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在對話中勾勒文學史
“一定要與時代保持緊張的對話關系”,李洱在《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的“代序”中寫下的這句話,概括了這本書的主旨。作為一本評論集,本書可視為李洱與文學界的一次對話。他寫到了從汪曾祺到李宏偉等作家,寫到了林建法等文學編輯,寫到了賀紹俊、李敬澤等批評家,還寫到了馬爾克斯、昆德拉、博爾赫斯等人……作家、批評家、編輯以及古今中外文學資源,所有這一切攏括起來,正是構成文學史的諸種要素。其實,一切所謂“歷史”,無非是跨越時空的對話。在這個意義上,《超低空飛行》可視為李洱的一部個體化的文學史書寫。
當代文學史的“閉環(huán)”
李洱在書中說:“文學史是由作家、編輯、批評家共同建構起來的,缺一不可。他們帶著自己的主體性進入公共空間,形成不同的對話關系,這個關系所形成的序列就是我們熟悉的文學史?!睍鴮戇@樣一部在對話關系中涵括和呈現(xiàn)多樣主體性的文學史,勾勒出文學活動從創(chuàng)作到出版乃至被閱讀或消費的“閉環(huán)”,仿佛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朱光潛先生曾說:“不通一藝莫談藝”。好廚子歷來是好食客。回顧歷史,我國老一輩著名作家中本不乏評論家,文學史上有定論的“魯郭茅巴老曹”,前三位都是文藝理論評論大家,后三位的文藝論說之深刻切實也不輸于專業(yè)評論家。從某種意義上說,作家與批評家一身二任,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一種傳統(tǒng),也是推動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前行的動力機制。在李洱這本書里,這種傳統(tǒng)得到了延續(xù)和發(fā)揚。
作為當代著名作家,李洱曾于2019年憑《應物兄》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從作家的角度看作家、看批評家,更易獲得反觀或內省的洞見。在《因為欣賞,所以批評——淺談賀紹俊先生》中,李洱列舉了賀紹俊對鐵凝、莫言、阿來等人的評論,指出賀紹俊的文學批評注重知人論世,進而提出:“在文學批評實踐中,立足文本、參照人世,由人而文、由本及世,從而相互參照、相互闡發(fā),進而找出其合理性,發(fā)現(xiàn)其審美特點,本是中國文學鑒賞、文學批評的正道,豈可輕易丟掉?”通讀全書,你會感到,這也是李洱持批評之筆時的夫子自道。
他對作家的評論常遵循在“參照”中“闡發(fā)”的理路。在《汪曾祺的語言是革命性的》中,李洱認為汪曾祺的寫作具有革命意義,“這說的還是他的語言。放在新文學和新時代文學的傳統(tǒng)中,他用口語寫作,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意味著他在給漢語‘松綁’。他要回到誠實的個人,回到真切的語氣,回到世俗的煙火,回到一個老百姓的位置?!痹凇蛾P于莫言的“看”與“被看”》中,李洱提出:“莫言的小說,是對魯迅開創(chuàng)的敘事模式、‘十七年’敘事模式以及新時期以來小說中所隱含的‘看’與‘被看’模式的重大改造……到了莫言這里,‘被看者’才開始真正發(fā)聲?!痹凇肚袢A棟與他的小說》中,李洱從城市書寫的角度將邱華棟界定為“最有力的開拓者”:“在邱華棟之前,即便描述的是中國都市,中國的城市小說也總是帶著鄉(xiāng)土背景下的城鎮(zhèn)小說的味道。有趣的是,中國以前所有描述城市的作品,不管是詩歌還是小說,幾乎都顯示出對城市的拒絕和反叛?!鼻袢A棟則“用小說家的目光寬恕了罪,并把它看成是城市活力的某種證詞”。這些觀點,在評價作家的同時提供了觀察的坐標,既完成了專業(yè)的批評,又營造了文學史意義上的“對話”場域,引導我們更深入地閱讀和理解作家與作品。
一份“批評文學”的范本
