢!”明嘎不由得提高了嗓門。

“熊掌——明嘎,聽說過吧?還有熊膽,哼,沒聽說過吧?你們活了大半輩子都沒出過沙窩地,你們知道什么呀!”

老丹畢越說越激動,中間又咳了幾下,嗓音變得粗粗啞啞的。

“大胡子老弟,嗬——聽我講,明天晚上天黑后咱就行動,白天咱把刀磨好了,磨得寒光閃閃的,然后咱來個漂亮的咔嚓!四個熊掌,咱三個一人一個,還多出一個,嗬——明嘎,你多吃一個,算是嘗了回人間美味?!?/p>

“蒼天饒恕,今晚我是聽了些什么話啊,造孽啊?!?/p>

“嗨,你們女人就是沒出息,那可是到嘴的肥肉啊,是不是丹畢,你說呢?”老丹畢說著,沖丹畢露出一絲詭異地笑。

“啊,噢噢,是啊,老哥說得對,咱來個鬼神都嚇破膽的咔嚓?!?/p>

“還是咱的馬克思老弟明白事?!?/p>

“反正咱不動手,準(zhǔn)會有人動手,不然他們怎么就單單把寶日呼給丟下不管了呢,咱是最厲害的獵人?!?/p>

“哈哈,是,咱是獵人,咱是沙窩地的老獵人?!?/p>

“老哥,把那都喝了?!钡ぎ厧е刂氐谋且粽f。

明嘎呼地站起來,一會兒看看丈夫,一會兒又看看老丹畢,眼睛里亮亮的,手摁著胸口,如若誰再說一句她準(zhǔn)會發(fā)出尖叫聲。

第二天一整天,明嘎都在忐忑不安中度過。早晨,她見老丹畢和丹畢走向神樹,并且在那里待了很久,她便肯定他們一定避著她密謀如何實施“獵人”計劃。這讓她感到極度的煩躁與擔(dān)憂。她趁二人不注意,從倉房里拿出鐮刀和鍘刀藏到柴垛下,又把踩刀和剔骨刀也藏到柴垛下。吃午飯的時候,她小心地觀察著二人,心想但凡他倆提起寶日呼,她就要告誡他倆不要做犯法的事。棕熊可不是你想殺就能殺掉的動物。然而出乎她預(yù)料,老丹畢和丹畢閉口不談寶日呼,而且還故意講給她聽似的單單聊起神樹和那對公羊角。

“甭說在沙窩地了,就是在整個中國,甚至在地球上也不會有第二個這么奇怪的事?!崩系ぎ呎f,他仍舊醉醺醺的,那是因為上午他還喝了半瓶酒。

“老哥,那你說,這預(yù)兆著什么?”

“我不知道預(yù)兆著什么,只能說老古人的話沒錯,萬物都有生命?!?/p>

聽到這兒,明嘎懸著的心仿佛落下來了,她斷定這二人已經(jīng)把夜里的話忘得一干二凈了,那些令她恐慌的話語只不過是兩個老頭子發(fā)昏后的一派亂言。

臨近傍晚,老丹畢背著他來時背的黑包向公路走去,他說他到路口隨便搭個車回小鎮(zhèn)。送走老丹畢后,丹畢準(zhǔn)備切蘿卜和白菜。

“咱家菜刀呢?”

“我藏到柴垛下了?!泵鞲抡f著,不由得笑起來。丹畢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也忍不住笑起來。他學(xué)著妻子的口音,帶著一種哭腔說:“造孽啊——造孽——”

然而,次日早晨,丹畢從度假區(qū)回來時卻陰著臉,將裝著胡蘿卜蔬菜的麻袋丟在門口。

“嚯咦,出什么事了?”

丹畢一言不發(fā),也不理會妻子。隨后的幾日里,丹畢都悶聲悶氣地天一亮便出門,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回來。他神色疲倦,頭發(fā)亂亂的,也許是嫌麻煩,他用一截細(xì)繩扎緊垂胸的胡須,那樣子瞅著很滑稽。

“寶日呼不見了,是不是?”

“嗯?!?/p>

“是不見了,還是被——”明嘎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死了。”

瞬時,明嘎的淚簌簌地下來了,她坐到靠椅上,用巴掌不停地擼去愈來愈多的淚,但并沒有哭出聲響。

“有人撬開了鐵籠的鎖子。”

丹畢低聲說著,沖著妻子掃了一眼,繼續(xù)說:“他陷在爛泥里?!?/p>

“老丹畢哥騾子陷的那地方?”

“嗯。”

“那地方死不了動物的?!?/p>

“他太瘦了,抬不起腦袋——嘴杵進(jìn)爛泥了。”

 

從谷雨、立夏、小滿以及到芒種、夏至和小暑,甚至到大暑,沙窩地也沒有迎來一場雨。驕陽炙烤,大地泛著青白而干熱的光,除了一簇簇黑綠的狼毒草傳遞著夏季的氣息外,伊勒拜河干涸的河床地除了附近的虎尾草、沙棘豆和苦豆草外,整個沙窩地幾乎看不到別的植物。

處暑過后的一天早晨,明嘎從外面回來,看見丹畢站在鏡前,別扭地歪著臉,正用剃須刀小心地剃著須根,一旁的地柜上放著一把已經(jīng)用剪刀絞下來的長須。明嘎看了看丹畢被香皂泡沫覆蓋的臉,語塞似的“呃”了一聲后便再也找不出話來了。

夜里下過一場冷雨,早晨起了大霧,沙窩地被煙似的濃霧遮覆著。明嘎一早去摟前一天揉好的黃蒿籽兒,可草籽兒被雨水打濕了,她只好空手回來。她的腮上濕乎乎的,因晨露又冷又潮嘴唇變成暗紫色。

“我看到它的頭骨了,圓乎乎的,浮在水洼兒里。”

“哦?!?/p>

“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白東西,我就知道是它?!?/p>

“哦。”

“剛才我去看它了,還差點迷路了?!泵鞲碌皖^看了看濕濕的褲腿,以及沾著濕土的鞋子說。

“嗯,好大的霧。”

第二年春天,丹畢夫婦離開沙窩地到八十里地之外的“銀沙灣”旅游區(qū)牽駱駝。有天午后,兩人在帳篷里等待游客時,明嘎突然說:“丹畢,其實,就算咱不管它,也總會有人管它的,是不是?”

“問題是咱管了啊?!?/p>

“你一直都知道是他打開了鐵籠放走寶日呼的,是吧。”

“誰?”

“還能有誰?”

“哎呀,他也只不過是想叫它活著。”

丹畢帶著一種慵懶的語氣說。他斜身躺在折疊椅上,一條腿擱在成堆的毛繩上。這些毛繩是明嘎一點一點地用駝毛揉搓而成的。

“活著?”

“嗯,活著?!?/p>

“叫它活著?”

“嗯,叫它活著,跟那樹上的公羊角一樣。”

“哦?!?/p>

【作者簡介】

娜仁高娃,蒙古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榮獲第十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十二屆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xué)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多篇中短篇小說入選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會年度榜、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