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5年第4期 | 雷平陽:牡緬密緬(五題 節(jié)選)
雷平陽,詩人,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出版詩歌、散文集四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傳媒大獎詩歌獎、人民文學(xué)年度詩人獎、《詩刊》年度大獎、十月文學(xué)獎、《鐘山》文學(xué)獎、“開卷獎”國際文學(xué)獎等獎項。現(xiàn)居昆明。
牡緬密緬(五題)
雷平陽
南信山上
詩人何松領(lǐng)著我在南信村后面的荒山里查找一位大和尚的墳?zāi)?。這片荒山曾經(jīng)是拉祜族人精神世界中的理想國——牡緬密緬(拉祜語,譯為漢語意思是“大火燒出的壩子”)的一部分。傳說中,清朝時大和尚一直致力于將朝著南方逃亡的拉祜族人帶回理想國,但多次起義和北伐均以失敗告終,被清軍斬首于緬寧(今臨滄市臨翔區(qū))街頭,此山之上的一群和尚將其遺體抬回,安葬在了寺廟旁邊。古松連綿,荊棘和雜草封鎖了舊時間里從緬寧通往瀾滄江渡口的青石古道,理想國回返到了創(chuàng)立前的漫漫長夜之中。我倆像天外來客似的開始重新查找路蹤或在岡丘之間亂走——開創(chuàng)新路,但多次走過的路無非是踩彎了草莖,回頭一看,草莖又恢復(fù)如初,并無道路閃現(xiàn)。
山坳上確有一片寺廟的遺址。扒開蕨草,幾個鼓一樣大的礎(chǔ)石上擺著不知什么人供奉的、只有嬰兒的拳頭那么大的幾尊菩薩像,蠟條沒有燃盡,供果已經(jīng)腐爛。但偶遇的一個附近村民告訴我們,這座廟是阿布(阿布,彝語,意為“老爹”)和尚在咸豐年間(公元1851—1861)所建——他從東南方的孟連土司府的地盤上騎著白馬而來,渡過瀾滄江,行至此處,白馬不走了,他就知道已經(jīng)抵達自己的居所,對著青山念起經(jīng)來,山上的巨石自動變成大大小小的神像,自動壘成廟墻,松樹就自己折斷飛來作為廟柱和廟梁,廟后的山崖突然下沉變成龍?zhí)?。而且阿布和尚隨身帶來了茶種,在寺廟旁邊育苗,讓附近的山民把茶樹種滿了山山嶺嶺。這位村民還將我們領(lǐng)到了南信村一個叫“陡山箐”的地方,那兒的斜坡上生長著兩棵5米左右高的古茶樹,中間有棵小茶樹,他告訴我們這是著名的“夫妻茶樹”。三棵茶樹葉小、泛紫,咀嚼后有桂花香,不是勐庫種和邦東種。四周有松樹、芭蕉、竹林、核桃,建立過村莊但搬走了,留下墳地和開墾過的土地。三棵茶樹的背后有一座2024年舊歷二月二十八日立的墳?zāi)?,墓主是李伍逵,生?957年8月15日,享年67歲。墓聯(lián)是“名山千古秀,福地萬世昌”,墓邊丟著啤酒瓶、紅牛飲料罐和云煙空殼。三棵茶樹是不是阿布和尚時期所植已無從稽考,但根據(jù)資料,阿布和尚的廟宇毀于1922年緬寧團練蔡春暄叛亂時的戰(zhàn)火。沒有人知道戰(zhàn)亂中耄耋之年的阿布和尚去了哪兒,反正就此下落不明。廟沒了,廟后的龍?zhí)兑簿透珊粤恕?/p>
根據(jù)史料和村民所述,領(lǐng)著拉祜族人試圖從南方重返牡緬密緬的那位大和尚明顯與阿布和尚無關(guān),而且寺廟荒墟的四周也沒有找到墳?zāi)够蛑顾?,因為這位名叫銅金的大和尚被斬首于1812年,是清嘉慶時期。廟墟門口有一塊巨石,坐在上面無比的清涼、快意,視野開闊,整座臨滄城盡收眼底,我相信那位已經(jīng)被神化了的老爹和尚一定無數(shù)次坐在上面,靜修或鳥瞰。隔此不遠處,有個山岡名叫“石老虎山”,一座石崖酷似上山虎,另一個石崖則似下山虎,村民說,那是一公一母的兩頭神虎在深夜偷降人世,在此“虎戀”并忘記了時間,南信村司晨的公雞一叫,天亮了,它們也就石化,變成了人們的守護神。
