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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藏珠記》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喬葉  2017年09月08日15:54

6 唐珠:你有病啊

住在這里的第一天,我就在天臺上坐到了半夜。浙江有個天臺縣,縣里有個天臺山,宋朝的時候我就聽說過那個地名,不過那時這個詞是屬山屬水的,怎么會想到有一天這個詞會密切到自己身邊?在最沒有詩情畫意的城市樓頂,那一片赤裸裸的水泥地,直面天空,是謂天臺。

十一米寬,十二米長,除去樓梯間所占,算起來天臺的面積不過一百平。可是在這擁擠的都市,它已經(jīng)足夠安靜,足夠闊大,足夠珍貴。那個夜晚,我在露水的漸漸潤澤中,躺在樓板上,仰望著天空。天空上閃爍著可憐的幾顆星星。當然,無論看見的星星有幾顆甚至一顆都沒有,我都知道:星星就在那里。如果換個地方看,比如到內(nèi)蒙古的某個草原,在新疆的某片戈壁,我就一定能夠看到。

——活得越久,不相信的就越多,相信的也越多。因為這些相信和不相信,我就活得越來越從容。能讓我慌張的時刻,非常非常少。還會有嗎?我簡直懷疑。

深夜雨來,隔著窗都能感受到雨聲的沉碩。我準備停當,提步上樓。路過二樓時,留神靜聽了一下,沒有任何響動,睡著了嗎?真知趣。

推開樓梯間的門,粗直的雨線密密地砸在樓板上,噗噗噗噗。如果是在唐朝鄉(xiāng)間的路上,這樣的雨線一定能夠砸出小小的塵煙??墒沁@里沒有。這樣的城市,這樣的樓板,沒有塵土,也就沒有塵煙。我轉(zhuǎn)到右側(cè)的墻邊,樓梯間頂棚的裝飾檐很寬,足足留出了一道一米左右的廊。墻上已被我粘好了一排掛鉤。當然,在做這一切之前,我早在天臺門上裝了一把傳統(tǒng)的鐵鎖。這個時刻必須把門鎖得牢牢的,任誰也別想打擾。

在廊下站定,我脫掉所有的衣服,連同浴巾一一掛到釘子上。把水桶放在流勢兇猛的滴水檐交集處,雨水很快聚集了起來,漫過了桶底。我先把毛巾蘸濕,上下擦拭。很久沒有下雨了,這樣大的雨,氣息有些涼,要慢慢適應一下。忽然想,這個過程,是不是如同做愛之前的預熱?呵,因為從沒有做過愛,我的思維都很饑渴了吧。

擦過幾遍之后,我來到雨里。先是激靈靈地打了幾個冷戰(zhàn),便是一陣徹骨的神清氣爽。沒有閃電,沒有打雷,只有雨。這真是再好不過的甘霖之浴。嘩嘩嘩的大雨盡情盡興地下著,天像漏了一般。雨是云,云是氣,氣是水,那些水又是從哪里來到了這里,讓我有緣沐身其中?據(jù)說大腦有很多種喜歡:喜歡色彩,顏色能夠幫助它記憶;喜歡氣味,薄荷檸檬都能讓它保持清醒;喜歡音樂,音樂能有效對它進行調(diào)節(jié)和放松……我的大腦,它喜歡雨水。不,不僅是大腦,大腦只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是我的身體,我這吞食了珠子的身體,它喜歡雨水——不,不是喜歡,而是需要,且是必需。

呵,在這雨里,我想唱歌了。曾唱過“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唱過“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唱過“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也唱過“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今天晚上,脫口而出的是蘇夫子填的《定風波》。這韻位均勻的雙調(diào),又名《卷春空》《醉瓊枝》,無論哪個名字都合我心。其紆徐為妍,聲情迫促,為我深喜,只是許久未唱,生澀許多。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偶一回眸,赫然看見一個人站在那里,黑黢黢的,寂寞無聲,如同鬼魅。

好吧,我怕。我尖叫起來。一邊尖叫一邊下意識地護住身體——其實什么也護不住—— 一邊想著該怎么辦,那人卻已經(jīng)朝我沖過來,我往最近的南女兒墻那邊奔去,這一瞬間已經(jīng)想好,不行就跳樓。這房子每層高不足三米,這天臺總不過八米多高,下面還是松過土的菜園,跳下去應是小劫,料無大礙。

