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夢瑋:用寫作為日常賦予精神性意義
2025年初,賈夢瑋的新散文集《往日情感》出版(上海文藝出版社)。這本散文集距離他上一本散文集《往日庭院:南京老公館》(百花文藝出版社)20年。距離他的第一本散文集《紅顏挽歌》(岳麓書社)已經(jīng)25年了?,F(xiàn)在這兩本散文集,分別以《南都》(譯林出版社)和《紅顏》(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書名再版。
最近兩三年,賈夢瑋持續(xù)發(fā)力,儼然形成繼世紀之交他創(chuàng)作勃發(fā)之后的又一個小高潮。對一個有才華的寫作者而言,也許我們會說,這兩個小高潮之間隔得有點久。但是考慮到這二十年間,恰恰經(jīng)歷了賈夢瑋的“中年寫作”,且作為資深文學(xué)編輯家在廓清《鐘山》雜志文學(xué)形象的同時——尤其是《鐘山》散文(非虛構(gòu)寫作)形象,重建并重繪寫作者審美風(fēng)格學(xué)的文學(xué)肖像,這種寫作的停頓和時間的綿延,應(yīng)該是有意而為之。它意味著寫作者從青春后期進入到秋日般反思性中年寫作。如果進而意識到反思性(或者說寫作者的思想能力)對于散文文體的價值,那么,現(xiàn)在讀到的《往日情感》寫常識以及人之常情物之常理,一切皆有所思,一切思皆有情,應(yīng)該是中年反思降臨時刻的自然熟絡(luò)。
賈夢瑋自覺到時間綿延的意義。《往日情感》后記第一句,賈夢瑋寫道:“‘往日’其實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人生不過就是對‘故鄉(xiāng)’的永遠的回望?!蓖蘸凸枢l(xiāng)的互換和替代。時間的空間顯形,回望亦即返鄉(xiāng)。由于客觀上存在的人在異鄉(xiāng),當(dāng)我們談?wù)摲掂l(xiāng)的時候,往往是個體的精神事件。在后記的最后一段則更是將時間辯證法理解為:“時間是一種掠奪,也是一種沉淀。時間對往日也進行著切割。對于今天,昨天已是‘往日’;對于此刻,剛才已成以往。時間造成了‘往日’的流動。因這些文章寫于不同的時間,‘往日’因此不再靜止,成流動之狀,呈現(xiàn)著自己的‘年輪’。但是很奇怪,‘往日情感’卻是沒有年齡的?!铡锹訆Z,‘往日情感’卻是沉淀,一種沉默?!痹谶@里,“往日”之遠近,不再僅僅是物理時間之長短,它有另外一種計量方式,即情感之沉淀。如果按照物理時間對《往日情感》作編年,可以復(fù)原出賈夢瑋童年(故鄉(xiāng))至中年(異鄉(xiāng))的成長史。以情感沉淀衡量,轉(zhuǎn)瞬即為往日之此刻和需要耐心打撈的故鄉(xiāng)舊時日,它們并流、匯流,它們被平等地看取。如此,回望和返鄉(xiāng)作為個人精神事件則可能是日常的精神事件。也是如此,寫作者的寫作行為是持續(xù)不斷地給日常賦予精神性意義。
平等(并不等于均等)地對待一切之往日?;赝头掂l(xiāng),就不會僅僅在身位、體感、調(diào)性和修辭等等的“懷舊”意義上展開。在發(fā)表于《十月》2024年第4期的散文新作《新大陸:南京與周氏兄弟》,賈夢瑋辨析“新大陸”南京之于魯迅精神的起點意義時,這樣寫道:
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第九交響曲名氣很大,中文翻譯為“自新大陸”。但它常被人誤為“致新大陸”,理解成寫給美洲新大陸的贊歌,“自”與“致”,反了。德沃夏克創(chuàng)作第九交響曲,恰恰是要表達身在新大陸美國的他,對舊大陸故鄉(xiāng)捷克的思念之情。對南京新大陸,周氏兄弟既有“自新大陸”也有“致新大陸”。
以此識別《往日情感》寫少年往事——那些在賈夢瑋生命之初的人生初識之時,在人到中年之后,細事且莫等閑看,正是賈夢瑋的新大陸的“自”和“致”。也正是從“致新大陸”之“致”,賈夢瑋《南都》緬懷逝去時間之“自”是“清新俊朗”的,而不只是我們熟悉的廢都斜陽和頹敗落魄。在書寫南京的文學(xué)譜系上,《南都》在時間意義重寫、標(biāo)識和定義的“南京”是意味深長的?!赌隙肌贰爸隆保ā白浴保?fù)寫“新大陸”式的書寫,不由想到以寫南京見長的葉兆言的《儀鳳之門》重返中國現(xiàn)代發(fā)源地之一南京。
“往日庭院”變身為“南都”?!都t顏挽歌》此次再版也隱去了“挽歌”。對讀1999年版《紅顏挽歌》和新版《紅顏》,篇目幾乎沒有變化,但隱去“挽歌”,是中年寫作期的賈夢瑋回望青春后期的賈夢瑋,其中必然包含審美意義的辨識和再認。隱去“挽歌”,使得這一本誕生于“反思的90年代的”時代之書,不至于在今天文學(xué)流通市場,徑直地通向膚淺抒情的歧路,而被誤讀和誤解。那么,回到《紅顏挽歌》初版的20世紀末,如賈夢瑋在《知識分子的表情》所言:“要分析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狀況,他們內(nèi)在的東西也許很難直接、直觀地去把握。文風(fēng)和表情,是思想和心理的外化,一是文的外在,一是人的外在。”寫《紅顏挽歌》那“一個時代”的“人的外在”,囿于和賈夢瑋的交往是在新世紀以后,雖有江湖傳說佐證,但“人的外在”的知識分子表情,殊難詳說。不過,有《紅顏挽歌》的“文”在,從文風(fēng)識一個時代的“賈夢瑋狀況”依然有跡可循。
《紅顏挽歌》是“長河隨筆叢書”中的一本?!伴L河隨筆叢書”另外幾種分別是《尷尬時代》《滄桑書城》《江南悲歌》《青梅煮酒》《穿越〈詩經(jīng)〉的畫廊》《寓言的密碼》《逍遙讀〈紅樓〉》等??磿?,都屬于文化散文一路。如果仔細辨析散文文體的流變,余秋雨《文化苦旅》為代表的文化散文起于20世紀80年代,在90年代借由“大散文”的倡導(dǎo),成為一時風(fēng)氣?!伴L河隨筆叢書”的編輯者李元洛和周實觀察到這股散文勢力的“異軍突起”,但期望這套叢書是“異軍中銳利的偏師”。挪用賈夢瑋的“知識分子的表情”,這套書其實有自己追求的“知識分子的表情”或者“文風(fēng)”。只要稍微留意,就會意識到,90年代是南京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賈夢瑋“在90年代南京寫作”,自然會有彼時的文風(fēng)和表情?!都t顏挽歌》的中國古代后宮和女性命運,隱然可以和這時代女性寫作彼此策應(yīng)。男性寫作者的女性觀可不可以放在更大的“性別自覺”來討論?至少《紅顏挽歌》提供了一個時代樣本。緣此,90年代南京文與人狀況,是賈夢瑋的“自”也是“致”新大陸。還可以追溯得更遠,追溯到現(xiàn)代散文的萌發(fā)。新舊散文的分野在于五四新散文是個性解放和人的文學(xué)的結(jié)果。散文新舊分野,因為表情,也因為文風(fēng)。賈夢瑋的散文正是在五四新散文延長線上的。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