沒有找到大和尚墓,我們繼續(xù)在中午的荒山上漫游。幾乎所有的山岡均遍布著古松,而無松之處是密集的蕨類和懸崖一樣凸起的野薔薇,以及一塊塊突兀的巨石。在一棵古樹上掛著一塊指路牌,說是以這棵松樹為原點,往瀾滄江的方向走200米,會有一塊“天大的石碗”擱置在一座懸崖上。何松和我按其指示,在無路的路上走了1120步,也就是800米左右,來到了懸崖上。而懸崖上并無“天大的石碗”,只有長了青苔的巨石和巨石下的深淵。我疑心那指路牌上所說的石碗,是指巨石頂上的天空本身。
美學(xué)與契約
茶葉的味道和因“味”而產(chǎn)生的“道”,是先于茶樹的外表美學(xué)而存在的。三教九流的飲茶人恐怕更關(guān)心茶葉是否適合自己的口味,鮮有不與潮流為伍者在意長出茶葉的茶樹其外形是否美得動人心弦,尤其是當喬木型茶樹落腳在人們很難抵達的遠山遠水之間。陸羽的《茶經(jīng)》里言及茶樹,也就是開篇一段: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shù)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樹如瓜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薇,實如栟櫚,蒂落如丁香,根如胡桃。
句句均以喻體示人,不觸及茶樹本身,仿佛茶樹作為“南方嘉木”,乃是由瓜蘆、梔子、白薔薇、栟櫚、丁香和胡桃拼湊而成,沒有具體的形質(zhì)。北宋時期宋子安所撰《東溪試茶錄》,置身在了確切的茶山之上、具體的茶樹旁邊和真實的茶人中間,所寫文字堪稱字字珠璣,對茶的認識和賦予茶葉的諸多神思妙想亦遠逾前人,是史上茶文章中的又一超拔之作,可還是對茶樹的形姿不著一字,“茶樹”就像是無端長出葉片的幻影、白霧、空無,或說“茶樹”在文字中間乃是沒有顯現(xiàn)真身和神跡的佛陀、老天爺、神仙,他的肉眼真的沒有看見??娤S旱摹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疏》中說到茶乃“木中清貴之品”,還說只要服四兩雅州蒙山茶就可成為“地仙”,眼看就要觸及茶樹的脫世豐姿,話頭又轉(zhuǎn)到了茶的藥理上。而先于繆希雍二十余年的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的茶,則完全是一味藥,茶樹是無痕、無影的。對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懷疑他們所見的茶樹確實缺少豐姿和風采,類同于人們視而不見的普通俗物,用不著以文字去描述、呈現(xiàn)、吟誦它們,實在是個讓人遺憾的茶史遺案。當然,這也從側(cè)面說明,追求道法的無上境界卻遺棄了道法母體,這種缺漏在往圣絕學(xué)中也是有的。作為反證,瀾滄江流域的眾茶山上生長著難以計數(shù)的枝干猶如“仙骨”、整體樹形極度唯美的野生的或栽培型古茶樹,面對它們,我覺得它們值得用任何神奇的語言去進行描述并建立一門普洱茶領(lǐng)域獨有的茶樹美學(xué)。為此,我也琢磨過,往圣絕學(xué)之所以忽視了茶樹,大抵是因為它們是圍繞云南之外的茶山和茶文化來著述的,云南的茶山和普洱茶不在該體系之內(nèi),我所說的遺憾和缺漏或許是往圣所存在的知識盲區(qū)造成的。
