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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剛開始寫作,一肚子發(fā)泄不掉的傾訴欲望,滿腦子文學的經(jīng)典款式,以為只要活到老就能寫到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在寫作的疆域里可以信馬由韁,即如風行水上,隨處成文。十幾年過去了,發(fā)現(xiàn)年輕就是好,如此不靠譜的想法都敢有,F(xiàn)在你要讓我說,人有多大膽地就能有多大產(chǎn),除非把我灌醉了。世事正如此,即使你想得到,你也未必做得到。身高到不了一米八,體重也就一百四,我們的局限性自己得清楚。我說的不只是我自己,包括所有寫作的人。想象力不是萬能的,創(chuàng)造力也不是水邊低地,插根柳枝就能長出棵樹來。
不斷地寫,不停地看,很多東西就寫膩了,很多東西也看煩了;原因很簡單,來回就那老三篇。就是紅燒肉你也不能頓頓吃,何況大部分是粗茶淡飯。這些年我用力主要在三塊:一是關于北京;二是河邊的故鄉(xiāng);第三塊,基本上是天馬行空的虛構旅程。前兩者從現(xiàn)實來,從想法到故事再到細節(jié),你沒法不給它們一一找到可靠的來路;可以想象,可以虛構,但都得“靠譜”,不能空穴來風。后者自由度要大一些,但也不能任意妄為,總得有好的想法來統(tǒng)領故事和細節(jié),否則實在不值得提筆來寫?墒侨瞬⒎腔瘜W實驗室,東拼西湊的原料往試管或坩堝里一放,冒兩個泡,新鮮的思想就出來了。我們不可能三天兩頭就有一個足以為外人道的好想法。說到底,好想法需要等,坐在樹樁旁邊等著兔子自己撞上來。在這個生態(tài)遭受前所未有之重創(chuàng)的今天,我們都知道,兔子已經(jīng)不多了,喜歡撞樹樁的就更少了。
抽象的東西都如此難搞,需要扎扎實實從生活中來的,關于我居住的北京、以及我曾經(jīng)居住的水邊,想要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時時花樣翻新,就更難了。你能過的生活就那么大,能夠激發(fā)和啟迪你想象力和好想法的因素也就那么多,就算你馬不停蹄地全世界跑,就算你整天把耳朵掛在別人的嘴上,還假使你能耐得住寂寞坐在國家圖書館長年累月不出來,不必仔細考慮也可以知道,你的收獲也是有限的。你還是逃不掉一個人的局限,你是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也不行。而文學和藝術喜新厭舊,一不小心你就是個舊人。做三兩天舊人還能忍受,做久了,別人不煩你自己都煩。所以,搞文學和藝術其實是個高危職業(yè)。當然,前提是你不打算僅僅混口飯吃,哪怕死皮賴臉也無所謂;你還想追求進步,還想頂風作案把事情做得更好一點。
看多了老三篇,能不看我盡量不看;寫多了老三篇,能不寫我也盡量不寫。我想來點別的,但來點別的談何容易。你想在別人已經(jīng)到達的終點上再往前走半步都很難,你想在自己的極限處再往前走半步更難——這個終點和極限既是題材意義上的,也是藝術和思想意義上的。藝術和思想上的終點和極限不難理解,高度到不了就是到不了,跟你是不是年輕力壯沒關系。題材上的局限好像有些費解,不就換個領域寫寫嘛,原來寫打鐵的現(xiàn)在改寫木匠活兒。如果你現(xiàn)在還是這么認為,那我要祝賀你,你還年輕,你的膽量和我當年一樣大。如果就是把人物手里的鐵匠錘子換成木工刨子這么簡單,我早就去寫心儀已久的科幻小說了。錘子你看得懂,刨子你也看得懂,但錘子和刨子的內(nèi)心你未必就全看得懂。隔行如隔山。
——但是我要努力去看,深入他們的內(nèi)心。這幾年在國外隔三差五地待過一陣子,看了一些西洋景,也看了一些西洋里的東洋景,有一天我突然想,能不能寫點“外面的事”呢?如果你對當下的文學比較熟悉,你會發(fā)現(xiàn),“外面的事”基本上都是“外面的人”在寫,即使他們是“我們的人”,那也是過去的事了。在“我們這里”,極少有人僭越妄為把手伸到外面去,也就是說,“我們這里”其實缺少一個寫“外面的事”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很重要,傳統(tǒng)意味著相對成熟的審美規(guī)則、表達路徑和比較完善的意義闡釋系統(tǒng)。也就是說,你能夠在“傳統(tǒng)”里輕而易舉地找到進得去又出得來的方法。可我現(xiàn)在找不到。找不到讓我心懷忐忑,也讓我高度興奮。忐忑和興奮同時來臨時,通常表明你開始“創(chuàng)造”了。
對文學和藝術而言,最美妙的詞大概就是“創(chuàng)造”了。黑暗里你給出了光,荒野里你走出了路,大水中你駛來了船。這么說貌似上帝創(chuàng)世紀,看著相當宏大,其實沒那么嚴重,點燃一根火柴也是光,兩腳寬的小徑也是路,簡易的舢板也是船——但它們是新鮮的,起碼于我是這樣。在原有的寫作疆土上,我開辟了新的海岸線,多了一個觀察和思考世界的向度。和過去的寫作相比,這個題材給了我全新的體驗。當然,一切才剛剛開始,關于“外面的事”,我才寫了兩個短篇小說,一是這個《去波恩》,另一個是《古斯特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