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豹變話“精衛(wèi)” ——觀蒲劇《精衛(wèi)填海》有感
長久以來,文學敘事中的女性形象與水形影相隨。柔情似水、秋水伊人,仿佛女性命運必須浸入一池春水。我們看向文明之初,《山海經·北山經》里那只銜木填海的精衛(wèi)鳥,她力小而勢大,偏以微身激起一道勁浪——將“愿我平東海,身沉心不改”的決絕懸在歷史的天空。
傳說中,精衛(wèi)為炎帝之女,喚作“女娃”,溺于東海。她不追溯“為什么”,將“憑什么”的詰問化為填海的初心。這份執(zhí)著,讓精衛(wèi)超越了物質形態(tài)的束縛,顯現出“神性”光輝。
對于普通人來說,“神性”更多來自意志,內心篤定日日踐行,“精氣神”越來越足。自2018年與梁靜相識,我看著她一點點放下了對“滿堂喝彩”的期待,從“演給別人看”到“我是劇中人”的從容,就像幼豹褪去雜亂的暗淡的胎毛,成為如今矯健而簡約的樣子。
編劇賈韌亦有這份執(zhí)著,在人間尋覓著能托起神話的“天選之魂”。三十年春秋流轉,終于臨汾市小梅花蒲劇團找到“女娃”梁靜。她骨子里就帶著精衛(wèi)式的矛盾:素日說話如春水潺湲,披上戲袍卻似驚雷裂空。我開玩笑說她最合演“林黛玉倒拔垂楊柳”的戲份兒。
初登場時的女娃,一心想下界收服戕害百姓的海王,炎帝炎后百般勸阻,與尋常人家的親子拉扯無異。梁靜把少女的嬌憨演得鮮活——陳述出身時極為矜貴,接過天庭至寶“日月神劍”時忘乎所以,全然將寶物的“使用說明”拋在腦后,這份毛躁與不知世事的荒野之氣為她的命運埋下伏筆。表演時,她的表情很“省”,反而多了留白,多了“帝女”的皇家氣派。身段上,如空無一物的白紙,筆觸游走即可呼風喚雨,突出了未經世事的莽撞與天真。
最妙的是與海王交鋒。原以為會打個三百回合,不料出場便折戟沉沙。若是鏖戰(zhàn)落敗尚可歸咎技不如人,偏偏這戛然而止的崩潰,逼出了魂魄飛升時的頓悟。面對祖母拋出的選擇,重登天庭侍奉父母永不下界,或永別父母化而為鳥銜枝填海,她毫不猶豫選擇了后者。
化為更微小的鳥類,似乎還有一層暗喻,即粗糙的肉身終將歸還大地,清明的精神可與天地同輝。梁靜這段表演堪稱脫胎換骨般進步:拜別雙親時,大段如泣如訴的唱白,恍若失去自我,柔弱似風中蒲草。父母之恩不可忘,世間之恩呢?神仙之所以是神仙,靠的也是人間的恩惠啊!轉而一股拯救蒼生的英雄氣鼓蕩心中,拜別后決然飛至東海。大自然洗刷掉她心中的塵埃,填海,是作為“精衛(wèi)”這副軀殼的使命!拋開了心中情思,沉入海底的樹枝和碎石化為錨爪,將她的智慧與修養(yǎng)“定”于天海蒼茫。此時再繁重的勞作都生不出疲憊與虛無,就像王陽明老年時攜徒登山——徒弟們腿酸腳疼,老人卻還能談笑風生,旁人問為何不覺辛苦,他說“山高萬仞,只登一步”。不計未來,不等結果的行動中,“不動真心”浮現出來,只有這顆心,能戰(zhàn)勝海王求勝的“妄心”。
再次與海王相會,梁靜多年接受的嚴格訓練、演出經驗、生活閱歷從體內迸發(fā)出來,這一場打斗,她如云似夢般飄渺又如狂風驟雨,令海王終嘗“輪回之苦”。
謝幕時分,梁靜著翎羽立于現代舞臺中,恍惚間竟與傳說重合。三千年光陰流轉,精衛(wèi)依然在飛——飛過將女性禁錮于柔情的文學之海,飛過眾神失落的浪漫荒原。凝視著這舞臺精靈,我看到的,又不只梁靜的“豹變”。
須放上下千年眼,方才不忘百年身。戲曲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始終在程式化框架內發(fā)生,就像豹子始終是豹子,但這“限制”恰恰是讓藝術升華的“丹爐”。湯顯祖“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的狂傲,終究要在"板眼"的堤岸內奔流,正如精衛(wèi)若失了銜木的執(zhí)念,便與逐浪鷗鷺無異。雷鳴掌聲終將證明:最驚心動魄的革新,始于認清羽翼與長風都誕生于同一片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