現(xiàn)在我就站在被詩人何松譽為“世界上最美茶樹林”的南本村小南本組的“南本古茶園”中,37棵古茶樹和一些新植的茶樹,分布在茶園主人李廷高家新建樓房之下的斜坡上。在拉祜族遷徙史詩《根古》中,哥哥部落和妹妹部落因為分食獵物發(fā)生誤解,妹妹部落傷心地離開了牡緬密緬,另辟家園,這新辟的家園就在南本。史詩中如此寫道:“妹妹族人這一群,來到南本壩卡山?!倍?,也就是因為在南本,妹妹部落的人捕到了一頭豪豬,發(fā)現(xiàn)豪豬毛粗體小,不是想象中的龐然大物,妹妹部落的頭人才知道自己誤解了哥哥部落的頭人——原來當年哥哥部落分給自己的一坨豪豬肉,其實是豪豬的一半。因此,拉祜族人學(xué)會了反省、自責和懺悔。而南本也因此被視為自新之地和重返家園的起點??粗矍暗墓挪铇洌倚睦锊唤a(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它們或許是妹妹部落的人種下的。拉祜族人開辟牡緬密緬的時間無從查證,離開牡緬密緬的時間則是500年左右,而這些茶樹的樹齡也正好是“500年以上”。臨翔區(qū)人民政府2021年9月曾經(jīng)給每一棵古茶樹進行了身份認證,立了告示牌。被認定為“最美古茶樹”的那一棵編號為31號,登上過臨滄市文聯(lián)主辦的內(nèi)部刊物《天下茶尊》的封面,告示牌上如此介紹它:
臨翔區(qū)鳳翔街道南本村中山水庫
臨翔區(qū)31號古茶樹
品種:勐庫大葉種
樹齡:約500年以上
海拔:2011.8米
坐標:東經(jīng)100°06'13.15"、北緯23°47'36.59"
特點:樹高3.9米、樹幅3.6×4.4米、基部干莖40厘米、最低分枝高度35厘米、葉長10.1厘米、葉寬4.2厘米。葉形長橢圓、葉色深綠、葉基楔形、葉身背卷、葉尖鈍尖、葉面隆起、葉緣波、葉背無茸毛、葉質(zhì)中、葉齒形狀鋸齒形、芽葉色澤綠、芽葉茸毛中。
臨翔區(qū)人民政府
2021年9月28日
31號古茶樹的旁邊,28、29、30、32、33、34和35號古茶樹,臨翔區(qū)人民政府同樣在每棵樹下安置了告示牌,說明文字只有數(shù)字各異,其他基本相同。而正因為數(shù)字不同,它們的形態(tài)和儀態(tài)也就“各有千秋”,自成星系中獨立的綠色星球,或說自成寺廟群中尺寸和表象不同的幾座廟宇。從外觀看,有六根主干的28號古茶樹枝條合抱,沒有向外張揚的枝條,樹形呈圓體,像布朗族人修建于荒野用來供奉祖靈的寶塔;29號古茶樹枝葉繁茂,遮住了主干,隱約可見的一根根粗枝互相纏繞、勾連,整棵樹仿佛沉浸在古老的夢境中,直接對接著遠處峰巒上的白云,使之就像是仙山上神木搭起的靜修的亭閣;30號古茶樹疑為兩棵茶樹合成但又根根枝條上舉、筆直,形成了一棵樹才有的卓爾不凡的特立之姿,酷似一座有著眾多靈魂的道士雕像;32號古茶樹有三根長滿了苔蘚的主干,左邊那根主干拔地而起,毅然獨立,中間主干則在離地不久便分叉,手臂般粗細的枝條在彎曲中向上伸張,在一棵樹的國度中另外形成自我區(qū)域,右邊的主干也依附于它,把枝條伸進它的小王國,使整棵樹的形態(tài)像極了儒釋道合一的山中小廟;33號古茶樹只有一根主干,枝葉的頂端橫陳著一根根灰白枯枝,就像是它之前的樹體更加巨大,目前乃是縮小之后的樣子——它的每一根頂端的枝條還將枯掉,直到一切消失,直到人們將其高大的樹形當成幻影,在現(xiàn)實中目睹并感受涅槃的過程……