文藝理論家黃藥眠曾提出,“文學批評最好能變成批評文學,有風格和華采”。李洱這本書里收錄的文章,即可歸于黃先生所期待的“批評文學”,自有其“風格和華采”。且看幾段精彩的論述,他寫張潔:“在波峰浪谷之間奔涌,時而撒歡,時而撒潑;時而涼爽宜人,時而悲涼徹骨;時而高歌猛進地抒情,時而進退維谷地反諷,這是人到中年的張潔在小說中留給人的印象?!彼麑懬袢A棟:“如果說別人的小說寫的是‘故事’,那么他的小說寫的就是‘新事’;如果說別人寫的是回憶中的失敗,那么他寫的就是征服中的快感;如果說別人寫的是孤島,那么他寫的就是大陸?!?/p>
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被稱為“評點體”,三言兩語,與被評的文本在“共生”關系下融合成新文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便是一例。李洱在本書中也提到了評點體,并認為這是中國最重要的批評資源,值得重新認識。他還認為,作家很適合做評點,如果評得好,可以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現(xiàn)代以來,文學評論漸向文章體演變,到如今,論文體已成主要樣式,而文體對于思想的束縛也漸漸顯現(xiàn)。選擇什么樣的評論文體,根本的標準還在于思想能否得以自在表達。
在這一點上,《超低空飛行》亦給人啟發(fā)。書中收錄的文章,體裁多樣,揮灑自如。其中,《致廣奈:一個成熟的作家,會有自己的修辭》是書信體,作者以對談的形式,將自己關于經(jīng)驗、風格等文學創(chuàng)作核心概念的看法,娓娓道來。其實,一問一答,最能發(fā)揮刺激思想、引發(fā)論說的功能。此篇對此作了生動體現(xiàn)?!逗螢樾≌f家的經(jīng)驗》和《從〈一千零一夜〉開始》這兩篇則采取了語錄箴言的形式。那些短小精悍、優(yōu)美的文字閃爍著哲理的靈光:“哦,有多少藝術的秘密,潛形于輕柔的燈煙。油燈在黑暗中閃爍,它突出了黑暗和光明,強調著時間的有限與永恒。你多么懷念油燈下的閱讀,它將你一次次拽入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滿足?!?/p>
發(fā)掘作品背后的世界
李洱在《超低空飛行》中盡情地穿梭于作家作品之中,他的品讀賞鑒卻不是“饕餮”式的,相反,他以一個學者的目光尋隱探幽,努力勾勒隱藏在作品之后的思想地圖或美學譜系。比如,十分見“功力”的《從李辰冬的〈紅樓夢〉研究說起》。這篇文章源于李洱在2020年8月16日“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系列專題論壇”上的演講。文章從李辰東其人其事講起,縱橫捭闔,串聯(lián)起紅學史的重要關節(jié),歸結至比較文學的主題,進而勾勒《紅樓夢》走向經(jīng)典之路,讀來十分酣暢。該文認為,“李辰冬的《紅樓夢》研究,可以說是王國維之后,最重要的比較文學研究成果之一”。作者還指出,李辰東的研究或批評具有綜合性,他把中國的評點批評與帶有實證主義色彩的索隱批評等綜合在一起,形成了跨學科研究的效能?!叭绻皇抢畛蕉选都t樓夢》放在世界文學史上進行定位,影響到很多紅學家的看法,再進行反復闡釋,《紅樓夢》至少不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經(jīng)典?!?/p>
在梳理紅學史過程中,李洱發(fā)現(xiàn),俞平伯、胡適等開新紅學山門的大師對《紅樓夢》藝術成就的評價其實并不算高,他對此作出了解釋:俞平伯等人與《紅樓夢》同屬一個文化傳統(tǒng)內部,既無法感受到陌生性,又不具備對這個文化的反叛性?!啊都t樓夢》則是以否定的形式,陌生化、批判性地全面呈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倍@種“熟悉的陌生感”,恰是偉大作品的特征。
(作者系中國文聯(lián)理論研究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