他倒是手疾眼快,閃電一般一把把我抱住。他的喘氣聲粗壯急促,能聽到他的心臟正撲騰撲騰地狂跳。我當然不能束手就擒。一絲不掛地被人抱著,這簡直到了失節(jié)的邊緣不是?只能作困獸斗。我一邊拼命撕咬揪扯,一邊觀察情勢。眼看蹭到了南女兒墻邊上,跳是不可能了,那就撞墻吧,把頭撞破,做尋死狀,嚇唬他。無論對別人還是對自己,亡命之徒的瘋狂都很可怕。

你干嗎?!他吼。

是他。方才回過神來。這棟房子里,除了他也沒別人。

放開!我也吼。

脫離他的懷抱,我三下兩下穿上衣服,有什么穿真是好啊,此時的衣服仿佛銅盔鐵甲,我頓時覺得安全無比。

喂,你怎么回事?

不應答他。只是有一點也讓我好奇:你怎么上來的?

你怎么上來的我就怎么上來的。

我明白了。他先上來的。上來后他就待在了樓梯間的左側(cè),雨聲又大,所以他沒聽見我上來。算是各嚇一跳,扯平了。

他拉住我的手,奔向樓梯間的門,想要拉開,卻是徒然。鎖著呢。我說。我拿出鑰匙,打開鎖,做了個請君滾蛋的手勢。你,還要在這里嗎?他訝異極了。我點頭。等一場這么大的雨容易嗎?喂,你這個人!暗夜的雨光中,他喊:你有病?。课以冱c頭:對。

重新鎖好門,又把整個天臺查看了一遍,我脫光衣服,再次回到雨里,雨卻好像被驚沒了似的,越下越小,終于停止。我擦干,穿好衣服。兩只桶里的雨水幾乎都快接滿了,一次拿不下,只好先拿一只。還好,這次的雨量夠我一周之內(nèi)再擦洗一次。

三樓通往天臺的樓梯拐角處,金澤赫然在那里坐著,仍是一身濕衣??匆娢遥卣酒饋?。木木的、呆呆的,有點兒睡眼惺忪待要醒又醒不過來的樣子。

我怕再有別人上來。他說。這個人情還是要承的,雖然無效。我點頭致謝。他指指我手里的桶:這水留著干什么?我說有用。怎么用?老臟臟呢。他說。

“老臟臟”,這童稚的句式有點兒熟悉,似乎在哪里聽到過。我想笑,卻強忍住。我說這是我的事。他抿抿嘴唇:好吧。隨便你。我說今天這事,你肯定不會對別人說,對吧?這個嘛,是我的事。他陰陽怪氣。我說以你的身份,去說一個用人的閑話,不會這么掉份兒吧。他說和掉份兒不掉份兒沒關(guān)系,主要是我沒有這個惡俗嗜好。

小小的沉默。

你,真的有病?他又問。

喜歡淋雨而已。

這就是有病。

那你上天臺干什么?是不是也是淋雨?也是有病?

我那是……跟你不一樣。

肯定也是有病。

應該是擊中了他的七寸,他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方又開口:

你,叫什么名字?

唐珠。

是不是“極致”那個——思樂泮水?

對。難為他記性這么好。

你哪一年生的?哪里人?爸媽做什么的?他問。

你哪一年生的?哪里人?爸媽做什么的?我也問。

他愣在那里,沒有回答。當然我也不需要他回答。這種反問只是一種抗議,不需要答案。

回到臥室,我砰地關(guān)上門,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乍想是有些奇怪,今天這件事情,我對他居然是如此不客氣,不客氣得近乎親昵。我不過是女傭,他到底是客人,這不合常理??墒窃僖幌?,這也合我的常理。經(jīng)驗告訴我: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要明明白白地在彼此之間劃清楚界線,立好規(guī)矩。得罪了他也無所謂,大不了一走了之。活了一千多年,跳了那么多次槽,還怕再多這一次嗎?

這件事情也讓我有了個基本判斷:這個金澤,他起碼不是一個壞人。當然也不能就此說他是個好人。不過無論好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別打擾我,讓我安安靜靜地把日子過下去。