以上5棵古茶樹——是被我神化了的5棵普通茶樹,因為在面對它們時我同樣像“往圣”們一樣一味地遐想著它們精神空間的可能性,很難將生動的詞語落實到它們具體的枝葉之上,盡管我已經(jīng)目睹了它們足以匹配任何審美高度的植物之美。傣族創(chuàng)世史詩《甘琶甘帕》中說,在人類出現(xiàn)之前,所有的天神都名叫“令洼亭亞”,當他們在天國中聞到了新創(chuàng)的大地上飄來的泥土的香味,忍不住紛紛從天國來到大地上,盡情地品嘗鮮美可口的泥土??僧斔麄儼选跋阃痢碑敵杉Z食,日復(fù)一日地以食土為樂,身上的神的模樣就慢慢地消失了,每一個“令洼亭亞”都變成了人,既回不了天國,也恢復(fù)不了神的模樣。我疑心這5棵茶樹也有著同樣的起源,而且在云南的每一座茶山上都能找到與它們別無二致的眾多茶樹——神性的血統(tǒng)只會滋生靈肉相近的萬物,不會狹隘地抵達孤立。
而31號古茶樹則可能是例外,它的主干貼著地表就分為10根苔蘚緊裹的分干,不像是天外來客,更像是創(chuàng)世主在創(chuàng)造大地時一并創(chuàng)造了它,感覺那10根分干乃是從地心伸出的10根土地的骨頭,蒼古、遒勁、鐵干銅皮,枝上生花腹生草,葉片幽綠無今態(tài)。它枝干形成的散開而又合攏的傘狀外形,在人們對樹形的想象之中但又令人意外,置身于俗塵之上卻又悄然脫俗,每根枝條的彎曲暗藏著更加迷人的彎曲,每一個分叉意味著它們就是新的發(fā)明,而且還有更多的發(fā)明很快就將兌現(xiàn)。那些枝葉間的空白處,每一個具有想象力的人都可以虛構(gòu)一根根枝條出現(xiàn)在那兒,甚至可以虛構(gòu)陸羽、宋子安、蘇軾、李時珍和繆希雍從那兒探出頭來。它那凸凹不平的根盤,我懷疑它的內(nèi)部一定藏著一尊神農(nóng)氏的雕像。當然,在我二十多年行走茶山所形成的審美經(jīng)驗中,10 根分干組合而成的31號古茶樹,我更愿意將其比喻為穿著綠衣服的10位彝族母親正在攜手登山,她們將前往山背后趕赴燦爛的集市,亦似10位拉祜族獵手并肩坐在山坡上觀看天邊的云朵——他們背上的 10張弓有著美妙的弧度和奇異的枝葉飾物。一朵綠云。一塊長滿青苔的巨石。一群綠天使。10根木頭搭起的小廟。傣族的土地神“尚拎”。我設(shè)想過它在不同的光影與背景下呈現(xiàn)出來的眾美,朝霞中火焰的形狀與風暴中鳳凰的姿態(tài)最接近世俗認可的美學(xué)高度,但我最傾心這樣的畫面:幾個女子站在它的枝條上采茶,像它呈奉給春天之神的一朵朵大地之花。
67歲的李廷高,香堂人(彝族支系),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做護林員,每月工資700元,一個兒子外出打工,女兒已經(jīng)出嫁,在邦東鄉(xiāng)政府食堂煮飯。他家的新樓房,是2016年將這些有告示牌的古茶樹以20萬元的價格出租15年后建起來的。2015年茶價還很低廉,之后卻一路飛漲,尤其是當這些茶樹的“美名”廣為傳播之后,每公斤價格達到了6000元左右。我問他是誰租下了這些茶樹,他拿出手機翻找了很久,找到一個手機號,署名“羊國心”。之后,他轉(zhuǎn)身進屋,找出租賃合同給我看,才發(fā)現(xiàn)承租人的名字叫楊國仙。租賃合同簡單、直接,約定在2016年至2031年期間,李廷高家的37棵古茶樹由楊國仙經(jīng)營管理,古茶樹四周10米內(nèi)不能種植農(nóng)作物,污染物不能排放至茶地,茶地內(nèi)的雜樹一律清除,租金20萬元一次付清等等。在我與李廷高交談的時候,他請來種植重樓的一伙人先是在院子里喝酒,看見我們翻看合同,就搖搖晃晃地圍攏過來,對一紙契約有著莫名的濃厚興趣,仿佛在看藏寶圖或神路圖,七嘴八舌但又語焉不詳?shù)卣f著什么。李延高當護林員的兒子大叫了一聲:“走吧,要干活了!”他們才人手一個裝滿酒的礦泉水瓶,分散了,出了院門,朝著長滿古松的山丘走去。67歲的李廷高,濃眉大眼、高鼻梁、闊嘴,臉部輪廓一如石刻,身材高大、健壯,看上去只有50歲左右。談起茶價、契約和“最美古茶樹”,我以為他多少會有一些因為后悔而生出的激動情緒,但他始終一臉笑容,嘴巴里沒有吐出半個抱怨的字詞。反而告訴我,自家的茶樹出名了,他專程前往鳳慶縣香竹菁去看人稱3200年樹齡的茶樹王,還去了雙江縣的冰島老寨,只想弄明白:“是其他地方的茶樹更高大,還是我家的茶樹更高大。”結(jié)論是,其他地方還有數(shù)不清的更加高大和古老的茶樹,而他家的茶樹長得“很美”。
南本村距南信村不遠,我又向他打聽了銅金和尚的墓地。他說,誰也不知道古墓在什么具體的地方,但祖上曾經(jīng)講過,古墓里埋著永遠用不完的金銀財寶和一盞萬年燈。
石洞寺
出了臨滄城,去鳳翔街道辦所轄的小官山茶區(qū)只有幾公里路程。群山讓出來的平原,面積只是勉強夠人們筑城,城的邊上,沒有荒野作為過渡地帶,后腳還在城里,前腳已經(jīng)踏上登山的石徑。而山峰在靠近城市的那一片片區(qū)域,通常是斜坡、丘陵和岡嶺上的寨子,上面有汽車修理廠、池塘、竹林、菜地、農(nóng)家樂、墓地和做各種營生的小廠房。人煙驟減,萬物復(fù)蘇,寂闃下來的空間里表象上趨于郊區(qū)美學(xué)中的凌亂與虛幻,實則因為諸多未知信息的出現(xiàn)而開顯出勃勃生機——無數(shù)的信息不在公共經(jīng)驗的范疇內(nèi),它們屬于少數(shù)靈敏的眼神和心臟。正如竹葉的飛行軌跡和流水的節(jié)奏之間存在的合作,修理廠門邊那輛長滿青苔的轎車與石洞寺空無一物的洞窟之間存在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類似的“秘密”,永遠不會成為眾人討論的話題。
石洞寺所在的山峰,乃是小官山茶區(qū)內(nèi)眾多山峰中的一座。向著它鋪展的道路兩邊有不少茶園,很多茶樹的主干有正常的保溫瓶那么粗,中午陽光下泛著反光的綠葉——按照通感修辭學(xué)的說法——像蝶大的青蛙爬滿枝條,正發(fā)出燥熱的鳴叫聲,苦香飄滿山谷。路上偶爾會遇上用各種罐形容器取水而歸的人,他們都迷信石洞寺下面山澗中的那口石頭上的水井是佛陀所鑿,里面流出的碧泉,無論是煎茶還是做飯,都會讓茶與食物憑空升華。石洞寺沒有俗常概念中的寺院,而是半坡上一排鑿巖而成的洞窟,且每個洞窟空空如也,無造像,無僧侶,只有少數(shù)洞窟中有著今人禮拜時所用的塑料花和幾根殘香。僧侶都化成了風,嗚嗚嗚地在洞窟外吹拂著正在盛開的杜鵑花。寺門是近年來文旅部門新建的,門邊石壁上“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毛澤東”以及“二四班”的字跡,則是以前留下的。
洞窟鑿于何時?什么人在此苦修?地方文史資料中不著一字,這倒讓我想起往年在《道光云南通志稿》中讀到的一則文字。它說,明萬歷年間,緬寧大慈寺有一位名叫阿約提雅的異域僧人,道行高潔,獨得薪傳,過去未來事無不知曉。能辟谷,很多年不吃東西,精健異常,活了100多歲,無疾而逝。阿約提雅入寂后,有人從普洱來臨滄,說是在茶山的道路邊看見阿約提雅打坐,喊他,他卻不應(yīng)答。人們算了一下時間,這位普洱來客看見阿約提雅打坐之日,正是阿約提雅在大慈寺入寂之日。
石洞寺就是明代的大慈寺?不得而知。曾有的廟寺毀了,毀于何時?也是無從稽考。從石洞寺返回臨滄城的路上,途經(jīng)一片喜樹林,見一張寫著尋找八哥啟事的小紙片貼在樹干上:“有朋友在南屏路至三角梅公園、森林公園一帶拾到一只八哥嗎?如有拾到的朋友希望能好好飼養(yǎng),如愿歸還定重謝!聯(lián)系電話……”養(yǎng)八哥的人都說丟失的八哥一般都會自己飛回來,看來這只八哥一直沒有往回飛,留在了時間的迷宮中。晚上,臨滄城下起了暴雨,我以日記的方式寫下了這首《臨滄的雨》:
雨一直往過去
下回去。旗山連綿的濕高峰
并沒有阻攔它。讓石頭中的金錢豹
洗干凈舌頭再亮相,讓松樹喝飽
來自未來的凈水。這樣的行動
本來就無人能做得圓滿
唯有它可以做到并創(chuàng)造更多奇觀
我們沿著唯一的路,到廟墟中
尋找起義高僧的墳塔但沒有
找到。相愛的人趕往
山頂會面,總是在路邊的雜草上
拴一根與道路一樣長的
鬼魂走路的棉線
因為他們明白:此去沒有吉兆
如果死于愛神之手,自己變成鬼魂
從這根棉線上還能走回家
——從正確的路上走入
歧途,或毀于真理與美學(xué)
有多少人萌生了新的世界觀
所以,當雨水下到事物的歷史之中
我看見那么多的獅子王
來到空闊的地方
仰首洗凈它們那些實際上布滿花紋
但理論上始終臟兮兮的臉
詩中沒有提及石洞寺,因為我的腦海中幻生了阿約提雅入寂時的坐像,一只八哥在他的頭頂飛來飛去,而我找不到足夠貼切的語言描述這個似乎與石洞寺有關(guān)的場景。
靈魂要過河
除了創(chuàng)世史詩《牡帕密帕》對拉祜族開辟牡緬密緬(臨滄),使之成為一片樂土,然后又被明代勐緬長官司也就是傣族土司俸憲來舉兵趕出牡緬密緬這一時間暗室中發(fā)生的秘史進行描述之外,拉祜族的遷徙史詩《根古》,亦對此進行了以血抄經(jīng)式的莊嚴書寫。驅(qū)逐與反驅(qū)逐導(dǎo)致“牡緬密緬血成河”,哥哥部落的頭人身負重傷,仍然堅持射光了囊中弩箭之后,絕望而又悲憤地交代妹妹部落的頭人:創(chuàng)世的天神厄莎在制造寶弩之時,還給子孫們造了三支神箭,分別是金弩箭、銀弩箭和銅弩箭?,F(xiàn)在我把三支箭射往南方,箭落之處就是你們未來的居所。
傳說中的三支箭
一支勐朗(瀾滄)地方落
一支瑪牡密(緬甸)處落
一支泰牡密(泰國)處落
拉祜一路尋神箭
尋著神箭覓新居
只因神箭落三地
拉祜住地分三處
《牡帕密帕》講述創(chuàng)世這樣的神圣話題都存在著很多不同的版本,《根古》自然也就有著比《牡帕密帕》還要多得多的版本——每一個拉祜族遷徙史詩的講述者都有可能自成一個版本,尤其是那些今天沒有居住在瀾滄、緬甸和泰國這三個地方的講述者,他們史詩中厄莎神箭中的一支完全有理由落在他們今天生活的地方,而不是飛往別處。神箭落在他們的置身之地,說明他們的故鄉(xiāng)乃是厄莎所賜,是應(yīng)許之地——而且這是確鑿的、合法的、毫無疑義的,另外的講述者、整理者、出版商和研究者無權(quán)臧否,更無權(quán)指證他們有著什么過犯。當然,在緊緊依傍著牡緬密緬的雙江縣和臨翔區(qū)南美鄉(xiāng)地區(qū),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聆聽過關(guān)于《根古》的這樣的版本:逃離牡緬密緬的前夜,哥哥部落的頭人所射的三支厄莎神箭,有一支沒有射出,落在了他的血液泡紅的原地,不少的拉祜人沒有跟著妹妹部落的頭人遠遁南方尋找神箭,而是留在了牡緬密緬的邊沿地方并得以幸存。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